第二日,太子带着库勒王子去仙台宫游览,李泉本不想随同,但仙台宫五年前才落成,她也好奇是个什么模样。
五年前落成的仙台宫,实际耗时八年,其中流觞曲水亭台楼阁,光是雕刻功夫,就比别处耗时不少,遑论从四面八方斥资耗材运来的石料木料。
各地风情与艺匠功夫尽显其中,将皇城又向东南面扩出不少。
未进仙台,先面巨石。
巨石合有五人高,十五人合抱,用磷粉大书一个“萬”字,寓意万岁一朝,万民同乐,万国来朝。
库勒来使赞叹不已,冒出不少叽里咕噜的赞词,李宸和一众宫人没谁能听懂,但笑不语。
他一面领人往里,一面忆起仙台初成时,皇帝派人严加看守,未经通报不许入内,宝贝得紧。
李宸无意中提起,秦遥笑着说自己是没资格入内的。
当晚李宸便带着秦遥偷跑进去,像是儿时两人偷入观星台那般鬼鬼祟祟,悸动不已。
仙台宫内有一处放着通体碧绿的大石,大石旁边便是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溪,溪上还建了座鹊桥,与溪边的碧石相映成趣。此处他父皇爱得紧,送来石头的道士说这是成仙石,碧绿的胎体与长着绿苔的溪底澄澈得别无二致,坐在上面能吸收天地之灵气。
正是这块石头,才让皇帝萌生出搭建仙台宫的念头,继而耗资百万,终于落成。
逃过了外面的看守,里面几乎无人,谁也不敢触皇帝的霉头,除了太子。
他拉着秦遥跑到成仙时上,两个少年人盘腿坐在石头上正儿八经地“吸收天地灵气”。
半晌,秦遥睁了一只眼:“你吸收到了吗?”
李宸穿得单薄,仙台宫没什么人气,加之溪边水汽重,此刻正磕着牙帮子硬撑道:“在、在吸收了阿嚏!”
秦遥笑了两声连忙捂住嘴四下回望,松了口气小声道:“让你总不听话,入夜了也不知道套件外衫。”说完便将自己的取下来裹在他身上。
李宸眨巴着眼看他,学着他压低声气:“我还是冷。”
秦遥皱眉:“那怎么办?”
“你抱抱我,两个人暖和些。”
秦遥面上飞红,虽然二人小时候经常你牵我抱的,但岁数渐长,肢体接触也渐渐少了些……他觑着李宸毫无他意的神色,心想他也是为带我来,若是受了风寒,我反倒过意不去,于是抬手环住他。
李宸眯起眼将下巴放在他肩上,叹息道:“看来我们都没有仙缘。”
秦遥伸出一只手戳了戳身下的石头:“那老道是不是骗人的?”
“会骗人的何止那老道?”李宸低声道:“矜远。”
“嗯?”
他看着那栩栩如生恍若下一秒就要散去的鹊桥,恍惚道:“你陪我,当一辈子的凡人吧。”
秦遥心想那可不嘛,“我没有仙缘,只能这样了。”
李宸笑起来,笑得放肆,音量也越来越大。
秦遥心慌意乱地捂住他,将他压在身下狼狈低吼道:“你不要命了?”
李宸盯着他又急又怕的神色,黑沉沉的眼珠一动,伸手将他拽下来:“嗯,不要命了。”
……
李泉被锦元扶着,不紧不慢地跟在王子身边。
一行人观赏着鬼斧神工与灵雕巧琢,赞叹声不绝于耳,她本醉心于此,却发现太子离他们有些距离,正与什么人说着话,神情倦怠。
这个弟弟给她的感觉太诡异,从小就是,每每被他的目光攫住,就有种会被啃食干净的错觉……他是个太端正的皇家子嗣,她“自愧弗如”。
太子觉察到她的视线,笑吟吟地偏过头来与之对视。
李泉不寒而栗,反手攥住锦元往王子身边靠了靠。
午时已近,太子安排他们在福善宫用膳,自己匆匆离去。
王子给她夹了一筷子鱼肉,凑在耳边轻声道:“你没事吗?我看你有点心神不宁。”
李泉勉强笑了笑,面如白纸道:“没有,可能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王子打趣道:“不会是久不回家,水土不服了吧?”
她低头夹起那块肉:“也许是吧。”
王子见她没有心思说笑,便让她用完膳后先去休息。
她求之不得。
一直回到下榻的宫中,她也还是心慌意乱,找不到缘由。
锦元替她按着太阳穴,“主子,睡一觉吧,兴许是这几日舟车劳顿,一时缓不过来。”
李泉“嗯”了一声,尝试地闭上眼。
锦元等了一会儿,抚平她眉间的褶皱,悄声离开,打算去拿点从库勒带来的安神香。
若是用宫里的,只怕是未安其神,反倒扰了。
一去一回没用多长时间,她却跌跌撞撞地跑回来,盒子摔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噪音,李泉揉着额头起身,入目是锦元六神无主的模样,不耐道:“怎么了,毛手毛脚的?”
锦元手脚并用着爬到她膝头,不可置信地重复道:“我听人说、说豫王进宫,皇、皇上遇刺了!”
李泉一时没反应过来,盯着她轻声道:“你……再说一遍?”
锦元怕得哭出声来:“他们说豫王逼宫,皇上殡天了——”
“皇上殡天了——”
陆常寓声泪俱下,一只手捂着腹部汩汩流出的血,一手撑起双目不暝的皇帝。
身前立着目瞪口呆的豫王。
随后禁卫军踹门而入,包围了不明所以的豫王。
太子越众而出,随意拔出一名禁军的腰剑,走向豫王。
豫王一看到李宸,就明白过来,未语先笑,笑得又癫又狂,“李!宸!千算万算……”
“噗——”
豫王低头看着穿胸而过的铁刃,和近在咫尺的李宸,“皇兄,别算了,你算不清的。”
他摔在地上,被李宸接住,眼角流出清泪,也被李宸堪称温柔地拂去。
不远处就是死不瞑目的皇帝,豫王紧紧攥住李宸的袖口,前尘旧事在眼前恍惚而过,口中“喝喝”地涌出鲜血,堵得他嗓子眼生疼。
很快就再也不会疼了,他想着,不甘道:“你啊,喝……好歹也让我亲自动手。”
李宸冷淡地瞥了一眼被哭丧的皇帝,借着被陆常寓盖过的声音,对他道:“不了,我送你上路,也别跟他一路了。”
李延以前就知道,自己懦弱,易怒,不聪明,除了这张脸一无是处,斗不过这个弟弟的,只是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受的那些罪,最后全为他人做了嫁衣。
李宸握着剑柄,垂目道:“你是因为他才长成这样的吗?”
李延已经开始有气出没气进了,听到这一句,居然还能咧开血口笑,像个凄丽的艳鬼:“你啊,逃不过的。”
他的眼神涣散开去,抓着李宸的手也垂了下去,李宸盖住他的眼睛,猛地抽出剑溅了一脸的血,朗声道:“豫王无诏进宫,意欲逼宫,本宫来晚一步,令父皇置身险境无法脱身,实属不孝,现将罪臣伏诛,以儆效尤!”
众将士单膝跪地,齐声道:“罪臣当诛,新皇当立——”
陆常寓被搀起,嘴里还哭诉着“万岁爷”,整个人因失血过多而颤抖,眼里精光不褪,摇摇晃晃地被抬走了。
待大殿上的死人和活人都被清走后,李宸从怀中掏出内牌,皇家十二内侍顷刻间跪伏在地。
“新主在上。”
李宸把玩着内诏,心里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处心积虑二十年,如履薄冰二十年,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呼吸过。
门外传来宫女的声音:“殿下,库勒王妃求见。”
李宸将内令收起,摆摆手让他们退下,“进。”
李泉被锦元掺着进门,看到李宸负手而立后甩开手,大步向前一巴掌就要甩在他脸上,被他一把攥住,“皇姐,这是做什么?”
她气得浑身发抖,还有一半是怕的,“你这个疯子,李宸,你就是个疯子!!!”
李宸在她眼里就是吐着蛇信的毒物,毒物闻言笑道:“皇姐,此刻你比我更像个疯子啊。”
“你害死了?王,害死了你母妃,害死了我的亲弟弟,党争不够你还要陷害钟家,”李泉涨红着脸,怒目圆睁道:“你个害人精,现在又杀了李延和父皇,你还想害死谁?我吗?还是世吟唯一的咳咳咳……”
李宸本来浑不在意,越听神色越阴鸷,猛然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一字一顿道:“你找死!”
李泉抠挖着他的手,咳也咳不出,面色开始发青且不住地翻白眼。
他额头的青筋迸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狠狠闭了闭眼,甩手将她扔在地上。
李泉捂着脖子咳个不停,锦元紧闭着嘴眼泪掉个不停,爬到她身边替她拍背。
“你们都是疯子,我知道,我惹不起,”李泉花容失色,早就顾不得仪态,恨声道:“所以我自请远嫁,为的就是离你们越远越好,你还要怎样,还要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怎样,你才能放过我们?!”
“你这种当了国君,那世上的人岂不是都要死?”李泉倒在锦元怀里,痛哭出声。
李宸神色阴郁地理了理衣襟,目光沉沉地扫在她们身上:“来人,王妃悲痛过度,亟需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说完阔步离开。
走到门外,还剩两个抖如糠筛的小宫女,他问道:“刚才可有人来过?”
小宫女腿一软跪在地上把头磕得震天响:“不曾不曾,殿下放心,不曾有人。”
他这才松了口气,离开哭声肆虐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