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秋成走出巷子的时候,天正要亮。三楼的椅子跟地板摩擦了一下,二楼的收音机清晰地响着早间新闻,自行车铃声隐隐约约,一楼小两口添了丁,湿漉漉的布片搭在好几根绳上挂满过道,风一吹就如满天的白旗。
朝阳挂在天边,像一片巨大的红绸,把半个定安城都笼罩在红光里。
熬夜后的眼睛总是很脆弱,强光一照,搞得他眼泪汪汪。他打个哈欠,用力眨眨眼,再睁眼时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冒出了头。恰巧他转过一个拐角走上街道,眼前的一切瞬间生动起来:他撞上一个人的后背,后退一步时又踩到不知谁的脚。
“嘿?”前面那人大叫着转过身来,看到他挂在身上的警服,嗓门一下就低了:“没事,我没事,没撞疼您吧?”
一夜没睡,裴秋成有些恍惚,又有些职业本能地警惕:怎么这么多人?
“这怎么回事?”裴秋成指着推推搡搡的人群问。
那人讪笑了一下,正准备说话,忽然更多的人转了过来,裴秋成看见一群脑袋中央,伸出一截裹着校服的袖口,衣领上面是一个头发剪到下巴的脑袋,对着他大喊大叫:“喂,警员!那位警员……”
裴秋成愕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对!就是你!”
那穿着校服的女孩扑通一声跳下来,一下子淹没在人群里,接着人群被挤开,那个女孩冲上来抓住了他的武装带,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位警员,您可得帮帮我!”
试问哪个人,尤其是男人,能拒绝一个扑到你面前,眼含着泪水,请求帮助的小姑娘呢?
总之,裴秋成发现自己跑不了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一个卷毛和一个板寸正关注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板寸摩挲着手里的一个文件袋,若有所思:“长条,你觉得能拖多久?”
没有回应,板寸扭头,看到卷毛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映着朝阳金黄的辉光。板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女孩正抓着裴秋成的衣领一边摇晃一边嚷嚷着什么,口讲指划,气势汹汹。天热起来了,她的脸被太阳晒得发红,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剪齐的头发湿成一条一条糊在额头上。
“……有那么好看?”板寸不解。
卷毛等了许久才回答,声音里有种不可言说的梦幻:“啊……她好可爱。”
“好可爱?”板寸乐了,这句话里每一个字都莫名戳中他的笑点,“你没事吧?兄弟?这个……”他想起前两天他和这小子在对如何看待窦仕骁的问题上产生了比较大的分歧,只想着怎么用同样的方式损回去。板寸顿了顿,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词,首先咬文嚼字不是他的强项,其次这回的讨论对象是他妹妹。
卷毛收回目光,扶了扶眼镜,看向他的时候表情就变得冷漠又严肃:“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
“你知道什么叫可爱吗,刘启?”
“可爱是小朋友管月亮叫大饼。”刘启斜着眼睛看他,“或者你以为你能在不碰到我的情况下,把我踢进河里。”
卷毛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尴尬。他从鼻孔里笑了一声:“呵,你懂个屁。”
“好好好我不懂我不懂,”那女孩在人群里像个疯子一样手舞足蹈,刘启看得头疼,他不知道妹妹在跟裴秋成嚷嚷什么,此时此刻,作为长期被嚷嚷的对象,他脑中回荡的全是“刘户口我说了多少遍了你的脏衣服不要放在我的包上”、“再碰我的头发就杀了你”、“你的黑色手印为什么会在我本子上,赔”、“你再说一遍太咸了试试呢,爱吃吃,不吃滚”、“都说不用这么多钱你现在是听不懂人话了吗还敢塞我包里”……
他觉得韩朵朵已经又很长时间都跟“可爱”这个词不沾边了。可是为什么,卷毛眼里的光芒在镜片后,依然亮得那么耀眼呢?李一一虽然讨厌,可是看着韩朵朵的时候,他显得那么认真、那么诚恳,那颗蓬松的脑袋仿佛也发出温暖的光来。
有那么一瞬间,刘启忽然觉得他明白了:“李一一,你是喜欢她,所以她就是撒泼打滚,你也会觉得可爱的。”
李一一看他一眼,没说话,然后眼神越过他的板寸,转向二楼的某个窗户。
刘启知道他在提醒什么,赶紧点点头:“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去找那个……”他往那个方向指了指,想了想,还是无法确定到底用哪个称呼,只好含含糊糊地指代:“就是那个谁。”
“那个谁?”李一一笑了,“刘启,按照你的理论……你是喜欢他,所以那个谁就算是个活阎王,你也觉得他挺酷的——”
刘启头皮一炸,刚想怒斥李一一你什么意思,可是一瞬间心脏砰地一声蹿到嗓子眼,又像突然被人揪住后颈皮提了起来,一下子话都不会说了。
李一一对着他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容,飞快转身,大声叫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边跟老鼠进洞一样挤进了人群。
与此同时,楼上的客厅。
窦仕骁坐在一张跟他家装修气质格格不入的西式单人沙发上,一条腿包着石膏和绷带,在沙发和茶几上搭起一座桥。收音机刺刺挠挠地响,热水壶在炉子上冒着热气,锤子从厨房探出头:“老大,你要加鸡蛋不?”
“不要。”
“外面那位呢?”锤子挥舞锅铲往门口指了指。
“不知道。你去看看?”窦仕骁举着报纸,头也不抬。
锤子凑到门口,隔着门问:“老裴,要鸡蛋吗?”
门外没有声音。锤子扭头看窦仕骁,窦仕骁看看他,又扭头看钟:“7点了,可能是交班去了。”
锤子哦了一声往回走,身后忽然传来了敲门声。他举着锅铲,扭头又看向窦仕骁:“不对啊?不是这么敲的啊?”
窦仕骁放下报纸,一只手已经按在了枪套上,锤子放了锅铲,改为握住插在腰带上的警棍。
门口站着个年轻的邮差,低着头,帽子盖住半张脸,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请问是窦仕骁先生家吗?”
“啊,”锤子点点头,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给我吧。”
邮差拿着包的手往后缩了缩:“不行,要本人签收。”
“有这种规矩?”窦仕骁放下报纸。
“寄件人特别要求的。”
“还能提这种要求?”窦仕骁把报纸折起来,朝他招招手,“拿来我看看。”
邮差依然低着头,看不见脸。他走进来,把包裹递到窦仕骁面前,窦仕骁伸手去接,两个人分别捏着牛皮纸包的两端,都不用力,也都不放手,僵持间,锤子已经在身后关上了门。
“要打快点打好吧?”啪嗒一声,门落了锁,锤子把警棍抽了出来:“哥锅里还煎着饼呢。”
厨房里传出轻微的糊味,窦仕骁忽然说:“你去买点豆浆来。”
“啊?”
“去,我想喝了,要李记的。”
锤子二话没说,取了围裙,把警棍插回腰带上,扭头出了门。
窦仕骁重新把报纸摊开,对邮差说:“你去把火关了。”
那邮差愣了愣:“我?”
“那我去?”他晃了晃架在茶几上的腿。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手上用力,把包裹收了回来,远远放在窦仕骁够不到的地方,才走向厨房。
窦仕骁看得好笑:“刘启,你带的什么宝贝?”
“你猜呢?”
窦仕骁没理他,低头看报。刘启关了火提着热水转回来,拖了张椅子坐下,伸手敲敲硬邦邦的石膏:“窦警长的腿是怎么了?”
“工伤。”
“工——伤——”刘启拉长了声音重复。“怎么伤的?”
“枪打的。”
“打在哪儿?”
窦仕骁指了个位置,刘启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支笔,画了个圈,又在圈圈里面画个叉叉。
“你这又是干嘛?”
“标记一下,一会儿要是动起手来,我就往这打。”
“对,你就专门往石膏上打。”窦仕骁说。
刘启开始翻桌子上的瓶瓶罐罐,这个是糖,那个是……什么,咖啡?他掀开一只杯盖,问:“喝咖啡吗?”
“不喝,我要喝豆浆。”窦仕骁往门口看了看。
“正好,咖啡这种高级玩意我也不知道怎么泡。喂,你老往门口看什么?”刘启又敲了敲他做标记的点,“李记的铺子在好几条街外,不会这么快回来吧?”
窦仕骁抬眼看他,没说话,刘启又问:“还是担心那个叫裴秋成的门神?他天天在你家门口守着,好敬业啊。不过别担心,我已经找人处理了。”
“处理了。”窦仕骁点点头,语气说不清是确认还是质疑。
“你不问问怎么处理的?”
“你不想想我为什么叫锤子出去?”
两人针锋相对,广播滴了几声,嘈杂的无线噪音后新闻继续播报。
湘北会战围攻平江,晋冀边境激战克溏,开封府焚毁日寇汽车厂,镇江芮城捷报频传,美国空军增派檀岛,希特勒再提和议。
件件是大事,可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新闻播完的时候,窦仕骁先开口:“这衣服穿你身上,好像小了点。”
“哪有机会挑啊,逮到哪件就是哪件。”刘启行云流水地把那件绿色外套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的短褂。
“是逮到谁算谁吧?这个人你也,”窦仕骁的眼神很明显地指了一下,“处理了?”
广播又响了,下一个是音乐节目。手风琴的旋律河水一样流淌,节奏像过客彳亍的脚步又像黄浦江的船鸣,女声带着些许忧愁缓缓地唱:
夜,留下一片寂寞,
河边不见人影一个,
我挽着你,你挽着我,
暗的街上来往走着……
缠绵婉转的歌声让刘启非常头疼。他啪地一声拍在收音机上:“难听死了,换台。”
下一个频道里,一个低沉的男声在朗诵:
……我不知道该反抗还是该屈挠,
我既没有勇气死,也没勇气生……
上帝离我很近——我不能祈祷,
我渴望去爱——又不能付出爱情……
啪地一声,窦仕骁直起腰,抻着手臂,也拍在收音机上,频率立刻跳了回去:
不知是世界离弃了我们,
还是我们把它遗忘,
夜,留下一片寂寞。
刘启白了他一眼:“原来窦警长喜欢听这种靡靡之音?”
“你喜欢听苏联诗歌?”窦仕骁冷笑,“你通共的罪名没定下来,不甘心是吧?”
“什么苏联诗歌……”刘启愣了愣,他只是随便换了个台,什么苏联诗歌美国诗歌的,窦仕骁难道觉得他像是会读诗的人吗?真是搞笑。“电台都敢放,我凭什么不能听?”刘启又说。同时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苏联诗歌?他怎么知道?
歌曲到了末尾,女声显得有些凄婉:
世上只有我们两个,
我望着你,你望着我,
千言万语变作沉默。
歌唱完了,两个人像歌词一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千言万语只有沉默。但很快就是下一首歌。前奏很短,哀愁横生。咿咿呀呀的日语响起来的时候,刘启几乎是暴跳起来拍下了按键,力度之大,惹得窦仕骁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小爷我就听不了这个!”刘启咬牙切齿。
“激动什么?”窦仕骁有些莫名其妙,“你是来管我听什么歌的?拍坏了你赔?”
说着,窦仕骁施施然在沙发上动了动,拧着旋钮把频道调回去,嘴里已经哼上了那首日本歌的曲调。他的态度已经好到让刘启不安了。这个人被叫做活阎王是有原因的,每每想到他的脸,刘启都觉得后背发凉,恨不得在大热天里裹上棉袄再多穿两条裤子。然而带着质问前来,闲聊这么久,始终找不到切入点,刘启又有些心急。
刘启气不过,跟他抢收音机,两个人你来我往,收音机只好反复发出哀鸣。
啪——
“这日本小调哼得,你**可真是个汉奸啊,窦警长。”
啪——
“你**刚知道老子是汉奸?”
啪——
“你**是来撒泼的?”
啪——
“小爷我**是来杀你的。”
啪——
“就凭你?**。”
啪——
“你才傻——”刘启的手停在半空,在抢夺中不知道碰到了什么键,也不知道旋钮转了几圈,广播里现在响着的是一首声势浩大的歌,雄赳赳气昂昂,歌声里包含着悲壮和愤怒,像是千万个年轻人含着热泪在唱,听来让人心跳加快:
我漫步黄河岸边
浊浪滔天向我呼唤
祖先的历史像黄河万古奔流
载着多少辛酸多少愤怒
多少苦难……
旋律像黄河百转千回也像黄河波澜壮阔。他不能不想到那条河,还有那条河所代表的一切。刘启冷静了两秒钟,没有再切频率:“我不是来杀你的……”
“哦?”窦仕骁简直笑开了花,“那你是来照顾我的?”
桌上摆着茶壶杯子,脚边确实有一壶热水,厨房的锅里还有糊了的饼,刘启为之气结。他努力冷静了一下:“我……我有事情要问你。”
窦仕骁没有再笑,只是看着他。年轻人盯着他越来越阴森的目光,把包裹推到他面前,然后伸手把音量调大。
他们唱着:
我登上泰山之颠
天风浩荡向我呼唤
中华的风骨像泰山千秋耸立
铭刻多少功绩多少荣耀
多少尊严……
词句像泰山巍峨挺拔也像泰山正气凛然。太清晰了,太明显了,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他如何不明白,年轻人的心也一样昭然若揭。窦仕骁似乎苦笑了一下,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再切频率。过了一会儿,他说:“刘启,我要喝水。”
年轻人很听话地倒了一杯水推到他面前。
两个人继续沉默着,刘启在想该怎么问,怎么措辞,怎么一针见血;而窦仕骁在想怎么答,他不用想内容,因为他已经想了太久,久到已经想好了无数种回答可以应对,所以他只是在等。
他们唱着:
泰山向我呼唤
要做中华好汉
我面对大海长天……
称得上是震耳欲聋的合唱声里,刘启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他不知道年长的人有没有听见,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总之没有反应。
他问的是:“我该相信你吗?”
他们还在唱:
我们就是黄河
我们就是泰山
我们就是黄河
我们就是泰山
我们就是黄河泰山!
一句比一句更有力,一句比一句更激昂,一句比一句更坚定。
最后句里多了一个不和谐音,那是窦仕骁在用拔枪和上膛的声音为这首歌画上休止符。
歌声停了,窦仕骁把手枪放在包裹上:“会用枪吗?”
刘启摇摇头。
“这是一把汉造毛瑟M1896,里面有20发子弹。已经上膛了,拿起来,对准——然后,扣扳机总会吧?”
刘启看着那把枪,犹豫了一下才拿起来:“汉造的汉,是指汉阳?”
“是的。”
“你们居然还用国产枪?”
“你他妈废话怎么那么多?”
不知道怎么的,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刘启。他转身走了几步,步伐很快,连呼吸也粗重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给你杀我的机会,”窦仕骁对着他的背影说,“作为对你刚刚那个问题的回答。”
原来他听到了,刘启转身,抬起手臂,对准窦仕骁的头,一步一步往前走。这个距离根本无所谓瞄准不瞄准,可是他的手在抖,抖得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托了托手腕,枪比想象的重,那毕竟是一大块金属——所以也比想象中的更冰冷,在炎热的天气里,让他从头到脚都发起抖来。
他一边抖一边把枪管顶在窦仕骁额头上。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对方依旧戴着那双皮手套——真是个怪人。但好歹没有穿长风衣和皮靴,踩在地上的脚上穿着一只步鞋,还有一只空着,搁在茶几边。窦仕骁没有靠在椅背上,腰背挺得笔直,看都没有看那支枪,只是看着他。刘启也看着他,手渐渐不抖了,食指在扳机上越扣越紧。没有人说话,就连收音机也没有发出声音,空气中连呼吸和心跳都可以听见。
收音机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恰巧扳机扣到了底,撞针击发的声音大得像是雷鸣。但没有想象中的血花四溅,被推出枪管的只有空气和一点点残余火药,在窦仕骁额头上留下一团小小的黑色痕迹。
刘启的嘴角慢慢翘了起来,露出了牙齿。他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手指间捏着一颗子弹,递到窦仕骁面前。
人总要多想几步,窦仕骁既然敢把枪给他,估计笃定他不敢开枪。那就太没意思了,刘启不但要在他头顶嘣一枪,还要防着他在最后一刻抢过来调转枪口。
所以,早在举起枪前,转身磨蹭的几秒钟里,他就悄悄完成了退膛。
窦仕骁竟然没生气。刘启慢慢俯下身,他的枪口仍然没有放下,这个姿势看起来倒像是他把窦仕骁的头抱在了怀里。他凑到对方耳边,把声音压到最低:“窦警长,在我用枪指着你的这段时间里……”
他刻意顿了顿,笑得很得意,心里有种报复的痛快:“……你是在担心我当场揭露你的小秘密,还是在等我真的开枪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