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了手电,点了煤油灯,三个人你问我答,全是些无聊的问题,又聊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意识到现在的复杂境地。
老马扭头问刘启:“小伙子,你只是想让我留在这里,对吧?”
韩朵朵嘴快:“他是我哥。”
“他绑架了马老师。”李一一小声提醒。
“不是亲哥……”韩朵朵一下没了底气,“户口他不是坏人……是不是?户口,你说话啊?”
刘启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现在最安全的方法是大家都别走。不过他和老马倒还好说,李一一和韩朵朵失踪太久,必然会被学校注意到。报了案,捅到窦仕骁那,追查到他就是迟早的事。他当然知道老马的意思——放李一一和韩朵朵走,但是他又何尝不知道老马的小算盘,以李一一对马老师的态度,轻则帮老马传递消息,重则马上带人杀回来。
放不放都是死路。
更重要的,刘启很委屈:他真的不是绑架犯啊……
或者,放不放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李一一即使传递了消息或者带人回来,也无济于事。
那很简单,把他们放走,然后再换个地方。
刘启大手一挥:“你俩走吧!”
韩朵朵看着他,表情复杂。李一一显然没想到这一切来得这么顺利,还想说点什么,老马赶紧推了他一把。
两个人你推我搡地走出门,李一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狂奔回来,开始在桌子上和地上收拾他们俩带来的书本和纸张。
剩下三个人都颇为无奈地瞪着他,李一一心无旁骛,嘴里念念有词:“元素周期表一张……在这呢,化学练习册,物理书一本,试卷两套,练习册一本……”
刘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书呆子。
书呆子整理好书,抱在胸前,韩朵朵忽然指着他:“你刚刚说什么?”
“啊?试卷两套,练习册一本?”
“不是,再前面!”韩朵朵冲上来抢他怀里的书。
李一一很疑惑,他疑惑的时候显得尤其呆:“物理书?”
“对!物理书!”韩朵朵把他刚整理好的一摞书册翻得乱七八糟,抽出物理书,凑到煤油灯前面,高速翻了起来。
她翻得极其粗暴,毛燥的纸张发出了沙沙的响声。李一一心疼得龇牙咧嘴,刘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马却很平静,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垂着眼看地板上,看那厚厚一层被脚印划得乱七八糟的灰尘。
韩朵朵翻到某一页,贴着煤油灯看了半天。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忽然把书贴着胸口抱在怀里,又提着煤油灯举到老马面前。
金黄火焰的光影塑造下,老马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忽然有如石膏雕塑一般的深邃神秘。
“不会吧……”韩朵朵喃喃道。
“什么?”刘启也凑过来看,不知为什么,韩朵朵扭开了身子,李一一也有意无意地挡了他一下。刘启不管,他从韩朵朵手里抢东西的动作驾轻就熟。
物理书的那一页有一张黑白人像,头发油亮,西装整齐优雅,眼镜在那双不大的眼睛前面微微反光为整张脸增加了几分文气。
“这是……”刘启瞪大眼,看看那张图,又看看雕塑般的老马,“老马?这是老马?这上面写的啥?写的啥?”
他费力地读着书上那一页的文字,只是朗读而已,他的文化水平不支持他看物理课本。除掉那些没见过的外语符号,每个汉字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却不知道什么意思——这就是物理学吗?他转而去看照片下面的一行小字:“马——这是什么字?”
“兆。”韩朵朵说。
“哦,马兆定……理?马——什么什么——州——工学院?”
“马萨诸塞州理工学院。”老马笑得很无奈,接着就对韩朵朵叹了口气,“你这让我怎么糊弄过去啊……”
刘启依然很茫然:“马兆定理……是什么?”
没人回答他,卷毛呆滞地看向韩朵朵,后者不安地揉着他宝贝的物理书。书的主人却顾不上心疼书了,只顾着扭头去看老马。老马正往眼镜片上哈气,就着雾气用手帕小心拂拭,动作之轻柔好像手里沾了灰的不是两片玻璃而是老佛爷赐下的珠玉。
韩朵朵终于反应过来了:“我……是不是不该……”
“老马你……”刘启依然在费力思考,“你到底是谁?你带的又是什么?”
“刘启你就别问了。”李一一的绝望仿佛要从头顶冒出来。他蹲在地上,毫无章法地抓着自己乱七八糟的卷毛,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情如果捅出去,我们……四个,”他快速地瞟了一眼老马,声音近乎耳语,“……都得死。”
刘启执着地继续提问,并且做好了不会有人回答的心理准备:“啊?马兆定理又是什么?这个很重要?你们读书多,给我解释一下啊……”
没人回答也是一种回答。就是说,老马是物理书上这个人?
他还是很难把这个中年人跟“科学家”这样的词联系起来。
一片死寂中,老马又笑了笑,右手在衣襟上摸索了一下——那里什么都没有。然后他扶了扶眼镜,站起身来,肩背板正笔直。
刘启愣愣地盯着他的衣襟。这个动作他很熟悉,老马在刚到这里,坐下的时候,就做了这样的动作——衣襟?为此他特意搜过老马的身,确定衣服下面没有藏着什么——所以重点是这个动作本身。
坐下和起身的时候,衣襟……
他下意识抬手做了同样的动作,摸到的是自己短褂上的盘扣。
盘扣?如果不是长袍,如果不是短褂?如果——桌子上的物理书仍然翻在有老马照片的那一页。
——如果,是西装呢?
原来蛛丝马迹早就出现,他只是没有察觉到现象下的本质。
这个动作如此熟悉,是因为他拉过的客人们,有不少都在坐下和起身时候需要解开和扣上自己的西装扣子。他想不到这一点,因为他这辈子还没穿过西装,更没机会知道这个动作的由来;老马有这样的习惯性动作并不是巧合,因为——
老马本是一个穿惯了西装的人。
手提箱里是什么东西,需要这样级别的人来送?
刘启抓住老马的右手衣袖,他无意摇晃这个中年人,可他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他说任务目标是一只箱子……”
老马的右手露出来,手掌沾满了灰,可灰尘下是平整的皮肤。手指却有些变形,一个粗糙的老茧盘卧在中指关节、贴着食指的一侧,另一个则在小指关节外边。再去抓李一一的衣袖时,刘启仿佛被抽掉了力气,他看见李一一的手指上也有类似的痕迹,不同的是他的指甲里还有细细的白色粉末——那来自质量并不好的国产粉笔。
老马和李一一一样,拥有一只常年握笔的右手。
“可是,谁说任务目标只是一只箱子?”
刘启颓然坐在地上,仰头问老马:“你也是任务目标,是不是?”
还没等到老马的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难怪你这么淡定……箱子在不在你手里不重要,有没有送到预定的位置,也不重要……你说箱子安全的时候,我怀疑过,是不是有人在路上给你传递了信息。现在想想,你不需要,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任务没有失败的标志。”
老马笑笑,没说话。
刘启沉默了一会儿:“我讨厌你们这种谜语人。”
老马又笑了笑:“你比我不少学生都聪明……要是有机会能多读点书就好了。”
“我好像明白了!”韩朵朵靠着翻倒的椅子坐在地上,下巴靠着自己的膝盖,“这是你们的计谋对不对?骗他们重要东西在箱子里,有必要的时候抛弃箱子,舍卒保车,马老师逃脱的概率就会大上很多。”
“不全对,但差不多了。”老马平静地回答,“准确地说,在必要时可以抛弃的不止有箱子……只有我,才是真正重要的任务目标。”
可以抛弃的不只有箱子,还有什么,这很明显。老马足够坦荡,根本没有遮遮掩掩,告诉他他就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损失。刘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张还有几分青涩的脸忽然扭曲起来:“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
“在你和我的计划中,事情应该这样发展吗?你和我,现在还能在这里说话,是理所应当的吗?不是,是幸运,只是因为幸运——那玩意就在我们的眼前爆炸了,不是吗?差一点,只差一点!也许我会断掉一条腿,也许你会少一只手,也许我们会被倒下来的墙壁砸得稀巴烂。我们没有,是走了他娘的狗屎运……可是另外两队人呢?他们也会有这样的——”他咬牙切齿,“幸运吗?”
煤油灯在他激动的动作中被打翻在地,地上立刻炸开一团火,并且顺着燃料四处蔓延。刘启坐在火边,不为所动,任凭煤油和火焰一齐向他流淌。看着火焰的时候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个跟他文化水平并不相称的词:飞蛾扑火。随即又想到,他明明是被迫卷进来的,不是他想扑火,是火主动包围了他。
“你想说明什么?”
刘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试图冷静下来,像老马一样冷静又理智地说话:“想问你,为什么可以这样冷血地用别人的命来换你自己,想问你,是不是有些人的命,就比别人的重要?凭什么我就该为了一个秘密去死?”
很显然,他的克制失败了,他足够年轻,足够聪明,足够正直,所以足够愤怒。
老马在他对面坐下来,语气温和得有些慈祥:“你知道我能救多少人吗?”
“正忙着算你害了多少人。”刘启回答。
“或者说,你知道我能杀多少人吗。”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出来了,月光水一样从破损的门洞里流淌进来,照得地上的玻璃碎片闪闪发光,那些细碎的光四散而去,最终落在老马的脸上,刘启得以看见他在笑。
“是的,你没听错,我的主要工作是杀人,或者说,制造能杀人的东西。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想要救人,可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必须研究杀人的东西。”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眼睛里忽然闪着刀锋一样冰冷的光,“所以,是的,我的命很重要,我有日本人和美国人都想要的东西,那样东西很重要,重要到,只要拥有,或者即将拥有……或许就能一劳永逸地结束这场战争。”
“杀人的……”初秋闷热的空气里,刘启没来由地觉得后背一阵凉意,“那个箱子里?”
老马摇摇头,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在这里。”
“那箱子里……”刘启的声音仿佛梦呓。
李一一叫了一声老师,没再说话。
老马接着说:“箱子里就是一堆草稿纸罢了,给他们看看也无妨,”老马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首先他们看不懂,其次,看懂了也没用,他们想要的东西,我就是把图纸、设计说明、计算书全套奉上,他们也造不出来。”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抢?反正大家都造不出来不是吗?”韩朵朵问。
“举个例子,同一个赛道上,大家都在走路,如果有人开车,就一定会先到终点。现在有一帮人骑着马,想要造车,却造不出来,为了保证自己能先到终点,该怎么办?”老马和蔼地看着她。
“让……让所有人都造不了车。”韩朵朵结结巴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抱住自己膝盖的双臂紧了紧。
李一一也坐下了,四个人坐成一圈,好像在黑暗里打一桌无形的麻将。
老马先出牌:“是的。所以我猜,他们的第一目标是绑了我,抢了资料,自己获得造车的机会。”
李一一是他的下家,立刻跟上:“第二目标就是……”
他开了头,却不敢说下去。刘启敢:“杀了老马,保证没人能造车。”
韩朵朵接不下去了,刘启继续出牌:“我有一个问题,马老师。”
“请说。”
“选中我,是偶然还是必然?”
马老师抬抬眉毛:“什么是偶然,什么是必然?”
刘启没有回答。老马的反问太哲学了,这不是他会思考的问题,更不在他的知识范畴。
他思索着开口:“031号……”
老马得到的接头人是031,但031号一定是他吗?或许他想问的是其实是:我是被选中的人吗?如果是,做出选择的是谁?是老马,是概率,是命运,还是……窦仕骁?
“你是想问人员安排吧?……”老马扶了扶眼镜。
此时此刻,韩朵朵和李一一已经被从牌桌上推了下去,一个并不在场的人隐约立在老马和刘启中间。
“我接到的消息只有这个数字。至于这个数字是不是一定代表你,我无法回答。”
李一一突然发话:“谁给你派的任务啊?问问不就得了?”
说得倒轻松,当是问物理题呢?刘启对着他肆无忌惮地翻白眼,再说刚刚问了物理问题,也没人回他啊。从那个活阎王嘴里挖点东西,那么容易吗?
“户口。”韩朵朵捅了捅他,“所以,如果031不是你,会是什么结果?”
“会……”刘启看看老马,后者转开了脸,似乎并不想参与这个话题。他的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031是他,他的任务失败得一塌糊涂,老马和他的组织把窦仕骁玩了个底掉,窦仕骁现在多半正因为任务失败而焦头烂额,没准还被他的上司狂抽大嘴巴子。
想到这里他忽然乐了:“谁给我派的任务,谁真是倒大霉。说出来你们都不信,窦仕骁窦警长听过吧?”
“他?”李一一大惊失色,“就那个大热天还穿风衣戴手套的?”
“对对对,就是那个。”刘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个人形,瞬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又补上一句,“不过其实还挺酷的。”
李一一立刻投来了关切的眼神:“你没事吧,兄弟?挺酷的?那个活阎王?”
“刘启你个汉奸……”韩朵朵有气无力地踢了踢他的脚尖。
汉奸就汉奸啊,刘启没力气吵了。他仍盯着老马,老马躲闪着,仓促间交换了一个目光,刘启反倒觉得奇怪了,老马看他时并不是看“汉奸”的那种眼神。
老马是个读书人。比起刘启惯常打交道的市井之徒三教九流,读书人有个比较普遍的优点:不太会掩盖自己的好恶。就好比李一一虽然呆,但是骂起人来是非常真情实感的。老马看他的眼神并没有预想中的敌意,反而平静,温和,又隐约有种奇怪的悲悯,老马不讨厌一个汉奸,可是为什么,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看不懂物理课本吗?
如果031不是他……窦仕骁给031的任务,会成功吗?
到底……谁是不重要的干扰项,谁是生无所能、死不足惜的小人物?
刘启看着老马,忽然想哭又想笑。
他主动跳出了计划,导致了现在的局面——窦仕骁的失败和老马计划的成功。
截道的是谁?为什么没有继续追?他们是来接引老马的吗?他带着老马完全脱离计划,是不是歪打正着地中了他们的下怀?
又或者,刘启忽然有了个可怕的想法:他带着老马见机行事地跑路这件事,会不会本身就在计划之中?
他有好多问题想问,可是还没开口,老马已经坦然迎着他的目光拒绝回答:“别问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的同志冒着生命危险为我筹划这些,我也会以同样的态度保护他们。”
“我不问你,”刘启笑笑,趴在地上,去吹一颗即将熄灭的火星。火花亮了一瞬,在黑暗里像一颗一闪即逝的流星。那一点橘色熄灭后,刘启轻轻地说:“我知道该去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