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短篇合集 第19章 【2019中秋】共明月

“都要去吗？”

“对。抽到签的所有人。”

“那没有抽到的呢？”

“这你不用管，你和糖糖不需要抽签。”

“我知道……那那些没有抽到的人呢？”

“我说了你不用管……马上就到杭州了，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到家了。”

王磊挂了电话，只觉得头疼。计划公布以来，这样的问答已经重复了无数遍，隔壁独居养了三只吉娃娃的老太太，楼下开便利店的大姐，楼上每逢周末就吹萨克斯的中学生，还有他自己那刚怀了孕的老婆。

有些问题不能多想，牺牲一部分人和全人类一起去死，这样的帐太容易算。

但总要有人成为不幸牺牲的那部分。

于是整个社会都在想方设法地让每一个人相信，除了部分特殊职业可以获得确定的名额以外，对于普通人而言，抽签是最公平的方法。如果你实在没有抽到，怪命运吧。

不相信的人，就被归类为不稳定因素。

他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危险的想法甩掉，他就属于特殊职业人群，拥有一个进入地下城生活的名额，代价是他要在地面工作四十年。但实际上，他想，更多人可能根本活不到四十年后。

假设他可以，那么四十年里他每年可以回家一次，听起来跟现在的回家频率也没有太大区别……老太太第一次见他摆弄门锁的时候满脸警惕地冲出来问他是谁，当时他们正结束了一个重要任务——我军不成文的传统，每逢需要写遗书的时候就成群结队去剃光头（当然也是方便战场救护），部分脑壳硬的每逢重大演习也剃一个以表决心。那会儿他不但头光得好似囚犯，而且皮肤黝黑满脸杀气，确实活像一个逃犯。随后门开了，老婆挂在他脖子上喜极而泣，老太太才相信他是个刚从（虚拟）战场上下来的解放军同志而不是歹徒。一个家的男主人从买房装修到搬家都没有在邻居面前出现过，着实有些可疑。

可是流浪地球计划开始之后哪里才是家？

听说本市的抽签工作已经快结束了，老太太没有抽中。他有一个名额，一家人商量以后给了怀孕的妻子，买一送一也算是占了个便宜。其实父母身体都还硬朗，中国人对后代总有天然的信任和保护，相信子子孙孙无穷尽，儿孙自有儿孙福，哪怕后辈尚未出生。

这是最晚的一班车，他从高铁站出来，手机震了震，一条通知跳了出来：“您预定的车辆已到达指定位置。”后面跟着的是车辆信息和司机信息。

好在他的行李挺简单得只剩下一个制式的包，在网约车场里穿梭起来也不算太费力。司机跟他年纪相仿，尖眼睛尖下巴，剃了个寸头，比他当年更像个逃犯，居然老远就开了门下来接他。

“刘师傅么？”习惯性地确认一下。

“嗯。”

这个点杭州东站外居然还堵成了一片，流浪地球计划的公布和中秋佳节相隔不远，此刻归心似箭的人绝不止他一个，外面喇叭声开始大合唱。王磊开了车窗把手机伸出去拍月亮，转头回来的时候在后视镜里碰上司机的眼神。司机慌忙转回去盯着路，气氛顿时有些诡异。

“中秋快乐啊。”王磊决定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

司机笑了：“谢谢，你也是。”

“月亮还挺圆。”

“是啊。”

王磊把屏幕上的月亮拉到最大，现在手机极致的变焦能力堪比望远镜，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月亮上那个小小的黑点。

那是月亮上的行星发动机。

计划马不停蹄地进行着，各**队合并整编成了地球安全军和空天军，正式命令还没下来，但不少队伍已经开始列剃头安排表了。月亮上三个月前就装了小型发动机，就等着联合ZF一声令下开火推走。

所以这是人类最后一个有月亮的中秋节。

从此地球的夜晚就没有月亮了……不，从此有一半的地球，连夜晚都不再有。

司机好像看出了他的失落，开始主动跟他搭话：“听你的口音就是本地人——回家啊？”

“回家过节啊，”王磊笑笑，“我有口音吗？北方战友都说我的普通话标准。”

“我猜的，”车流前进得及其缓慢，无数车灯和绿灯像是金色的河流在地上流淌，司机时不时转头来看他，“不瞒你说，我也是刚到这，认路还得靠导航。”

“从哪里来？”

“北京。还去了一趟上海……真好。这里也很好，特别美。我都词穷了，听着是不是像个乡巴佬？”

“没有，我也觉得特好。多美丽的城市，多美丽地方……很快就没有了。刘师傅你去抽签了么？”

“我没抽。”司机看起来很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根本不在意未来的命运。

“没抽是放弃了？还是不用抽？”

“别说这个了，”司机忽然减速靠边，“你急着回家么？我想下去吃碗面。”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王磊答应了。司机拐进一条小路靠边停车，这里有个隐藏的面馆，这个点居然还开着，暖黄色的灯光在黑暗里透着几分温馨。两人一人要了一碗阳春面，王磊驾轻就熟地嗦了起来，吃得半饱时才发现刘师傅用竹筷搅着面条，若有所思。

“你怎么了？”

“原来这就是阳春面。”对方答非所问。

“嗯？”

“没什么，挺好吃的……只是想起了一个爱吃这个的长辈。”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大口往嘴里塞面，最后把汤也喝光。

这个人真的有点怪。

吃完面，刘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生涩地数着，王磊抢在他前面把脸伸到探头前，滴的一声，支付成功。

“这么先进？”走出面馆，刘师傅显得有些惊讶。

王磊忍不住白他一眼：“人脸识别支付三十年前就普及啦，再不济还有指纹和二维码，您看着年龄也不大，怎么还用现金呐？”

年轻人坐上驾驶座，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一脸严肃地看着他：“王先生，我有话对你说。”

“怎么？您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您也不姓王啊？”王磊扣上安全带。

刘师傅显然对他的胡说八道不太适应。他想了许久才开口：“我之前说我是今天才来这的，不止是说我今天才来杭州，更是在说，我是今天才来这一天，2059年9月21日，中秋节。”

这会儿换了王磊目瞪口呆。

“通过量子通道实现时空跳跃，这在2080年左右已经实现了，我是第一批实验者。”

“传说中的穿越么？明天的彩票号码是多少？”

“其实你是不信的对吧？”刘师傅笑笑，“换谁都不会相信的。这样吧，你问我几个问题，我试试能不能回答上来。”

“你这意思，我们在将来很熟么？”

“生死与共。”

“那好吧。我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王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要说起来女孩会想妈妈吧？那一定很漂亮。”

这种将为人父的憧憬莫名感染了另一个人，刘师傅还想说什么，却在看到他的表情后生生把另一句话咽了回去。

“你现在应该已经报名地安军了吧？你最喜欢的运动是游泳，最想去海里潜水，所以你一直有点遗憾没有去海军。你喜欢莼菜汤，凉拌的也可以，不喜欢花椒却喜欢吃辣的火锅，你喜欢拍照，不是自己拍是给别人拍，或者应该叫摄影。”刘师傅忽然看着他沉默了两秒，“你唇角那颗痣，你老婆说那是一颗星星落在你的脸上。”

“好了好了，打住……”王磊捂住脸。

“我叫刘启，是地安军CN171-11小队成员，隶属亚洲战区……我们回来是有任务的，在未来，有一次非常致命的事件影响了流浪地球计划，甚至威胁到了整个人类的命运，这也是为什么，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人们还坚持发展了时间机器。”刘师傅开得很慢，也许是因为想说的太多，“这一次我们希望在计划的一开始就把这件事情纳入考虑，希望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这也是我之前去北京的主要目的。我在北京还看到了我爸和我妈，他们正带着小时候的我看月亮，人类最后的月亮。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我甚至都不该来杭州，可是我——”

戛然而止，王磊忍不住坐直了，刘启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可是我真的很想你。”

王磊的内心已经从“这不是个骗子吧”到“这不是个傻子吧”到“我TM都快信了”，一时说不出什么正常的话来，于是刘启接着说：

“在未来你已经离开了我，可是我很想你，我想见你，我一直想陪你经历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想在你开心的时候分享喜悦，想在你最难过的时候给你鼓励。可是我错过太多了，也不会再有机会。所以知道这个时间坐标上你在杭州的时候，就想尽办法找到了你。”

“你是说，我们将来……还会再见么？”

“对，那时我也是你的司机，”刘启露出一个微笑，“可是那时候我还是个混蛋，还请多多包涵……算了，包涵是没有用的，该揍你就揍吧……到了，下车回家吧，你女儿真的很可爱。”

“你还能在这里呆多久？”

“十几秒。”刘启发动了汽车。

“那，下次见。”

“嗯，我等着你，在未来。”

王磊带着CN171-11小队，征用了一辆运载车。他本来在武装车上，只派了医疗兵周倩上运载车。

可是他看到运载车司机的时候，立刻决定在下一个补给点换到那辆车上去。

那时候距离人类失去月亮，已经过去十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