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难得的休息日。
刘启足足一个月没有回家,大半个月没见着王磊的影子。他累得没机会多想多问,洗了澡就蒙在被子里睡得天昏地暗。
不知道什么时候,王磊回来。也许是傍晚,他迷迷糊糊地知道,老男人洗了澡挤进被子里,身上有香皂味和洗不掉的疲惫与征尘,还有人造太阳日常循环里夕阳的味道。这些东西总让刘启有莫名的安全感,他本能一般吸了吸鼻子,又往人身上蹭了蹭。
王磊从背后环住他的肩膀,吻上他侧脸冻伤的痕迹。
……这觉没法睡了。
胡茬扎得提神醒脑,刘启弹起来,反手去抱他,然后发现没有外骨骼的时候王磊的手劲也这么大——随意一把就给他推了回去,随即附耳低语:“你接着睡,不用管我。”
像是被困在山谷的那次。刘启耳朵一热,报复,绝对是报复。
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
刘启多次意犹未尽地评价过,王磊无趣、隐忍、冷漠又闷骚,人如其名,三块冰冷坚硬的石头。烧石头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但王磊的本性总不会变。
但来不及细想了。王磊低声说,这次我来吧。
刘启想也不想就应了,随便,只要是你就行,怎么都行。
于是仿佛并肩进入了一个什么奇特的梦境,什么都忘了,疯魔了,不管不顾了。最后,在寂静的夜里,王磊在他耳边说了很多很多,全是他的坚持他的希望他的迷茫,还有一些只有他和他才懂的秘密。
几天后刘启才明白那天的反常。
王磊叛变了。
没人想到会是他,但他决定的事情也向来没人能阻止得了。先是周倩和锤子他们无功而返,然后是李一一写断了几支笔,试图证明太阳真的会爆炸;韩朵朵哭肿了眼睛;刘启说完也骂完了,最后只好一指大门说,滚。
大家都假装一切如常。第二天刘启照常出任务,却在电梯口被拦下了。安检人员认识他,拉他去看仪器读出来的信息,指着他的姓名牌问:“兄弟你拿错牌子了吧?”
他这才发现他的姓名牌上写的是王磊的名字。
刘启回家翻了个底朝天,突然反应过来,那个叛徒走的时候,很可能错拿了他的东西。
在补办下来之前他是上不去了,他跟队里请了假,在家躺了三天,收到一个在不同补给点辗转了两个月的包裹,错过了CN171-11最后一次集体任务。
很快,叛军在人数和声势上已经超过了联合政府。现在已经不必说什么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废话了,因为多数人总有办法把他们说的一切变成真理。
Tim和周倩参加了澳洲战役——联合军倒数第二场不算惨败的战役,但他们从此失去了消息;李一一被调去中亚前线支援那儿的大型发动机;刘启和韩朵朵还留在北京;至于王磊,他早就杳无音信。
再后来联合政府集团军也分崩离析,中亚和东亚终于全线崩溃。叛军接管了大部分发动机,剩下的人各路溃军集中在地球发动机附近坚守,也算是听天由命——直到大轰炸。
那是联合军最后一次破釜沉舟的绝地反击。
反叛军在世界各地的军火库被精确打击,动用的居然是已经快被遗忘的太空武器。没人宣称为此次行动负责,太空部队早就名存实亡了,地球军也大势已去。这次行动的成功小小地鼓舞了仅剩的几万联合军,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于事无补:空袭毁掉了叛军的大部分武器装备,但他们人太多了,就算没枪没弹,一人一块石头也能埋了他们。
找到刘启的时候,李一一白色的制服已经脏得看不出本色了。他抱着一沓文件夹,一身狼狈,神情激动,揪着刘启大呼小叫:“户口,你猜怎么着——”
旁边的伤兵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有人被吵醒,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翻过身盖上头继续昏睡。
“——我可能找着王磊了。不知道什么情况,这两天整个指挥部都在找他……可是地面中继站的损坏太严重,我们就像聋了哑了瞎了,困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刘启连头都没抬,李一一自顾自地喋喋不休,亢奋得几乎有些神经质:
“但是!如果上去!去地面,我可能还有办法!户口!我还有一点设备,足够在上面跑三个小时。只要找到能用的中继站,就能用老办法单台定位……喂,户口你说话啊!刘启!”
刘启像是抽掉了骨头,顺着墙壁缓缓滑下去,李一一吓着了:“户口?你怎么了?”
“怎么办,李一一……”刘启缩成一团,把头埋进膝盖里,声音虚弱得跟鬼一样,“我找不着朵朵了……进总控站的时候人太多,太乱了,然后我就找不到她了……我都不知道她有没有进总控站……她笨成那样,不会开车不会跑路,连撒谎都不会……怎么办,怎么办啊李一一……”
李一一也傻了,一下子手里连东西都拿不住,文件夹哗啦啦地撒了一地。
更严重的是,空袭激起了反叛军的愤怒。他们包围了仅剩的残部,发动了疯狂总攻。总控站里除了无数发动机控制机房和设备,也有地球安全军布下的最后防线,但那样悬殊的战斗力差距根本难以称为攻与防,更像是单方面的扫荡。人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的暴怒和狂热会找到一个出口,这种时候手边随便什么都是武器。
锤子抱着他的加特林连滚带爬地撞在总控室的隔离门上。
万幸门禁系统还能正常工作,他随便捡了张工作证刷卡挤进门,回头发现满屋子苍白瘦弱的程序员正抱成一团,惊恐地看着他。他摆摆手,靠在墙上喘气,程序员们木然地看着血滴滴答答往下淌,顺着机枪的支架和他的侧脸。
“别害怕,码农们,继续继续,代码不能停。”他抹掉脸上的血又喘了两口,对着程序员们嘿嘿一笑:“别担心——只要我的加特林还有一颗子弹,保证没有一个叛军能踏进这道门。”
不到半个小时,总控室的墙壁被整个轰开,人们踩着一地炽热的弹壳蜂拥而入。
此时的远方,王磊开车在西伯利亚转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尚可使用的中继站。
他套上头盔下车,什么都没带,只有口袋里的一个金属铭牌。
背后有人用一支手枪顶住了他的后背:“不许动。”
声音有一点点熟悉。王磊高举双手缓缓转身,看清对方之后愕然:“朵朵?你怎么会在这?”
韩朵朵看见他,眼睛一下就红了,像是要哭更像是愤怒。
“王磊,是你,老天有眼,让我在这遇上你。别乱动,不然的话,“她的枪口晃了晃,声音陡然冷得发涩,“一枪打头,两枪打胸口,你教的。没想到最终我还是要这样把那颗子弹还给你。上车。”
“你要去哪?”
“找我哥。”
“刘启还活着?他在哪?其他人呢?”
“要你管?"
“……你也不知道。”王磊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温柔起来,“看到前面那个中继站了吗,那里可以联系上联合军,我们去找你哥。”
“找个屁!联合军早没了!”韩朵朵尖叫,声音里委屈、恐惧、绝望混在一起,“骗子!全都是骗子!”
王磊摇摇头:“联合军跟总控站共用一个人工智能系统,总控站还没有陷落,联合军的数据库就还能用。”
“总控站还在?”韩朵朵果然被吸引了。
“对,还在。你看看远方,几个主要发动机都还没有停,他们还没有夺下控制中心。所以即便你不信我……”他突然出手夺下了韩朵朵的枪,“……但这是现在,唯一能找到你哥的办法。”
又被骗了!韩朵朵气得直瞪眼。
中继站的通讯终端点亮,王磊掏出口袋里的姓名牌刷过,又验证了指纹和虹膜。
韩朵朵眼尖看到姓名牌上的字,忍不住问:“你怎么拿着我哥的姓名牌?”
“拿错了,拿错了……”王磊汗颜,“那时候走得急拿错了……”
计算机主机响了起来,通过验证的绿灯闪了闪,弹出一个黑白的界面。没有简洁人性化的UI界面设计,只有纯粹的信息和功能按钮,还有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标志,依稀是几个字母:ALMENARA.
这个界面韩朵朵从未见过,也从没听任何人说过——王磊不知道去干了什么,但他的权限确实高到令人咋舌。
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声从电脑里传出来:“编号CN171S1014,档案已恢复,正在更新战斗序列。王磊同志,由于您在任务中的突出表现,指挥部已于一个月零九天前授予您中校军衔。‘烽火’谨代表联合政府和地球安全军向您表示最崇高的敬意,感谢您的忠诚和付出。很抱歉,败局已定,嘉奖和补偿恐怕都无法兑现了。还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吗?”
“有,帮我找CN171-11小队成员。”
进度条缓慢地前进,管控地球安全军全部系统和档案的AI“烽火”沉默了很久。这种时候的安静让人胆战心惊,韩朵朵不由得紧张地抓住了磊叔的手臂,频道里滋啦滋啦的电流杂音让他们稍稍安心一点——至少“烽火”还在线。
“搜索完成。CN171中队第11小队驾驶员刘启,存活。最后位置更新于地球发动机总控中心,更新时间:一小时四十分前。地球发动机总控中心发生交火,为了尽可能保全发动机以及幸存的五千名技术、工作人员和伤员,联合政府已宣布放弃阵地。”
只有刘启,意思是其他人在24小时内没有更新位置,或者已经被判定死亡。放弃阵地,意味着……失败了。
王磊开始手抖,怎么都点不中想要的按钮,他只好冷静了一下,继续语音指令:
“设定目的地,地球发动机总控中心。”
“路线已发送。目标阵地已被放弃,请注意安全。‘烽火’已经完成设计使命,将在10秒后执行自毁程序,一并抹除现有大规模杀伤武器。祝您好运,祝地球好运。很荣幸曾与您并肩作战,永别了,王磊中校。”
“谢谢你,烽火。永别了。”
倒计时结束,屏幕应声而灭,电火花伴随着浓烟从主机上冒出来,照亮了破旧中继站最黑暗的角落。在目之能及的远方,所有运输通道沿线的检查站、提示屏依次熄灭;浓烟从成千上万个控制系统中冒出来,飘散在星球表面已经无法形成风的稀薄空气里;电火花在无数台各式设备上爆闪,小到通信电台和GPS,大到能摧毁直径十公里内小型天体的对空防御系统,电涌顺着导线从高山之巅一直延伸到地底深处,摧毁了地球安全军所拥有的一切数控战斗系统和战略支援力量。
至此,这支地球表面最强的武装力量,在“烽火”的自毁指令下,全部灰飞烟灭。
远处有零星的枪声和爆炸声传来,王磊把姓名牌戴在胸口,开着车往总控站去。
韩朵朵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两个人的食物补给。王磊看看她的吃相,欲言又止。
“看什么看,我几天没吃饭了,”韩朵朵瞪着他,用力吞咽,“你不知道我这半个月怎么过的……”
“……别噎着。座位下面有水,那个箱子里还有吃的,你自己拿。”
“磊叔你说我们能赶到吗?”
“能的,一定能。”
韩朵朵想了想,又摇头:“没用了,叛军会杀了他们的。我在叛军窝里混了半个月,他们恨不得把联合政府的人千刀万剐——”她把自己说得要哭了,“怎么办,我哥怎么这么命苦……你走以后有个包裹送来,补给站的人说耽误了几个月,应该是你走之前寄的,但是我哥说什么也不肯拆……我哥恨死你了,你为什么要走啊?”
王磊沉默了。
叛乱初现端倪的时候,地球安全军就有人预测到了:流浪计划迟早会失去民心,到那时一败涂地是不可避免的。
只可惜没人想到,一切发生得那么快。
“历史上不是没有过以少胜多的战争,”那天,一向注重军容军纪的指挥官点了一支烟缩在椅子里,面对几位身姿笔挺立在黄昏里的老部将,缓缓地说话,“但那除了需要正确的战略和正面战场的英勇作战外,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因素。”
“您的意思是?”王磊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
领导点点头。
他知道刘启有多痛恨别人为他做决定。无论什么理由什么方式都不可以,刘启不相信什么“这是为你好”的屁话,也不相信命运,他的将来只能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王磊会无奈地承认“这就是我们的命”,但刘启不会,他一定一脚油门碾过去。
但王磊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不是以前那个“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孤家寡人,他有归属,有牵挂,有拼上性命也要保护的人。
他当不了亡命之徒,但如果这个计划能改天换地,让联合军赢下这场战争,刘启再愤怒他也认了——至少这样刘启能活下去。
“好,我接受任务。”王磊上前一步,窗外的人造阳光黯淡下去,墙上巨大的地球图像缓缓旋转着,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但是这一趟凶多吉少,所以我想再回家一趟,再见见家人。”
“可以。我会给你的队伍申请两天的假期。”
“那就没有问题了。”王磊说。
“在你就位后,我们会对你开放地球安全军的最高权限,记得带上你的姓名牌。如非必要,尽量不要联系其他任务成员,也不要联系指挥部。当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如果不是胜利的那天,就只能是联合军的末日,那时只有姓名牌能记住你的名字。”领导起立,对他敬礼:“王磊同志,谢谢你为地球所做的一切,祝你好运。”
“祝联合政府好运。”
王磊放下还礼的手,与领导交握,两人异口同声:“祝地球好运。”
行星发动机接连被关闭,天幕暗了下来,北半球的天空上,出现了久违的灿烂星河。
王磊和韩朵朵浑身发冷,站在人海之中张望。十几万自以为理智和正义的人们,已经用他们能想到的最惨烈的处决方式,了结了他们的愤怒——他们拆掉了那最后五千名地球派的防护服电池。
他们在欢呼,在高歌,围着广场胡乱跳起舞来,歌颂他们的太阳。
韩朵朵疯了一样冲进已经被雪覆盖的那群人里,每一个人每一张脸,都好像陌生又熟悉。
刘启就在这五千人里,可是无论她叫什么,哥哥再也不会应了。他浑身都是霜雪,头盔面罩上结满冰花,被她一拉就栽倒在她怀里,韩朵朵试图扶起他,但越急就越使不上劲,生拉硬拽也动不了半分。
他身上的冰雪哗啦啦地散落,一块小小的金属牌从他胸口掉下来,落在地上。
王磊捡起来摊在手里,那是刘启的姓名牌。他一定后来去补办了,不然没法出地下城。同样的牌子王磊胸口也有一块,如果将来有人要给他们立碑,说不定会以为这两人巧合地重名了。
一阵忽然的强光笼罩了整个苍穹,而且越来越亮,人群捂着眼睛惊呼起来。
“太阳爆炸啦!”
“氦闪!是氦闪!”
“哈哈哈哈!联合政府是对的……你们这群白痴!”
“快跑!有辐射!”
几万人尖叫着推搡着往地下城跑,踏得冰原都在震。王磊跪在地上没有动,他把手里的金属牌翻过来——
那块姓名牌的背面,“王磊”两个字,在氦闪的剧烈白光中闪闪发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