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是崭新的,刘启在码头出站口成群的黄包车里东张西望,偶尔瞅一眼车身上白漆刚刷上的编号:031——他们事先约好的代号。按照约定,对方会是一个戴着礼帽、眼镜,穿着长衫、提着手提箱的人,也会认准031号车,而刘启需要对每一个要上他车的人提问:老板去哪?
窦仕骁说,这个问题,是有标准回答的。
得到标准回答之后,可以算作接头成功,刘启的任务就是把人送到警察局。
听起来太简单了,如果不是说完之后,窦仕骁突然问了一句:“如果中途出了岔子,你怎么办?”
不可能是这么简单的事。不可能的。如果只是这样而已,根本用不着押上姥爷和韩朵朵的性命来逼他玩。
刘启愣了愣,完全下意识地竖起了刺:“我要说我保证完成任务,你信?”
“我不信,”窦仕骁没生气,“我也根本没指望你能完成。如果半路真的出了什么岔子,你可以直接跑,但你最好能跑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否则……”
他没说完,只是唇角一勾,露出一个笑来。
客轮拉着长长汽笛入港的场景,刘启并不陌生,他没有骗人,他确实是在码头上长大的。早些年韩子昂有一份在码头当搬运工的稳定工作,他们的家就在码头的一个废旧船舱和箱子改的房子里,如果那能叫做房子的话。后来刘启和韩朵朵都大了,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祖孙二人才开始拉车。
有那么多年,汽笛就是刘启的钟表和娱乐方式。他在这里很想家。
舷梯落下,码头上登时热闹起来。到达的、接人的,大力挥着手臂,唯恐对方在人群中找不到自己,完全忘了一群人都在挥手也就等于没人挥手,搬运工们则习以为常,面无表情地运送箱子和包裹。
船舷上涌动的脑袋里,倒有不少是戴着黑色礼帽的。刘启猜测着哪位才是他的幸运乘客。猜到客人差不多下完,刘启傻了眼:黑礼帽、眼镜、长衫、手提箱,符合这样描述的人有七八个,更奇怪的是,其中三人戴着一模一样的礼帽、提着一模一样的手提箱,就连身上毫不起眼长衫,也是一模一样的颜色。
三个人下了船,很快混进了人群里。刘启的心跳一下快起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边告诉自己不要紧张——按照约定,对方一定会来找自己。编码总是唯一的,根本不用担心认错人。
很快,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他面前:“走不走?”
“老板去哪?”刘启从地上挺拔起来。
“回家。”
“老板家在哪里?”
“北望凄凉皆故土啊……远处归来的人,又还能去哪里呢?”男人叹着气跨过横木,“送我到光明路吧。”
“好嘞。”
老板说他姓马,其余的,不必多说,刘启也没再问。他甚至不太关心老马是不是真的姓马,只是欢快地拉着车,出了码头的门。
拐上大路之后是一个丁字路口,他知道该走哪边。
码头路的人总是很多,路边有一个喝茶的铺子和一排擦鞋的摊位,此外还有卖报的,卖糖水的,卖红薯和糖炒板栗的,傍晚的时候附近旅馆的小工也会出来拉人入住。
糖炒板栗香气扑鼻。不知道是报童撞到了什么人,还是谁踩了谁的脚,街上忽然吵嚷起来。没有人能拒绝看热闹,刘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茶摊老板把一盆脏水泼在路口的地面上。马路另一头,一辆黄包车正在远去;另一个黑礼帽从第三辆车顶露出来,刚上丁字路口的第三条路。
三辆一样刷着数字的车,三顶一样款式的黑礼帽,三个一样不起眼的车夫——要送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一定很重要。
刘启顿了顿,却想到,原来还有两个人。
你们也是被“求”来的吗?你们又有什么把柄抓在他手里?老婆,孩子,亲人?你们问他要了什么来交换?
原来不能用随便找来的车夫,但要找把柄,也能拿捏住好多人;原来同样的威逼利诱的手段,也能使到好几个人的身上。
原来我……也不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嘛。
分成三个队伍,走三条不同的路线,很明显是一个障眼法。而刘启始终想不清楚的是,三个“队伍”,到底哪个运送的才是真正的“货物”,又或者,为了保证能在可能的围追堵截中送到,每一个手提箱里,其实都是真正的“货物”?
他忍不住偷偷看“老马”微微反光的玻璃镜片后面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没看见,“老马”靠在座位上,眯着眼睛,那只皮箱安静靠在一边。
怎么这么大意,刘启想,这么重要的东西,应该抱在怀里。
“老马”依旧眯着眼睛,淡淡吐出一句:“好好看路。”
不知“老板”只是眼睛太小,还是确实有闭着眼睛看人的特异功能,刘启吓得差点翻车,只好应了声,正准备加速,忽然觉得眼前忽然一亮,好像一颗小小的太阳在街道上升起,接着热浪铺天盖地,不由分说地把最后一缕空气都从人的肺里挤压出来。
爆炸!
气浪席卷而过,刘启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咳得眼冒金星。
枪声在四面八方响起,刘启刚抬头,看见老马正拖着箱子往墙边爬。墙已经塌了一半,残余的部分在弹雨中摇摇欲坠,刘启大叫着抓住老马的脚往回拖。下一秒,仅剩的墙也塌了下来,把勉强看得出来形状的车身压成碎片。
刘启开始骂骂咧咧,他想到这事不会这么简单,也想过、甚至突击恶补过怎么识别和甩掉可能的跟踪者,但没想到,等着他们的是一场简单粗暴、不由分说的爆炸。
老马也在骂骂咧咧,他的重点却是“老子的眼镜差点碎了”。
远处传来了更猛烈的爆炸声,弹雨如潮,各种巨响此起彼伏,恍惚间刘启甚至以为有飞机从头顶飞过。刘启和老马抱着箱子缩成一团,假装自己跟断壁残垣融为一体。身边的枪声停了一瞬,紧接着响起了各种叫喊声,脚步声,很快远去。
一切重归寂静之后,两人再次从地上爬起来。老马从灰烬里捡起那顶黑色的礼帽,然后取下眼镜,小心吹着镜片上的灰。好歹是勉强吹干净了,他四处张望着,夜色已经笼罩下来,周围有轻微的响动,不是危险,而是年轻的车夫在废墟里刨手提箱。
“你干嘛?”老马问。
刘启没说话,已经自顾自把箱子挖了出来。这玩意恐怕是进口货,质量相当好,被墙砸了一通,只是外壳有些变形,依然忠诚履行着箱子的使命。他的脸上有种危险的淡漠。
“把箱子给我。”老马的语气里已经有了些许警惕。
年轻人提着箱子抖了抖灰,抬头看他一眼:“老板还要去光明路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马提高了声音。
刘启笑了笑:“那老板您一路顺风。”
他转过身,才说完剩下的话:“我就不去了。”
车夫的两大核心竞争力,一是认路,二是跑得快,刘启在这两个维度上都表现出了远超常人的素质。要跑赢老马,简直太简单了,毫不谦虚地说,就算让他一双鞋,刘启一样可以把他甩在身后。
刘启跑了两步回头,发现老马根本没打算追。他坐在了一块稍大的墙垛上,捡起一只鞋子,倒出里面的小石子:“你觉得你提着那玩意,在城里能走多远?”
刘启的脚步顿了顿。老马见状,继续说道:“爆炸会发生,说明咱们已经被盯上了。你非要跑的话,最好还是想个办法遮掩一下这玩意,”他指了指刘启手里的箱子,“不然它迟早把你害死——这不是威胁,是忠告。”
远处的枪声还在稀稀落落地响,刘启忽然觉得,老马说得有理。甩掉老马很容易,去不去光明路,已经没有人能强迫他。可是,就算跑,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任务开始前,窦仕骁说:“你可以跑,但你最好能跑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否则……”
否则怎么样不言而喻。实际上,刘启就算能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也无济于事,窦仕骁找不到他,却能很容易能找到韩子昂和韩朵朵——除非韩子昂和韩朵朵也能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可他并没有这种机会。窦仕骁要让人盯着他和韩朵朵的会面,就是为了保证这一点。
又或者,还有一个大胆的办法,让窦仕骁即便能找到韩子昂和韩朵朵,也不敢有所动作。
要让窦仕骁有所忌惮。刘启想着想着,目光重新回到老马脸上。
三支队伍是疑阵,这毫无疑问。刘启不知道哪一支队伍执行的是真正的任务,也许都是或者也许都不是,也许老马也不知道。疑团太多,这是死路。
老马顶着他的目光,坦然把鞋穿了回去:“怎么样,想好了吗?”
不知道?不,老马肯定知道。
“你不担心这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刘启问。
老马笑笑:“小子,你在套我的话?”
他的坦然让刘启觉得,这个瘦高的中年人跟自己不一样,他从头至尾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而不是稀里糊涂被拉进来凑数的干扰项。
刘启朝着他走回去。
他忽然想明白了,此时此刻,箱子里的东西是不是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老马跟窦仕骁是一伙的。
箱子里的东西不一定能让窦仕骁有所忌惮,但老马一定能。
他手里忽然有能反制窦仕骁的筹码了——这个箱子,可能是,老马,肯定是。只是想想,刘启就激动得手心冒汗。
空气中的硝烟味终于散尽的时候,窦仕骁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警局。桌上明晃晃摆着一把滨田式,日下步整一脸铁青,坐在他的椅子上等他。
窦仕骁清清嗓子,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我们派出的三支队伍,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拦截。”
“结果呢?”
“029号,已经在爆炸中烧毁了大部分,我们已经尽全力回收了。030号两个人都受了点伤,但是没什么大碍,正在从医院赶过来。”
“031号呢?”
窦仕骁面露难色,没有立刻回答,裴秋成抢着说:“还在追!”
日下步的眼神分了他一点,脸上喜怒不辨:“腿怎么了?”
“交火的时候被个小兔崽子盯上了,”窦仕骁拖了把椅子坐下,伸出二指在脖子上一划:“就地。”
日下步点点头,语气缓和了很多:“先去医院处理一下吧,天气热,容易感染。”
说完他看看裴秋成,又看看窦仕骁,窦仕骁一直看着裴秋成,后者却不敢跟他对视,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日下步。三个人各怀心事互相看了半晌,日下步终于走了出去。
锤子鬼鬼祟祟地探头进来:“老大。”
“什么事?”
“031号……”锤子挠了挠头,斟酌了半天。
“031号怎么了?”
“跟丢了。”锤子最终放弃了修辞,“那小子带着老马跑了。”
“箱子呢?”裴秋成问。
“箱子还在原地,一个空箱子。”
“算了,算了,”裴秋成在屋里踱着步子,“真正的文件是029号,丢了就丢了,没多大事,对吧?”
锤子龇着牙笑:“是的,没多大事。反正也是假文件,丢了也好,烧了也行,击毙也罢,只要让日下步觉得我们处理好了就行,你说是吧,老裴。”
他比裴秋成高上太多,几乎是夹着对方出了房间。
窦仕骁苦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