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短篇合集 第20章 【一周年】NEON

深红大厦的高度在第三区首屈一指，刘启站在顶层向外眺望，脚下是新北京市的无边灯火。车灯岩浆般流淌，绚烂的霓虹层层叠叠漂浮其上。氦氖氩氪氙氡，惰性气体在超过千伏的高压电场中发生电离，带电粒子与气体粒子激烈碰撞产生释放出能量。这一切本来只是普通的的物理现象，可是经过光学、神经处理投射到人的大脑，就产生了种种迥异情感：深蓝深沉辽阔；草绿生机勃勃 ；玫红梦幻魅惑；橙色温暖活泼，这些颜色跳动着闪烁着，在一个又一个人声鼎沸的夜色里编织着五光十色的梦。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刘启就喜欢一个人跑上楼顶天台去发呆。如今他可以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发呆，而这座城市仿佛一点都没有变，一眼望去只有纵横交错的光流、奇形怪状的建筑，和建筑表面发着光的巨大屏幕。刘启记得CBD的某座楼外墙曾经放过一个广告，主角是一个圆脸小女孩，穿着红色的裙子，扎着麻花辫。小女孩朝他低下头来，咯咯笑着向他介绍新出的某款营养补充剂。那小女孩其实长得挺可爱的，可是那年还只有四岁的刘启当场吓哭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整个人还没她手一根手指长。很多年过去了，刘启只记得小女孩那完美无瑕的脸和笑容，还有低头时宛如神衹的优雅高贵。

在这个钢筋混凝土和霓虹构筑成的巨大城市里，人与蝼蚁没什么分别。无尽的霓虹和巨大的天台让他有种很标准的孤独感。但很奇怪地，“孤独”这种感受作用在刘启身上，反而让他对自己的存在更为确定。

好在他现在并不总是一个人发呆。

“看，DUST公司新玩的花样，”王磊在他身后，棕色的酒液在他手里摇晃，“高空成像投影系统[1]，直接在云层上做雾屏投影，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反正现在天上看不见星星。”

刘启接过那杯酒，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白色光柱中一条巨大的鱼破开云层，云海在蓝色光线中翻涌，波光粼粼，像极了真正的大海。那条大鱼在云海穿梭，时隐时现，忽而摆着尾隐入云里，忽而跃出“水面”，溅起巨大的“浪花”，头上高高地喷出一道水柱。

“那……是鲸鱼吗？”刘启目瞪口呆。

“应该是吧，”王磊举杯与他相碰，酒液和冰块折射出一片光华，“我也没见过真的鲸鱼。”

“嗯哼。”刘启心不在焉地回答。

因光而生的鲸鱼绕着城市天际线畅游，让人忽然想起古籍中那条长几千里、化鸟则背如泰山翼如青云的大鱼。燕雀不知鲲鹏，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那么人呢？人类寿命不过百年，那么就把战线拉长吧，全世界、好几百代人联合起来，却也未曾飞出过太阳系。倾尽全力却连广阔宇宙的一角也不能窥见，人类认知的极限又在哪里？

屋里没有开灯。王磊上前一步来和他并肩，霓虹透过玻璃，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刘启扭头看他，缤纷的光在他脸上流淌，照得他的眼睛明明灭灭。两人一饮而尽，鲸鱼绕城一周，重新游回王磊的眼睛里，刘启突然说：“王磊，今天去我家吧。”

“好。”

刘启低头想了想又说：“要不，还是去你家吧。”

王磊点点头：“好。”

刘启没再说话，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一手却无意识捏紧了自己的衣角。

“你紧张什么？”王磊轻轻笑了，“你该知道我不会拒绝你，永远不会。”

这算是承诺吗？反正刘启当真了。他伸手抓王磊的衣领，以唇去贴他的唇，年长的男人站得如同一颗青松，温柔地回应着。酒味带着眩晕和热度，刘启带着十二万分的虔诚，用尽力气去抱他。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点想哭，可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一吻终了，两个人都有些衣衫不整。刘启微喘，而王磊温暖有力的手贴在他后腰上，低声问他：“所以，不是你家也不是我家，而是在这？”

刘启迟疑了一下才点头。

于是王磊开始脱去衣物，动作标准利落。他的躯干精壮匀称，肌肉线条分明，流光在他身上变幻，而刘启一直不明白，这么一个硬汉型的男人为什么皮肤这么白嫩。

——可是他身上没有那条疤。

刘启扶着额头想，对，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那场令他刻骨铭心的浩劫，他爱上他的第一天，他每每午夜梦回都吓出一身冷汗的那一切，在王磊身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算了。”刘启叹着气慢慢退开，摸出一根烟来。

王磊不解地看着他。刘启点烟，一点橘色的光照亮他的脸。

“怎么了？”

刘启隔着烟雾阴森森地看过来，脸在光影下变幻莫测。头疼欲裂，但他只能摇摇头。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刘启如蒙大赦，李一一急切的声音顺着骨传导耳麦炸响在他脑海里：“刘启你在哪？”

“顶层活动区。怎么了？”

“王磊跟你在一块么？”

刘启回头看，王磊正安静地系上最后一颗扣子。他慢慢掐灭烟头：

“对。干嘛？”

“下来，研发层，现在，马上，”听筒里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带上王磊。”

刘启旋风一样卷进研发层中央大厅，步子迈得老大，衣摆在身后飞扬：“李长条！你最好有点要紧的事，不然我……”

他的威胁还没来得及发出，就是惊天动地“砰”地一声，李一一举着枪，自己被自己那一枪吓得一缩脖子。刘启身后，王磊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李一一我*你妈！！”刘启愣了一秒，破口大骂。

“麻醉枪！！！是麻醉枪！！！！”李一一极其熟练地双手抱头蹲在操作台后面，两个从头包到脚的工作人员迅速扑上来，一左一右架起王磊抬进了旁边的玻璃门内。

“我当然知道是麻醉枪，不然你当你现在还能站着？”刘启脸色阴沉得可怕，抓着工程师的衣领把他拖起来，“李一一，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我让你明天盘着上班，让你李长条盘成李弹簧，明白吗？”

“马上，马上……”李一一趴回屏幕前，调出几个界面来，“这是这几天的工作日志，这是这几天异常程序出现的分布图。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刘启随意扫了一眼，市内各地区都有红点。然而其实他根本就懒得看，李一一分明是已经有了结论，却非要浪费时间在这故弄玄虚。

“没有。”

工程师一手薅了薅头发，一手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几行提示跳过，屏幕上的红点少了大半。

“现在呢？”

“红点还有，但老子的耐心快没了。”

李一一不甘心，输入一长串代码，啪地敲下回车：“现在呢？！”

屏幕上的点只剩下四个，分别分布在三个地方，每一个刘启都很熟悉。

他愣了几秒，一位一位地默念着屏幕右上角那一串编号：CN171S1014－E14。他终于慢慢放开了李一一的衣领。

“不，不对，你这个推论有问题。”刘启伸出右手按着额头，“他是外勤特工，第一时间赶到异常发生地，这很正常，去过有异常发生的地方，更正常——这不能说明什么。”

他的头又开始疼了。李一一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下，按了F5刷新界面。一条幽蓝色的线自上而下刷过，红点只剩下两个，定在同一个坐标。李一一在屏幕上方做了个手势，平面图翻转成了三维图像，两个红点分别在一栋大楼的顶层和中层缓慢跳动——深红大厦。

“那现在呢？”李一一轻轻地问。

“不可能，不可能。”刘启用手捂着脸，深呼吸，“也可能是别人……”

“你醒醒吧刘启，当前点位是深红大厦研发层，上一个是顶层，不是他就只能是你了……有意思么？你到底在骗谁？”李一一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你忘了他怎么活下来的么？”

刘启用力揉了揉脸，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没忘。怎么会忘？

CN171S1014是王磊的编号，“-”后面是后缀，“E”是“Enhanced”的缩写，“14”是序号，连起来就是CN171S1014进阶版第十四号个体。Enhanced——当然是Enhanced，反应速度、体能、思维能力各方面都有增强，不然照刘启的作风，王磊怎么能一次次把他从刀山火海中拉出来？

其实在没有这个后缀之前王磊也救过他……那次是在上海，他刻骨铭心的地方。几年后的现在，他还常常在那个噩梦里惊醒。

“……我能看看么？”刘启低声说。

李一一转身拍下两个按钮，左右的白色墙壁应声变得透明。一边是一个罐子，几分钟前还和他深情相拥的男人躺在澄清的液体里，头上伸出几根导线，另一端的屏幕上，代码以眼花缭乱的速度一行行划过；另一边的玻璃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病床，输液架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液体，生命体征检测线条平稳地跳动着，可病床上的人毫无生气。

“这个，主程序还在检测。那个，没有生命危险，但目前也没有醒来的迹象，一个月要花5倍我的工资。当然我不是说不值得……”

“他值得。”刘启简单地说。

“可是你要自我欺瞒到什么时候？”

“那年我二十一岁，他四十四。今年我二十五了，”刘启站起来，面朝窗外的霓虹站立，“就等到我也四十四吧。等我比他大了，我就不等了。”

“但你说的是哪个他？”李一一摊开双臂，逼视刘启的眼睛，“一个是关系跟你不清不楚的任务搭档，高级仿生人，一切反应基于主体记忆数据库、随时联网的超级数据库和平均每秒10亿亿次的浮点运算[2]；另一个是舍命救你的外勤特工，受伤过重，现在依靠机器维生，醒过来的概率只有0.3%。基于CAE公约第三修正案[3]，仿生人的记忆不得上传主体，所以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苏拉威西的鲸鱼，深红天台的无边星海，里士满的同生共死，王府井的约会和晚餐，对你的他来说连一场梦都不是。”

刘启不说话。李一一对着他沉默不语的背影，自顾自地往下说：“这个，如果醒了，你只是他救过的无数人中的一个，没有队友情谊，没有暧昧和眉来眼去，更不会对你百依百顺。那个，上天下海只为救你，无论你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他都会答应，因为……因为他的程序不容许他拒绝你！刘启，你醒一醒吧，你说的他是哪个他——你自己还分得清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