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启是没想到,窦仕骁会把他带到大教堂的钟楼顶上。他怀疑窦仕骁非要瘸着腿爬这么高的楼梯纯属自虐,但他不能不承认,他很乐意看窦仕骁龇牙咧嘴满头大汗的表情。
这确实不是他们普通小老百姓会来的地方,菩萨慈眉善目,佛祖普度众生,天尊老祖想要斩尽天下妖魔,上帝和圣母则将福音传播到每个角落。人人皆有罪孽,但漫天神佛似乎都只垂怜高官和富商,对几条街外,挨饿的小孩、挨揍的老人们视而不见。是因为只有他们支付得起高额的奉献、捐赠、功德钱吗?需要多少光洋、黄鱼、现钞,才能敲开神仙的殿门?
光洁平整的大理石地砖、长毛绒地毯都是给皮鞋和高跟鞋走的,刘启的破鞋踩在上面总像是要贴地滑行,或者要陷进去,让他心惊胆战,只有走在土地上的时候,心里才踏实。
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齿轮驱动巨大的指针在头顶缓缓旋转。这里是整个定安城的最高点,风声比地面上大,整个城区尽收眼底。马路上偶尔有汽车开过,小贩挑着担子,上班的人行色匆匆,夫人们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在钟楼边沿坐下时不安地回头:“你不会把我推下去吧?”
“我要杀你还用等到现在?”窦仕骁白他一眼。
“不是杀我灭口,那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这里没人。”
“没人正好杀人灭口。”
“没人是为了好说话。”
刘启啧了一声,感叹道:“道上说得没错,你真的是生性多疑。”
“我真的是。”窦仕骁承认,“道上还说什么了?”
“说你杀人不眨眼。”
“这个也是真的。”窦仕骁点头。
“还有说你吃生肉的。而且还喜欢喝人血、吃人肉。”
这回窦仕骁想了想才回答:“如果有必要的话,也不是不行——而且我确实吃过生老鼠肉。”
刘启真的觉得他开始胡说八道了。忽然又想到什么:“你是说,你觉得自己家里也不安全?”
“连你都能找到我的疑点,”窦仕骁说,“你觉得裴秋成他们会什么都看不出来?”
“原来这个门神是来盯着你的。”
“老马这件事情,确实太冒险了。”窦仕骁低下头,搓着自己的手套,“但事出紧急,我也只有赌一赌。”
“猜到了。”刘启淡淡地说。
“你自己猜到的?”窦仕骁语气里透着揶揄。
刘启笑笑:“不是完全是……我现在相信有的人确实比其他人要聪明了。老马说他是‘不成器的学生’,但他确实能看透很多事情的本质。他们管这叫逻辑推理,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我明白,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偶然的事情。”
“你们到底猜到了多少?”
“也不是很多。”刘启撇撇嘴,“我先是怀疑,老马是不是一开始就指定给我的。老马不肯回答这个问题,他那个不成器的学生就跟我说,我们来试试连锁推导,归谬反证。”
“……如果会让你好受一点的话,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哦,其实他给我讲了,但我还是不太明白。首先,老马的组织把他伪装成一个送手提箱的普通人,真实目的是借所谓的重要资料来掩护他。然后你带着你方所有人上钩了。
“一种假设是,你真的被老马的组织耍得团团转,你安排了三条路线,碰上老马的恰好是我,又恰好我们遭到了最轻松的拦截,侥幸逃脱。再然后,报纸上说警局成功截获重要资料,你高高兴兴地完成了任务,没有人会再关注老马和我这一组烟雾弹。等到你的上级发现所谓的资料只是一堆草稿纸的时候,责任也追究不到你头上,因为你得到的命令本来就是抢箱子,箱子里有什么东西,根本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另一种假设是,这个看起来失败的任务是你精心安排的,你故意安排我去接老马,在路上安排了爆炸而不是追捕来制造意外。你猜到一旦有意外,我绝对不会乖乖地按照计划实施。你甚至还特意提醒过我,如果我不按照计划走,最好藏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只是你没办法保证我会带上老马。为此,你也你给了我最大限度的暗示,你跟着我去见我妹,来提示我,你有筹码,我也应该找同等的筹码来抗衡。而一旦我选择把老马当做威胁你的筹码,带着他躲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你的目的就达到了。你找不到,就等于保证了我和老马的安全。
“这两种,哪种偶然性更小,哪种更合理?我们争论了好久。那小子说,逻辑推理的前提是绝对理性,一句话只有真假,一个人只有对错,非正即反,非黑即白。他和老马,甚至韩朵朵,都是那种非黑即白的家伙。”刘启笑了笑,抬头看窦仕骁,“可我知道人没有那么简单。不是所有人能那么幸运,能婚得简单又纯粹。更多人不得不在不黑不白,或者又黑又白的夹缝里求生存,不是吗?所以我选择来问你,也是赌一赌。”
“嘁,捕风捉影。”窦仕骁轻声说。他坐在柱子后面的阴影里,揉着自己的眉心。
“是吗?我现在还活着。”
“这是真的。”
“那不就证明我猜对了吗?”
刘启说着,用手比了个枪,对着自己的大腿来了一下,那颗上膛又退膛的子弹从他手心里飞出来,弹到腿上,落地。刘启说:“而且我发现,你那个枪伤的位置自己也可以打到唉。”
子弹咕噜咕噜地滚到窦仕骁脚边,他捡起来,在手里抛了两个起落:“很多位置自己都可以打到。”
“你也是这么跟你上司说的?”
“他压根就没问我,”窦仕骁说,“他们还在把草稿纸当宝贝的阶段。”
刘启因为他的回答而大笑不止。
笑完了,窦仕骁举着子弹问他:“谁教你用的枪?”
“我姥爷。没想到吧?”
“你姥爷为什么会用枪?”
“生活所迫呗。我姥爷以前在上海做点小生意,后来上海沦陷了,每天都在打打杀杀。然后我妈死了,再然后我爸也不见了,姥爷的店也没了。那时候我还小,四岁吧。我姥爷就带着我到处跑,从上海跑到南京,跑到武汉,跑到长沙,想去重庆,觉得那里应该安全,结果刚过宜昌,重庆又被炸了。于是北上,但北平的情况也不好,所以最后一直待在这。一路上什么都见过,杀人放火,抢粮食的,抓壮丁的,卖儿卖女的。韩朵朵就是在路上捡的,我和姥爷半夜路过乱葬岗听到有小孩哭,当见鬼了呢,谁知道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一个小姑娘。妈的,说鬼也没错,折磨我十几年,现在还阴魂不散。”刘启迎着风晃荡腿,说到韩朵朵时,忽然笑了,笑完以后又沉默了许久。“我能再问你个问题吗?”
“问。”
“为什么?”
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窦仕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两只手都裹在手套里,他想了一会儿,开始从手指尖扯下手套。手套下面是一只瘢痕纵横的手,像是个蹩脚工匠用泥巴随意糊的,关节处,新伤叠着旧伤切割出可供关节弯曲的沟壑。他拔下另一只手套,第二只手也是如此。
“我以前在东北……”他说,“是在林子里打游击的。”
刘启抬头的动作因为过于惊愕而显得有些迟缓。
“我有个女儿,曾经有过……如果还活着的话,也该跟韩朵朵差不多大啦。可是我保护不了她,保护不了她妈妈,也保护不了兴安岭。后来有一个机会,满洲把一个警长从沈阳派到定安。”他顿了顿,“我杀了他。然后我换上他的衣服,躺在他的床上,点燃了他在酒店的房间。”
刘启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活阎王是个狠人,但没想到有这么疯。
“从那以后,我就是窦仕骁。”他低头看着自己不成形的手,“我的脸在装扮后跟他有七八分相似,但是档案里有手印,我改不了档案——纸质档案在沈阳有备份,那我就只好改手印。我是从火场被救出来的,烧伤让掌纹和指纹都无法辨认,就这么简单。”
“……简单?”刘启结结巴巴。
“这只是代价。”
“复仇的代价?”
“继续战斗的代价。”
刘启长长吐出一口气,靠在柱子上,显得很疲惫。他听见自己在苦笑:“我真是搞不懂你们……”
“特别正常。不理解仇恨,其实是一种幸运。”
刘启从地上跳起来,“我不是不理解仇恨,我是不理解你们到底在追求什么!一个一个都这样,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最高理想抛头颅洒热血,好高尚啊!高尚得家人都可以不要了,命都可以不要了!!!”
他已经没有在说窦仕骁了,这点两个人都明白。刘启继续吼:“你们的那个最高理想真的可以实现吗?根本就是在做白日梦吧?这世上还有几个人在为理想奋斗?你有没有见过使馆街的晚宴?枪管子顶到门口了,他们还在唱赞歌,还在东亚共荣,还在用一个团的军饷换雪茄,还在为自己升官发财喝到天亮!”
“我知道啊,可是我还活着,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将来黄泉之下,如何面对那些惨死的同胞?”
“有多少人到死都会记得你是一个汉奸?”
“那不重要。”窦仕骁说,“只要有一个人知道我不是……现在你知道了,所以你不能再待在这,你得离开定安。”
“我不。”刘启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拒绝。
窦仕骁摇头:“你必须走。你现在知道我的身份了。”
刘启盯着他看了半天。原来他的确是被选中的与众不同的那一个,他有点窃喜,然后他开始思索为什么窦仕骁要坦白告诉他这一切,忽然有种又被算计了的感觉。
“是必须走,还是你想我走?你完全可以不带我来这里,不告诉我这些。凭我掌握的信息,根本不会威胁到你。”
“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
“哦,你现在忽然良心发现了?”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吗?”窦仕骁好言好语,“因为我觉得,你跟我以前很像。”
“鬼才跟你很像!!!”
“一样正直,一样聪明,一样固执,一样倔。”
刘启要气晕过去了。
“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乖乖任人摆布,一定会试图搅乱计划。事实证明我看人很准。但你容易冲动,喜欢冒险,而且,过刚易折。”
…………好像说得也没错。刘启冷静了一下:“这件事情迟早会暴露,是不是?”
“对。等到美国人开始满世界找老马,所有人都会缓过劲来。”
“一旦暴露,他们一定能追查到我——因为我是直接带着老马跑路的人,但不一定能够追责到你,你完全可以继续扮演被老马算计的忠诚蠢货,用愚蠢挡掉一切质疑。”
“……对,而且蠢的也不一定是我……”
“那韩朵朵和我姥爷呢?”
“只要找到一个名叫刘启的尸体,就没人会找他们的麻烦。”
“懂了,我立刻去死。”
窦仕骁笑笑:“你先走吧,我要去神父面前忏悔了。”
“有用吗?”
“我有什么可忏悔的?”窦仕骁说,“去一趟,就是免得被问到为什么要来教堂的时候没法解释。”
“噢。”
“后天下午六点半,有一趟去西安的火车。”
“唔。”刘启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火车站见。”
“……再见,窦仕骁警长。”
刘启转身的时候听到他在叹气。
“王磊,”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我叫王磊。”
火车喷出浓浓的白烟,车身轻微振动着。刘启穿着一身黑风衣——衣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送到他家门口的,衬衣、外套、风衣、皮鞋,甚至还有一个礼帽。哦,天哪,他这辈子没穿过这么高级的衣服,要不是韩朵朵和李一一帮忙,他甚至没法正确地穿上,照镜子的时候他几乎认不出自己,因为他还画了眉毛、贴了胡子,视觉上老了二十岁。
韩朵朵给他打领带的时候笑得打滚,笑着笑着忽然眼泪就淌了满脸。她抱住刘启大哭。自从她长大以后,兄妹两个好久没这样拥抱了,可她还像小时候一样把眼泪全都抹在他胸口的衣服上,凉凉的,出门好久才风干。
路灯次第点亮了,窗户没关,车厢里没几个人。一位先生举着报纸挡住脸,另一位绅士在看地图,列车员过来查票的时候朝刘启甚至鞠了一躬,并尊称他为张先生。刘启差点没憋住笑出声。
这趟车上装着谁,他不知道。站台上按固定间隙站着长长的一排警察,全都腰带上挂着警棍,背上背着长长的枪。他在里面看到了几个熟面孔。
虽然只有几天时间,但对他这么聪明的人来说,已经可以被训练得很不错了,足够让他知道,有一个车厢门口的哨兵是日本人,而锤子在跟日本哨兵勾肩搭背的时候保持着随时拔枪的警惕性,裴秋成在观察所有人,窦仕骁,哦不——他说他叫王磊——则一直盯着裴秋成,
他们在开车前半个小时见过一面,锤子也在,窦仕骁说,他可以信任。
刘启嘴唇上贴着两片可笑的小胡子,浆糊贴得久了,有些发痒。他问:“我真的一定要走吗?我不想就这样背井离乡。”
窦警长没说话,而锤子毫不留情地把他骂了一顿:“你别在这里发病好吧?今天要么你离开定安,我们继续潜伏;要么你这颗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炸的雷留下,哪天炸了,就把大家一块炸死,按照日下部那狗畜生的品位,他绝对用同一支枪崩你们俩。”
刘启草草回答道:“哦。”
窦警长依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汽笛拉响的时候,刘启依旧瞪着他,对方却始终没有往这个方向看过一眼。刘启就想这人真是个混蛋啊,轻易就把一切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份,他的过去,全都告诉他了。这下,但凡刘启还有一丁点良心,就不能心安理得地留在定安,成为一颗定时炸弹。
又是一声长长的汽笛,极有节奏感的传动和响声从脚底传来。车厢猛地震了一下,开始缓缓移动,越来越快。一个又一个哨兵在眼前飞掠而过,刘启按着帽子,探出半个头。风好大。
这时候他才远远地看见窦仕骁,远远地站着,远远地向这边望。
哦不,他说他叫王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