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他们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为了赶时间来接,他们在昆明也没有休息,老陈连续驾驶超过十小时,已经平躺在周倩面前吸氧了。王磊思前想后,决定换过来盯着刘启。
沿途经过了不少流浪时代前的遗址。西南地区全球排得上号的特高、特大桥梁数量多到一只手数不过来,以前如此,现在也一样。气温剧变开始后,以普通建材修筑的桥梁接连废弃,只剩下无数巨大的结构残骸,韩朵朵在屏幕上把地图拉大了看,标示的文字写着:“原杭瑞高速都格北盘江特大桥遗址。”
“韩朵朵地理小课堂开课了,”她抻着脖子看窗外,“北盘江大桥,建成于2016年,高565米。这个高度现在来说不算什么,但在当时是全球最高桥梁。”
等离子光柱从残缺的崇山峻岭背后刺出来,冷冷地照耀着飞跃峡谷的天路,大桥残躯上斑驳的红色也依稀可见。混凝土七零八落的,钢筋裸露着从断口伸出来,在这个距离上看过去,崩断的斜拉钢索细得像什么乐器的弦——已经废弃快二十年了,在这样的温度下,即使是没有经过防腐蚀处理的金属也没机会生锈。
“李一一博物小课堂开课了,”李一一一板一眼地说,“请分析桥梁选址和高度设计的原因?”
“当然是地质条件限制,云贵滇地区是世界上最大的喀斯特区之一,石灰岩硬度差,山体溶洞和缝隙多,要修桥只好不断抬高咯。”
初中学历的技工刘启响亮地打了个哈欠。
“困了?”韩朵朵很警惕,“困就停车休息。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不规范——火锅没你份。拒绝疲劳驾驶,从你我做起。”
“不是困,是无聊。”刘启翻白眼,“朵子,看你这博览群书的劲,越来越不像我亲妹了。”
“呸,可别像你,考个驾校理论考试能考八回!”
“那我操作还一次满分呢!”刘启不服。
“户口你真的,你连太阳系有几个行星都不知道,忒没文化——“
“地球都拖家带口跑了,太阳系早他妈古德拜了,我非得知道这玩意干嘛?”
“——还没情调。”韩朵朵下结论。
“嚯,情调。情调是能吃还是能当燃料,”刘启嚷嚷,“我虽然智力上是个天才,但生活方式上还是一俗人。你看看这些勤勤恳恳的车队,支撑他们的是荣耀,是责任,是信念,而我不一样,我在这里只是为了蚯蚓火锅。”
韩朵朵没脾气。她小时候一度担心户口最后会成为一哥麾下的一名街头霸王,跟户口大爷说信念责任荣耀,那根本就是往发动机里倒冰块嘛。
“看你三番五次地提蚯蚓火锅,想必很热爱啊,”王磊说,“你吃过没?什么口味让你念念不忘?”
“吃是吃过,就是普通辣……我姥爷说比不了从前的。那我就没机会喽,”二十三岁的刘启忽然老气横秋,“西南片区地下城启用比北京晚上几个月,那我也才不到五岁,没机会吃火锅,只听我爸说很带劲。姥爷说那时候全国各地到处都有好吃的——重庆的火锅成都的串,柳州螺蛳粉长沙臭豆腐,腌笃鲜佛跳墙,桂花糯米藕鸭血粉丝汤,阳澄湖大闸蟹还有塞北的羊肉和烤馕……”
韩朵朵瞪大双眼,她打出生起就没吃过正常的食物,很多东西听都没听过。二十多年来全人类都靠合成食物活命,吃东西仅仅是为了提供营养,连蚯蚓都是奢侈品——老天没眼,以前这种形态令人不适的节肢动物甚至不该是人吃的东西。刘启和李一一大上几岁,算是摸到了黄金时代的尾巴。有切身体会的恐怕只有王磊,而他垂眼听着,心思不知道飘去了哪里,只剩嘴角一丝飘渺的微笑。
自然的馈赠随着流浪时代的开始而结束,蚯蚓只是人类从自然母亲刀头抢下的最后一口食物,其他种种仅剩念想,比如韩子昂回忆里上海街头那碗咸得过头的葱油面。
但吃过的人还是念念不忘,哪怕它咸得发苦,齁得让人双眼发胀。
三个月后,刘启拿到初级驾驶证的第一天,就去了一趟南半球,看星星。
看星星如今是个奢侈的爱好,不过跟王磊喜欢的潜水比起来,可实现度高了几个数量级。
是的,他拉着王磊去南半球看星星。韩朵朵听说的时候差点没惊掉了下巴,满脸都是“土包子刘户口出息了”和“然而对你来说看星星和看车灯有何区别反正你就看个亮”。
当事人刘启对此未做回应。对他来讲确实没区别,只要王磊站在他这边,路灯也好发动机火焰也好,都算是满天繁星都为他闪烁。
韩朵朵看错他了,星空是刘启的最爱,这点从他记事起就初现端倪。他四岁就拥有小型天文望远镜,那玩意他比玩具车还宝贝,别的小孩还不知道月亮是地球卫星的时候,他就已经跟着他爸去海边有模有样地看木星数星座了。虽然后来他的天文观测事业因故中断了十七年,但那时候他爸正在天空与群星作伴呢,他怎么可能会忘了太阳系有几颗行星?
有些事情只是不常回忆罢了。
这两年,每年的第一天刘启都要请假,然后开着车出去。民用汽车要轻便得多,速度也快得多。刘启先在上海停下,他们上几柱香,再往杭州去。新杭州一号渐渐成型,王磊会四处逛逛,而韩朵朵每年都带奇形怪状的长颈鹿送给那个未曾谋面、永远四岁半的姐姐。最后他们在苏拉威西找到那条鲸,刘启总是抬头看很久,固执地寻找天空中那一颗只为他亮的星星。
韩朵朵开玩笑地说,他们这个充满血泪的重组家庭里,各有各的苦。
2077年公历的最后一天,他们去了北极。这是地球上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了,也是最大功率推进发动机所在地。在百米粗光柱的对比之下,太阳惨得好像一个电力不足的灯泡,颤巍巍地照着一小块天空。
混乱的变轨加速阶段快要结束了,地球不再公转,从此只有寒冬没有春秋夏,二十四节气只剩下大寒。“年”这个概念现在失去了它的本来意义,仅仅作为一个计量单位,标记着人的长大、成熟和老去。
北极发动机在最后二十秒用喷火节奏倒计时,告别地球人又爱又恨的太阳。最后一秒发动机开启了10秒的全功率输出,等离子体从莹蓝色变成火焰一样炽热的橘色。刘启张开双臂拥抱王磊,大声喊:
“二零七七!我二十四啦!”
“我四十七啦……”王磊笑着回他。
“去年你的年龄是我两倍,今年比我两倍要小,这么算下去再过个几十年就追上你了。”
“胡说八道!”王磊敲他的头,“什么乱七八糟的,咒我么?我死了你才能追上年龄,懂么?”
刘启吐吐舌头,决定岔开话题:“喂,王磊。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
“好像快结婚了……”
“这样吗,那我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了?”
王磊大笑起来,伸手揉乱他的头发:“对了,二十四是本命年,要不要我给你买红内裤?”
“要啊!不然指望韩朵朵吗?”
居然有不少开着民用车来这的人。刘启扣上安全带之后往外看,看见了平民、红杉工程人员、白制服技术人员,甚至有一身黑色外骨骼的军人,不约而同地仰头对着太阳。
“看来现在人们心态都调整得不错了,”刘启打开车窗,“新年都出来遛弯啊?”
车里没别人,他问的只能是王磊,但王磊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更奇怪的是不少车窗里都对着太阳伸出了五花八门的镜筒。那些黑筒刘启太熟悉了,是业余天文望远镜,折射式、折反式,甚至还有一两个明显是用边角材料自制的。
“太阳有什么好看的?”刘启纳闷了。
王磊没回答,他忽然皱眉,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一开始只是一个传言,说一切都是骗局,所有国家的政府联合起来,用尽他们的诡计和手段编造出一个谎言:太阳不会爆发,不会氦闪,不会吞没整个太阳系,更不会毁灭人类和地球。
刘启和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个传言扯淡到不可思议,可是传言从来不跟你讲道理,会信的人也根本不会听。
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从来不缺荒唐可笑的阴谋论。一个世纪多世纪以前人类登上月球,有照片有实物,被吹毛求疵地怀疑是个骗局;与之对应的是有人煞有其事地写书论证外星人就在月球背面,或者月球内部,或者干脆已经混进了人类社会——但其实全篇都是无端推测和生硬联想。美国人和苏联人真的早在20世纪就登月了么?月球背面有没有外星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反正月球被装上发动机就地抛弃的时候,并没有外星人出来阻止,但人类确确实实地推动了一颗行星。
仅仅花了几天,传言就发展出了系统的理论。随着人们更有组织地观测和研究太阳,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太阳不会改变。联合政府发现这事没法压、没法瞒更没法悄悄解决,而此时事情发展已经超出了控制。世界上分出了三群人,一群喊着口号要推翻暴政拯救地球,一群觉得信这个阴谋论的都是傻逼,还有一群,他们还没想好该站哪边,或者是无所谓站哪边,只要能苟活。
这样的站队甚至跨越了人种、地域、职业,事实上,地球安全军和发动机维护机构中,叛变者并不罕见。
刘启立刻成了队里的重点关注对象。
户口委屈得很,他是有过叛逆又中二的过去,也违反过百八十条纪律和条例,但他从没怀疑过流浪地球计划,相反,他一直拖家带口为之出生入死。
周倩和李一一达成共识,一个时刻关注他的心理健康和情绪状态,另一个争分夺秒按着头给他恶补高等数学、相对论、天体物理、恒星物理、宇宙学,生怕他误入歧途。
不久后,全球事件爆发了。
地球安全军宣布进入战备状态,救援队员们能回家的机会越来越少,更多时间是待命,待命,和语焉不详却不容置疑的命令。于是他们出发,神经紧张地运送神秘物资去各种边边角角的地方。李一一开始时不时被借调,人员变动也越来越频繁,某一个小队一夜之间就少掉一半的人,或者甚至撤销了编号,大家都不敢想那意味着什么。
其实大家一直都知道地球表面有计划之外的人类存活。但计划外也就意味着不好打交道,能在没有稳定后备物资支援的情况下在地表生存,说明他们个个都不是善茬。而且现在,反叛军跟他们一拍即合,这意味着资源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问题。更可怕的猜想是,反叛一事本来就是地面幸存者们一手操控的。李一一用了一个精确的古老典故:冰山。能看到的只是表象,对水面下的种种勾兑、阴谋、利益交换,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王磊开始经常缺席任务,早出晚归。有些时候大家知道他去见了更高级别的领导,有些时候则觉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他在流浪时代之前就是军人,特殊时期被重用、分配特殊任务也不奇怪。忠诚又资深的老兵已经越来越稀缺了,他们有些选择了退休,更多的没坚持到可以退休的时候。
他参军那时候军队还分陆军海军空军,流浪地球计划将所有军队——无论国籍军种——整编为地球安全军和太空部队两大部分。太空部队主要为领航员号设置,负责以地球流浪为核心的科研和工程,也顺便搞定航线上可能危及安全的小天体。空间站被炸成一朵烟花后,地球上能称为正规武装的就只有地球安全军了——太空部队还在,但没了主战场,他们的天基、地基武器又往往以天体为目标,用武之地少之又少。
当然非正规武装一直存在。这些事情以前刘启很好奇,但现在他不知道也也懒得管,他在意的事情越来越少,而且都集中在固定的几个人身上,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算是成熟还是变老。
不过有一件事情让刘启耿耿于怀:农历新年都过了,王磊许诺的本命年套装依然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