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启睁开眼,看见的是层层叠叠的一团雾,在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材质之前,一股异香在他的鼻腔里风卷残云,并且给他激出一个喷嚏。
好浓的桂花香气。
脑子逐渐清醒过来,很难说这过于馥郁的香气到底催化还是拖延了这一进程,他这才想起其实还没到满城桂花开放的季节,又或者,他一觉睡到了一个月后——农历八月,往往会下一点小雨,洒落桂香满地。
但这种香气又与记忆中的桂花香不同,更厚重,更张扬,更……市侩。刘启试着爬起来,他一动,感觉整张床垫都在晃,一发力就好像要陷进床垫里,最后弹起来的时候如同一只受惊的猫。下一秒他被缠进一团迷雾,柔软缥缈,异香扑鼻……原来是床边的纱幔。
“我……X。”刘启从重工蕾丝纱幔里逃出来,光着脚站在床边,瞪着他没见过的西式豪华大床。他在脑子里勾画着,这床的面积可以并排放下他的小塌加摆在堂屋的供桌,另外还能塞进韩朵朵用来写作业的小几。
在他们勉力生存的时候,原来真的有人在这么香的地方,睡这么大、这么软的床。他没觉得委屈,也没觉得不忿,只觉得,挺好笑的。
这样想着,他的脸上就真的浮现出一丝笑意,接着,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乐什么呢?”
意味深长,且不怀好意。
屋里很黑,深色的天鹅绒窗帘只拉开一条缝。刘启扭过头,看见阳光从缝里挤进来,像一把刀将黑暗切成两半,切口中散布着飞舞的浮尘。刀光落下,拉出一条细长的光带,从窗边的咖啡桌开始,沿着地毯,穿过整个房间,最后在雕花柜门上重入黑暗。
那声音就来自而窗帘前,咖啡桌侧,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坐着的黑影。
黑影顿了顿,声音里带了点笑:“睡这么香,做什么好梦了?”
同样的一句话,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语气说出来,可以是关怀,可以是调侃,然而看清他的脸后,刘启确信这是恐吓——窦仕骁。
反正新仇旧怨也不差这一回,不如先过过嘴瘾。刘启张嘴就来:“美梦,梦见你跪在我面前,一边磕头一边求我不要杀你。”
“哟,就这点梦想。”黑衣的警长翘着二郎腿,端起手边的一杯茶,“不过嘛,我确实有事要求你帮忙。”
刘启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求?”
窦仕骁点点头。
“我不。”刘启毫不犹豫。
窦仕骁又点点头,笑了笑,并不意外的样子,好像这就是他预期中的回答。看看仍在狐疑的刘启,他接着说:“那怎么办呢?我现在只能倚仗你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这人在夏天也穿着长风衣、长靴、戴着皮手套,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好像阳光照到他身上,都要降低十七八度。刘启瞪着他。
“——那我只好去求韩老先生和韩小姐了。”
韩老先生?韩小姐?那是谁?我认识吗?
韩——老——先生——韩……认识吗?在定安这并不是常见的姓,比如……韩……朵朵,韩子昂。
海外产的长绒羊毛地毯,忽然遍地生凉。
姥爷!朵朵!
刘启这下真是咬牙切齿:“你离他们远点。”
“答应了?”
刘启不敢答应更不敢不答应,所以不敢说话。
“你要是答应了,我保证离韩老先生远远的,还有那个在学生集会大喊大叫的小妹妹,韩小姐,我也一样离得远远地。咦,她跟你妈姓?你家思想挺先进啊。怎么样,好好考虑一下?”窦仕骁看着他笑,语气逐渐阴森得有些骇人,“好不好,刘启——求求你了。”
这个——变态!
刘启顿了顿,踩着光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窗帘。
夕阳洒落,空气中的灰尘瞬间雀跃起来。这会儿他居高临下,披着阳光,面对窦仕骁就毫不胆怯:“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那您想要什么?”
“我饿了,我要吃饭。”刘启顿了顿,一半是思考,一半是真饿——他真的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要饭的机会,稍纵即逝。他回忆着那些隔着玻璃看到的场面:“我要吃西餐,我要吃牛排,还要红酒、蜡烛、鲜花。钢琴伴奏。”
窦仕骁很明显地怔了一下。
“怎么样?”
“行,你想吃什么都行。”
站在租界骑楼廊下的时候,刘启仍然有些恍惚。他敢提这个要求,但也毫不怀疑窦仕骁有种名叫西餐厅切牛排的酷刑,又或者会把他扔到城西菜市场的猪圈里,让他在猪餐厅里自助用餐。但他没有想到,黄昏后,窦仕骁真的带他——还是坐的小轿车——到了租界,停在这家整个门面没有一个中文字的餐厅门前。
说来有些神奇,刘启,普通黄包车夫,其实会一点点外语。
当然,会的那几句,都是俄语,在这地方完全用不上。所以他也就只认识门上亮灯的字母:Va Bene。
他记下这个名字,这很重要,刘启可能是全定安——也许全国——第一个在这家店,或者在任何一家西餐厅,有预约座位的,黄包车夫。
店里桌子都不大,灯光也昏暗,电线从天花板上垂下,勉强照亮一小块地板,更多的地方点着蜡烛,还是在当地文化语境下极其不吉利的白色蜡烛,高低错落,烛焰飘摇。同样在晚上灯亮得半明不灭,而有些地方(比如他家)是因为没钱买电灯,有些地方(比如学校)是为了省电费,而此地,刘启深知,是为了气氛和情调而刻意为之。
想必是早就打好招呼,白衬衫黑马甲红领结的小伙子走过来,引他们走向座位,根本不多看刘启一眼。然而无法提前打招呼的顾客们对刘启投来了探询的目光——原因无他,因为这位客人身穿家传vintage无袖马褂和水洗旧蓝布裤,脚蹬新民街戴家巷尾老陈铺子手工定制布鞋,外加黝黑健壮的臂膀,显然与这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钢琴曲流水般流淌,灯火如星,人影如织,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焦香,人们低声交谈,用闪着银光的利刃切割盘中烤得半熟不熟的肉块——刘启甚至能看到有血水顺着刀口渗出来,那老外习以为常,谈笑毕,叉起一块沾着血水塞进嘴里……
烛蜡滴落又凝固,刀叉端上来,高脚杯摆开,红酒倒在奇形怪状的玻璃器皿里,叠成小天鹅样子的餐巾展开铺在腿上,布料甚至好过他最好的衣服。
他从未进入过这样的世界,也从未如此笃定自己不属于这样的地方。
球形金属罩一掀开,棕黑色的牛排盛在黑色的金属盘子里,油花四溅,热气和陌生的油味扑面而来。铁板里的油脂和酱料仍在冒泡泡,刘启看看那块覆盖着格纹的肉,看看旁边的胡萝卜和一小团绿色蔬菜,看看盘子两侧的刀叉,又看看端坐着的窦仕骁。
相比之下,跟窦仕骁在烛光下对坐才是真的折磨。
后者坐在黑暗里,抬抬下巴:“吃吧,你要的牛排。”
刘启抄起餐刀准备动手,忽然又偷偷看他一眼。
窦仕骁意会得很快:“放心吧,是熟的。”
“哦哦。”刘启点点头,餐刀在他手里掉了个头,刀尖冲下反手握住,扎在牛排一侧掀起,对折,扎透,整块肉串上刀身,然后直接上嘴啃了起来。
面对如此粗劣的吃相,窦仕骁什么都没说,相反,还屈尊给两个杯子上都倒上红酒——戴着他的皮手套,放下晶莹剔透的玻璃器皿时,除了挂在壁上的酒液,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刘启很快啃完了那块肉,扯了一角桌布擦嘴:“说吧,想让我干什么?”
他不相信世上还有这种好事,就算有,他也不相信会发生在他身上。
没追究过往的事,不计较他恶劣不配合的态度,让他在和平饭店的套房睡觉,甚至带他来租界专供外国人的餐厅“想吃什么都可以”?
为这一切,他要付出什么呢?
这顿饭,一定很贵吧。
窦仕骁从黑暗里伸出一只手,抬起酒杯晃了晃:“拉车。”
“拉车?”刘启愣愣地重复。
“嗯,拉车。对你来说,非常简单的任务,不是吗?”窦仕骁抬起杯子跟他一碰。
“你疯了吧?”刘启压低声音,“这,就这顿饭的钱,你拿去随便叫个车夫,能给你从定安拉到南京。”
“随便叫来的车夫,可没有把柄在我手里。”
刘启不说话了。他盯着那只被碰过的杯子思索,过了许久,才问:“那么,在这个,非常简单的任务之后……我会活下来吗?”
“在这个复杂的定安城,谁能保证谁会活下来?”
洁白的餐巾在他手里攥成一团。
这等于告诉他,他的小命可能只剩最后三天了,这顿很有可能叫做断头饭。
“还有吃的吗?”刘启语气平静,状似无意,“我看别人桌上都上好几道菜。”
“你只要了牛排。”
刘启愤愤灌了一口红酒。绝不好喝,入口有隐约的血腥味,不知来自这颜色像血的液体,还是来自他隐隐作痛的鼻腔。后桌客人离席了,刘启瞄着他们,在客人走远而服务生还没出现的间隙里,抻着手臂把他们桌上没动过的面包拖了过来。
“我能见见家人吗?”刘启撕下一块西洋馒头,擦拭盘子里的黑胡椒。
“不能。”
“可能是最后一面,也不能?”刘启苦笑。
面包吃到最后一口,盘子光亮如新。
窦仕骁似乎被问住了。“好吧,”他说,“但我的人得跟着。”
住校生晚上八点后不得离校,这是学校的规矩,但不是韩朵朵的规矩。她轻车熟路地从围栏上翻了过去,轻盈落在刘启面前。
在这个祖孙二班倒的轮替系统里,刘启一般晚上出车。他的惯常操作是入夜上工,直接到女校教学楼下吹口哨,一长两短,自有音调。然后韩朵朵翻墙出来,兄妹二人在巷口吃一碗面,在面铺老板的“要打出去打”的叮嘱中交流感情。交流完毕,韩朵朵回去继续晚自习,刘启吃饱了肚子,随即汇入保障公共交通需求的滚滚洪流中。
今天的刘启很是拘谨。韩朵朵张着手臂朝他俯冲紧接着一个急刹,皱眉吸了吸鼻子:“刘户口,你身上揣咸鱼了?”
刘启:……
“算了算了,”韩朵朵在他身上扫视,拎起手臂,又绕到背后看看,“怎么样,没受伤吧?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刘启回答得有些艰难。
“真的?没给你身上塞死老鼠?”韩朵朵捂着鼻子。
刘启闻言凑近,分外热切地揽住她的肩膀:“饿了没?走走走我们先去吃面。”
韩朵朵挣扎起来,是那种兄妹特有的透露着亲密的嫌弃,但是吃人嘴短,也不得不乖乖跟着走,一路被夹到面馆门前,就听到刘启喊:“来碗面!”
“一碗?”老板和韩朵朵同时问。
刘启短暂地笑了笑:“我吃过了。”
“在局子里吃的?牢饭?”韩朵朵大惊。
“出来以后吃的。”
“你有时间吃饭为什么不去洗个澡?”韩朵朵挣开他的手臂,在桌子对面坐下。
面端上来,放在桌子中央,刘启往妹妹那边推了推碗,然后顺势逃避了这个问题:“姥爷呢?”
“出车了。”韩朵朵毫不跟他客气,已经挑了一筷子面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发声。
刘启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专心看着狼吞虎咽的小姑娘。
两个人从小抢食长大,吃相差得如出一辙。早些年韩子昂还看着韩朵朵吃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呵呵笑,这两年也忧心起来,担心这作风迟早影响她的人生大事。
现在刘启好像体会到了那种心境——嫁不出去算什么问题?这么好的小姑娘,吃相差点怎么了,也轮得到外面的野小子挑挑拣拣?
生离死别面前,他的慈爱似乎要超越年龄了。
韩朵朵一边端碗喝了口汤,一边抬起眼睛看他一眼,放下碗问:“户口,怎么了?”
“没怎么,吃你的面。”
刘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试图在夜色笼罩的小巷中找出盯着他的那双眼。可是没有迹象,转角就是人来人往的主街,穿着洋装高跟鞋的小姐们挽着绅士的臂弯走向电影院或者舞厅,小贩大声吆喝,报童卖力推销。晚报上会有昨天的那场风波吗?记者会以怎样的笔墨来写这群学生制造的小小动荡?
不知道。重要吗?不如想想如果只能再跟韩朵朵说一句话,该说什么。
“朵朵,后面几天租界那边有什么晚会,客人多,晚上我就不来找你了,多跑几单。这点钱你拿着,买些吃的放在宿舍,或者就去食堂,晚上不要出来。”
“哦。”韩朵朵瞟了一眼桌上的零钱,并没有接。
刘启想了半天,又憋出来几个字:“好好学习。”
“你不对劲。”韩朵朵放下筷子。
“怎么不对劲了?”刘启笑得露出了八颗牙,“从小到大,为父对你也就这点期望。听话,你这个不孝的家伙。”
“这下对劲了。”韩朵朵哼了一声,嘟囔着把钱塞进兜里,重新握住筷子。
刘启看着她笑,更多的话,他不敢说出声音:
好好学习,不要熬夜,不要早恋。
出门要小心坏人。
如果我不在了,照顾好姥爷。
最重要的——活着,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