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真正来去自由的时候,反倒不知道该去哪里。刘启拉着老马在小巷里乱窜,他对这些地方都太熟了,神出鬼没,走位飘忽,活像一只老鼠。
刘启走街串巷的主要原因还是,他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正如之前所说,爆炸的发生说明已经有人盯上了他们,对方的立场并不明朗,但原本的目的地肯定不能再去了,而老马也没有提过其他的安全地点。最可疑的是,跑路以后,连一个来追的人都没有。他不知道老马到底站在哪边,但他觉得老马的阵营是真不靠谱。就这样把人和货送进城里,没有后备的方案和联络点,一条路走到黑,也太危险了吧?就算是干扰项……
哦,对,干扰项。
刘启忽然发现,自己可能犯下了大错。
老马是被某个组织送进来的,而这个组织根本就没考虑过他能不能活着出去。他拿的不是真的箱子,连目的地也未必是真的。不会有人追他们,是因为只要能确定真正的手提箱到达,就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他们一样,都是可有可无、未足轻重的小人物,生无所能,死不足惜。
他回过头看着扶墙喘气的老马,又生出几分怜悯来。
“老马,”刘启把怀里油纸包着的包裹拎出来。一摞纸坠在手指上,还挺重的,过年的时候姥爷会割一点烧腊回家,也会用油纸包成这样的一块,只是要小得多。他愣了片刻,问出一个不着四六的问题:
“你真的姓马吗?”
“啊?”老马气喘吁吁地抬头,“不姓马,我姓什么?”
刘启又没词了。
认清了两人的地位其实没什么差距以后,他的心情就平和很多。他依然打算带老马走,只不过,想让老马做人质的成分变少了,更多的是一种同命相怜。他也依然没想好去哪里——他就是再傻,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回家。警察局?更不行。要去一个窦仕骁不知道、也找不到的地方。要偏,人要少,但是又能看到附近的情况,而且逃跑方便。刘启在脑子里盘来盘去,最终想到一个地方,一个他许久没有去过的地方。
早些年搞自强运动,定安江下游投资了不少实业。没几年,洋货潮水般涌入,大批刚刚诞生的产业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很快凋零,只剩下墙上褪色的宣传画,还有大片荒废的厂房,成了附近恐怖故事的主要发生地。
刘启当然是不怕鬼的,他甚至很得意自己能在鬼比人多的厂房里搭建一个只属于他的秘密基地。他在那里堆了一些珍贵收藏,捡来的铁皮、木板、布料,后来又放了几件衣服、 一些罐头,最后还挖坑埋了一把来路不太正规的匕首。
总而言之,那里是完美的藏人地。
夜幕下的定安城仍井然有序,刘启拉着老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满地的垃圾和废墟。
老马是个非常理想的人质,既不问去哪里,也不说些“你是谁你要干什么等我们的人找到你你就完蛋了”之类的屁话,只是沉默地跟上。
到了厂房,黑灯瞎火。刘启像闭着眼睛一样摸到了老办公室,从抽屉里掏出一盏煤油灯。
失修已久,值钱的东西估计都被带走了。窗子勉强能合上,代替窗帘挡住光线的是几块木板。刘启找了个勉强凑齐四条腿的椅子,回头想让老马坐下,话说到一半,忽然大惊失色:“箱子呢?”
“在安全的地方。”老马右手在前襟摸了摸,施施然坐在椅子上。
刘启几乎要咆哮了:“安全的地方?安全?”
“那不然一直提着吗?怪重的。”
他倒是淡定。刘启捂着额头,花了好一会儿缓过来,接着就笑出了声:“好好好,不装了是吧?看来你知道你箱子里装的不是真货。”
老马也笑了笑,只是没说话。
“行,也好,这年头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坐着,往后靠。”
“你现在知道怕死了?”老马靠在椅背上,态度自然但姿势扭曲地把手臂扭去了身后。“你擅自变更任务目标和目的地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死得快呢?——有手帕吗?”
“我的任务目标不是让你放在安全的地方了吗?”刘启把他的两手交叉绑在椅子上,抽空反唇相讥,“至于目的地?怎么,不满意,或者我现在送你去警察局?”
老马耸耸肩:“好吧。无论你的上级是谁,看来你确实不那么听话。”
“无论我的上级是谁,看来跟你并不是一条心。”刘启冷笑。他想到窦仕骁那张脸,不知道窦仕骁知道他不但跑路还带着老马跑路会是什么表情。
老马乐了,正想说点什么,刘启摘下自己肩上的汗巾,揉成一团:“没有手帕,委屈你了,啊——张嘴。”
“你等等,你等等,”老马往后缩脖子,“这个倒不委屈,我要手帕是想擦眼镜。你一会也看着点,这东西金贵着呢,坏了不好修。麻烦你了。”
堵嘴这事,最重要的是保证口腔被完全填充,舌头无法动作,布料就不会被顶出来。刘启把汗巾团吧团吧塞他嘴里。又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固定住汗巾球,这才放心地退后:“老马,你这样怪有礼貌的,搞得我有点惭愧。但我也不是非要这么粗鲁,你知道吧?这世道,谁也不能全信啊。”
老马没法说话,用力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
刘启正想再说点什么,外面的黑暗里,忽然传来“咔哒”一声。
听着像是木材折断的声音。外面正安静,那样清脆的一声在夜空里悠悠回响。刘启屏着呼吸听。
一阵细碎的说话声,两组脚步。
刘启掀起一块破布盖住老马,一手把煤油灯的亮度拨到最低,塞到桌子下面,接着抽出一把螺丝刀,弓着腰摸到门后。
脚步声近了,两个人在说话。
一个人气喘吁吁,只听得见后半句:“……不会有事吧?”
另一个人安慰道:“没事的……这个地方,鬼比人多。”
刘启愣了愣,这个形容,怎么这么熟啊……
第一个人接着压低声音问:“但是,为什么非得来这啊?”
另一个人有些不耐烦:“那去哪?去你们学校?让人看见了怎么办?”
第一个人不说话了。
手电的光柱扫过,刘启用力扒着门,想听得更清楚一些,因为他觉得,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有些熟悉。
脚步声继续靠近,第一个人终于又说了一句:“那好吧,咱们从上次结束的地方继续。”
第二个人这次回答的态度大好,乖巧地应了一声:“嗯。”
刘启瞪大了眼,他忽然发觉,第二个人的声音,是个女孩。
这是什么剧情?!
刘启按着门,虽然他并不会自认为是什么正经人,但鸡鸣狗盗听墙角的事情,也实在是严重低于他的下限。但是,此情此景,真发生点什么,他也只能非礼勿听,最重要的是,别让对方发现这里有人。
然而老马显然不这样想。
他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正在破布下扭动着,发出一串毫无意义的音节:“呜!唔呜呜!”
外面的声音消失了。刘启双脚在地上发力,用肩膀抵住门,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以至于他意识到不对想要停止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道被他当做最后庇护的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一声,然后直直向外倒去,带着他一起。
称得上是天旋地转,刘启在一片灰尘中咳嗽着睁开眼,面对的是胡乱压在他身上的三条腿,一大堆砸在他头上的纸片,还有两个全方位立体环绕的尖叫。
耳朵嗡嗡响了一阵,忽然眼前一亮,有人把手电举到他面前,试探着问:“……户口?”
刘启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听到这个称呼。
但他反应很快,已经在对方发愣的空档里一把抢过手电筒,并且调转方向照亮了对方的脸。这时他也愣住:“韩朵朵?!”
再照另一个人,得,这不是前几天在街上,跟他叫板的卷毛吗?
刘启的火蹭地烧了老高,从地上跳起来:“你在这干什么?问你呢?”
卷毛有些心虚:“学习……”
“问你了吗?!”刘启一把推开他,“韩朵朵?说话!”
韩朵朵回答得非常理直气壮:“学习呀!”
“学习?”刘启都快气笑了,“学校里学不得了是吧?非要孤男寡女地学,黑灯瞎火地学?学什么?有没有学点廉耻心?”
韩朵朵一下瞪大了眼,像踩在铁锅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你说什么呢?”她抓起地上的书本和纸片往刘启脸上糊,“你看,你看,学什么?我让你看!还问我,学什么!”
卷毛生怕刘启的脸伤到他的书,手忙脚乱地接,刘启在韩朵朵的怒骂声中把糊在脸上的书页扯下来,就着手电筒看。
竟然真是课本。数学、物理,一些草稿纸和练习册,还有几张外文报纸。
韩朵朵正在尖叫着总结陈词:“……你肮脏,你龌龊,你思想有问题!”
刘启自知理亏,也只能认了此骂。韩朵朵骂完了,两个人沉默对峙半晌,刘启又有些不甘心:“所以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学……”
这下换了韩朵朵熄火,双手绞着衣摆,说得结结巴巴:“这不是……你也说了嘛,我们是女校,让人看见我找男老师……影响不好……”
“他们大学不开门吗?!”
“他们学校虽然男女同校,不那么惹人注目,但……”
那卷毛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韩朵朵一肘子戳在他肚子上。戳完,卷毛退下,她也来了底气:“他们那是大学,全是年轻人,李长——小李老师跟他们年龄又差不多,让人看见了,嘻嘻哈哈的……吵死了。”
刘启举着手电筒上下打量。那卷毛正举着手试图挡住手电的光,脸上是一种秀才遇上兵的慌乱和无措,几本书和几页纸乱七八糟地夹在腋下,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两支不同颜色的笔。
“你有什么要说的?”刘启用手电晃他。
“韩朵朵同学……这个数学……呃,数理化基础比较薄弱……”
韩朵朵又不满地给了他一下。
“……但是悟性很高,所以学起来也很快。我们之前梳理古典力学基本定理的时候,她虽然表现出了本学段不该有的陌生和疑惑,但是理解得很快,也很透彻。”
“什么叫‘本学段不该有的陌生和疑惑’?”韩朵朵咬牙切齿。
“什么叫古典力学?”刘启求知若渴。
“唔!呜呜呜!”门洞里传来一串意义不明的音节。
“什么……叫?”卷毛指着黑漆漆的门洞,一头卷毛都快竖起来了。
刘启仍未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好试图把手电筒往身后藏,在地上照出一个巨大的手影。忽然手上一空,韩朵朵已经抢过了手电,一手扒着刘启的肩膀,一手举着手电往门洞里照去。
光柱穿过黑暗,打在一团扭动的麻布上。
“户口,这是什么?”
刘启拉住她:“你别管。”
韩朵朵把光柱移到他脸上:“你最近到底在偷偷摸摸搞些什么?”
“这事跟你没关系……”
“什么事跟我没关系?偷鸡摸狗?”她又把手电筒转回去,声音一下提高起来,“……杀人越货?”
“你别管,反正你别掺和——韩朵朵,听话!”
韩朵朵不听,一把拍开刘启的手,快步上前,拉开满是灰尘的麻布。
看到麻布下面是个被绑着的人时,她的震惊和愤怒同时到达了顶峰:“刘!户!口!”
刘户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先拉住她,还是该先捂住自己的耳朵。
下一秒那块脏的完全看不出本来颜色麻布已经化身一条长龙,烟尘滚滚地朝他舞来:“这!是!什!么!?”
“我可以解释!”刘启手忙脚乱地招架。
灰尘漫天飞舞,老马和卷毛此起彼伏地咳嗽,咳得眼泪汪汪,韩朵朵却完全不受影响,连珠炮一样中气十足地输出:“你最好给我解释!刘户口!我可以忍受家里没有钱,没有地,甚至没有饭吃,但是我绝对无法忍受家里有人犯罪!犯罪你懂吗?!”
“没有没有没有犯罪……”刘启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这个事情……说来话长……”
韩朵朵余怒未消地横了卷毛一眼,后者立刻会意,撸起袖子查看手表后汇报道:“现在是晚上八点十五分,朵朵大人。”
“听见了没,才八点十五,你今天不说清楚。谁都别想走。说吧,现在。”
可是这要从何说起呢?
使馆街前八月的烈日,车轮上溅起的泥,喧闹的街道和惶惶不安的行人,年轻人们本该拿笔的手握住了旗,还有悬在炮火之下枪管之前的大好河山。
即使说完这些,也未必能说清楚这件事。刘启试图整理思路,这才发现这件事的复杂程度早已超出他的想象,就连身在其中的他自己,都有许多疑问,不止该问谁要一个答案。
韩朵朵指着老马:“从第一个问题开始吧——他是谁?”
刘启还没说话,那卷毛先“嗯?”了一声,拉出了老马嘴里的毛巾团。
他瞪着老马,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震惊得说话都结巴了:“马……马老师?”
老马在咳嗽的间隙里艰难地点点头表示满意。
卷毛凑到老马面前,眼泪一下就出来了:“马老师?真的是您?我是在做梦吗?”
又“噌”地一下蹿到刘启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恨不得点到他的鼻子尖上:“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样对他?!”
“啊?”刘启一头雾水。
“啊?”韩朵朵也不明所以,“你们……认识啊?”
“认识?何止是认识?”卷毛神经质地走来走去,手舞足蹈,“马老师!我的天哪!这可是马老师!……认识?任何人只要听过马老师的课,都是莫大的荣幸。而我,鄙人不才,留学期间上过马老师一门课。”他绕着老马踱了几圈,忽然又蹿到刘启面前:“你!你你你……你怎么敢这样对他?你!你这个,无知!愚昧!粗俗!的莽夫!”
刘启被骂得一头雾水,甚至忘了生气。
“不是,既然你认识,怎么还在这啰嗦,不赶紧给他解开……”韩朵朵挠头,“还有,你在这叫了半天,依然没说清楚他是谁啊……”
卷毛如梦初醒,扑到老马身后,去跟那根绳子斗智斗勇,嘴里仍没忘了碎碎念:“马老师最近还在做理论研究吗?嗨!这不重要……马老师什么时候到的?这次准备待多久?……哦!天,我怎么又问这种蠢问题……对不起,马老师……”
他的语无伦次连韩朵朵都快听不下去了。
但他总算解开了绳子,老马松了束缚,终于缓过劲来,揉着手腕轻声问:“李一一,对吧?”
“您还记得我!”卷毛惊喜万分地从地上支棱起来。
“呵呵呵呵呵……”老马笑得很和蔼,“这么多年,我见过的中国人,可真没几个啊。”
李一一感动之余又想起了刚刚没敢问的问题:“您怎么突然回国了?”
“先不说这个。”老马摆摆手,“你来这里又是?”
李一一看着韩朵朵,韩朵朵举起桌上的书:“我找小李老师给我补课……”
“哦哦,好啊,好,女孩子多读点书好。现在学理科的女生,应该不多吧?”
“很少,我们一个班只有我一个人打算学理。”韩朵朵老实回答。
马老师点点头:“很好。那你想学什么呢?”
“我想学医。”
刘启发现在老师面前,韩朵朵有种天然的乖巧——当然,小李老师除外。
老马又转向李一一:“小李现在在做什么呢?”
“学生不才,现在……教点物理,让老师见笑了。”卷毛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他一手的灰,混着汗水擦在自己脸上,真叫一个灰头土脸。
老马看着他,说不清是忍俊不禁还是欣慰:“你当老师?好啊,好。”
“马老师您之前的……”
“小李啊,做了这么多年学生,现在当老师,感觉很不一样吧?”
刘启心念一动——老马这个话题转得,实在是太生硬了。
第一次李一一问了什么来着……什么什么研究?他们俩什么关系……留学期间上过老马的课?老马到底是什么人?
第二次,他又问了老马回国的情况,老马直接岔开了话题,转而跟韩朵朵搭话。
第三次,李一一还想问他的研究,老马立刻打断了。
他现在还想不明白老马是什么人,但很明显,老马正在千方百计地逃避李一一的一切关键提问。他几乎可以断定,在这件事里,老马知道的,比他多得多;老马的地位,也比他重要得多。
他莫名又想起窦仕骁的脸,依然包裹在黑暗里,对着他冷笑。此刻热血冷却,如坠寒冰。
现在,谁是不重要的干扰项,谁是生无所能、死不足惜的小人物?
从头到尾,只有他刘启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