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口这孩子,可惜了。”
我放下录音笔,抬头看着他,或许是灯光的原因,他的一脸横肉显出几分忧郁。
“即使他烧了您的店?”
“即使他烧了我的店,”他点点头,“两次。”
我挑了挑眉表示惊讶。从我进门坐下开始,对面的男人一直在眯着眼睛打量我。他是一个看起来就很不普通的中年男人,在这个大家都穿黑白灰红工作服的年代,他身着一件浮夸到风骚的花哨外套,一条裆几乎垂到膝盖的黑色裤子,脖子上挂着的数条金属链子五颜六色,粗细不一。说话间天花板轻微抖动了一下,吊灯晃动起来,我努力不去看他耳朵上耳钉折射出的炫光。
“前几天那是第二次?”
“嗯。”
“为什么?”
“他冲进我店里来,说要找一张照片,找不到就大吵大闹,最后跟保安干起来了。”
“照片?”
“嗐,我哪儿知道。他说是他和王磊的唯一一张合照,但是我真没见过。说实话他们以前经常来我店里,我和磊子关系也不错嘛,照片也有不少,但他要找的那张,真的没有。”
“您说这是第二次……那您能先跟我讲一讲第一次么?”
“上次那是好几年前了。那会儿地球还在过木星的引力弹弓,我当时在王府井有个麻将馆,卖点杂货,还淘换些地面上带下来的小东西。户口这小子第一次上地表,偷偷上的,衣服都是我给弄的……”
雷老板——或者更多人口中的“一哥”——的背景远不是“在王府井开个麻将馆”这么简单,他是个黑白通吃的人物,作为北京地下城唯一受过高等教育的混混,他垄断了北京三号的民用芯片、光盘、香烟、酒、部分非配给药品等物资,此外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色交易,邻近几座地下城的黑市交易也常经他的手;而刘启当时只是个实习修理技工,二十岁出头,恐怕连架都没打过几次。
“他给您的东西,值两套衣服么?”我问。
“哟,来前还做了功课啊,妹妹,”雷老板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额头上的疤都扭了起来,“如果只算租金是值的。那天他拿着一个小玩意来,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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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一哥,”刘启满脸堆着狗腿的笑,宝贝似的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罐子,“一哥您看,这绝对军用品质,要不验验?”
一哥手里搓着游戏手柄,眼都懒得抬:“我尼玛。怎么验?在这放?那我这寒舍还不得蓬荜生辉啊?”
“嘿嘿嘿……”刘启搓着手干笑几声,没了下文。面对北京地下城最有文化的流氓头子,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路数应对,只好尴尬地戳在原地。
一哥在游戏世界里所向披靡,百忙中瞥他一眼:“想要啥?”
“想问您借两身衣服。”
“哪种啊?”
“普通的就成。”
“哦。”花衬衫的中年男人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斜着眼睛上下扫他,“每套三个。衣服得原样还啊,破了交修理费手续费,废了全额赔。”
“得嘞!谢谢一哥!我后天给您拿过来!”
“啊。”
年轻人欢天喜地地蹿出小屋子,旁边一个高瘦的小子对着他的背影嗤了一声:“哪来的傻子?还价都不会。家里有矿还是有蚯蚓养殖场啊?”
“啧,你看你这怎么还向着外人?希望他压价怎么着?对吧哥。”另一个胖子对着伙伴的脑门就是一下,转头向老板献媚。
一哥并不理他,靠在油光发亮的沙发上继续搓游戏机,烟雾从鼻孔里飘出来。
第三天中午他们终于明白了穷困如刘启为什么连价都不还。
也明白了逃生气囊在室内放是什么效果。
相比地下城普通人家的家徒四壁一哥的店绝对算不上寒舍,但那天的效果绝对称得上是蓬荜生“辉”。
因为刘启在放了气囊跑路之后还启动指骨骼打了个火。
气囊炸了。
一哥火冒三丈,他引以为傲的一头小卷毛被燎去一半,不得不头顶一团青烟跳脚大骂:“给我弄死他!”
他手指之处,刘启正拉着妹妹一溜烟狂奔。
流氓头子终于带着小流氓们追出去的时候刘启已经钻进了人群,安检通道挤得密密麻麻,都是红色或者白色的制服,边上还有黑衣的军人持枪列队。一哥,这位把装蒜当做一种美学来修炼的流氓头子,并不敢在地安军面前公然抓人,只好对着人群咬牙切齿:“有本事你他妈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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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恨他的,户口这小子虽然有时候混了点,但是条汉子,说一不二,有情有义。心上的瑕疵是真的垢污;无情的人才是残废之徒。善即是美;但美丽的奸恶,是魔鬼雕就文彩的空椟——莎士比亚。有烟吗?”
“您看我像买得起烟的人吗?”我摊摊手,打算借机结束谈话。长达一个小时的散文诗朗诵让我不禁有点恍惚,我是真没想到会遇上这种访问对象,想来几次灾害之后联合政府实在太缺人,以至于派我这种半吊子出来。我不禁又想这报告怎么写,他的感慨我能原样抄么?字数够了情调也够了,但章所长看见半篇莎士比亚语录半篇老北京骂街,保不齐会让我去西伯利亚守发动机或者当场把我投进发动机喷射口。
惆怅。
下一位相关人员是个年轻女孩,比我还小几岁。第一眼我就感觉跟她谈会轻松一点,事实上也是这样——如果跟雷老板谈话像是在听混杂着十四行诗的相声,那么与她的谈话就像同龄人是在八卦狗血爱情电视剧。
“我觉得你们对我哥太苛刻了。”她眼睛红红的。
“怎么说?”
“他根本不该经历这些。”
“这次调查的目的并不是处罚,只是了解情况,”我把杯子向她面前推了推,“你叫朵朵是吧?我相信你,也相信你哥哥。但是咱们得让上头那些领导也知道,你哥哥不是坏人,好吗?”
“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你哥哥,本来是地下城的一个修理技工,虽然工资不高,但是这项职业加上特惠人员的身份,是可以免掉地表工作的。可是他选择了加入地安军,这是为什么?”
“呵,明知故问。谁不知道,刘户口被征用第一天,就看上了王队。”
“那他们当时就已经发展成恋人关系了么?”
“那倒不是。”女孩儿叹气,把头发别在耳后,喝了口水,“这个故事,说来还蛮曲折的。”
“为什么?”同性婚姻早就合法了,事实上为了控制人口,计生委恨不得多发几张性别相同的结婚照,也能少收几张生育申请单。政策没有限制,我只能猜测阻力来自舆论,或者他们自身,或者两者相加。
“当时为了保住我哥的命,王队放弃了救我爷爷,也就是我哥的姥爷,这算是原因之一吧。其二,王队年龄大很多——他都没比刘叔叔小几岁——再说工作也危险,可能也是觉得会耽误我哥。”
“是这样啊……”我想了想,“那你们对这个,不太寻常的关系,没有什么看法么?”
“有啥看法啊?为啥要有看法啊?我哥除了脾气暴躁、喜欢骂人、犟得像头牛、经常骗我、小气抠门之外,还有哪点不好吗?再看王队,年龄大又怎么啦?人家铁血又温柔,成熟稳重负责任有担当,武力值超高,上得战场下得厨房,他又有哪点不好吗?”
这是哪里来的迷妹?而且你知道你哥脾气暴躁还这样说他,真的不怕被揍吗?
我按捺住自己的八卦之心:“没……没有不好……嗯……你刚刚说的两点都没有提到王队不喜欢你哥,那么,最后还是喜闻乐见了?”
她一拍桌子,露出一个“你很懂我”的笑容来:“是啊!我靠,那天可真是激动人心感天动地,我搞到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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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人类绝处逢生后的第一个圣诞节。
城市早就融合了,人们也不拒绝任何可以聚在一起庆祝多活了一天的机会。中国人在纽约地下城的入口贴上了“福”、“猪年大吉”、“出入平安”,金发碧眼的老外自然也有权利在北京城的犄角喀喇里塞上几个复活节彩蛋,“春节十二响”的补丁包传遍全球(李一一羞愤欲死),而离圣诞节还有几天,王府井那棵倒吊着的大树上就已经挂满了彩带、气球、苹果形状的卡片,还有奢侈的水果味硬糖。
韩朵朵下课之后就飞奔回家,老远就看见刘启挂在门口,把一团草钉在门框上。
“哥,你干嘛呢?做窝啊?你今晚上要睡这?”
“滚滚滚,桌上有吃的自己拿去,别在这烦我。”
“我倒想,你挡在这我怎么进屋啊?”韩朵朵吹起一个泡泡糖,一脸天真地抬头仰望,“这什么破草圈?”
“是槲寄生,”刘启拉长了声音解释,“在西方的传统里,圣诞节这一天如果两个人同时经过挂槲寄生下,就要,嘿嘿嘿,这个,亲吻对方……”
“我靠!心机狗!”韩朵朵大叫,“刘户口!你这臭不要脸的竟然想出这种办法!真的假的……我靠刘户口你太狗了!”
“……小点声小点声……当然是真的了,不信你问Tim,这草圈还是他给我弄的,费老鼻子劲……”
“太狗了真的太狗了啊啊啊啊啊!”韩朵朵捂着脸跳起来,“但是妙啊!妙啊老哥!刘户口你可以啊!”
“没有机会就制造机会嘛……”
“要帮忙吗?要帮忙吗老哥?亲?需不需要我去把磊叔眼睛蒙上骗过来?我可以,真的可以!”
“蒙上眼睛倒是不至于……到那天你叫上你那帮小姐妹一起,把人给我弄来过节就行。”
“好的,好的哥,你是我亲哥,保证完成任务!”
“你为什么这么兴奋……”刘启摸着刚剃的寸头疑惑,“为什么比我还激动?”
中国有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中国又有句老话:人定胜天。千百年里,无数的曲折摸索和血泪教训让这两句话循环往复地出现在人们的感叹里。
圣诞节只剩一个半小时了,刘启忧郁地站在王府井的大树下。他早十个月读到了槲寄生的传说,跟外国友人求证,早三个月逼迫Tim去给他弄槲寄生,早一个月计划圣诞聚会,早一个星期把槲寄生挂上门框,早三天指派韩朵朵去邀请王磊,可称殚精竭虑煞费苦心。然而千算万算,等到万事俱备,没算到当天王磊出任务。
电梯打开的时候接近零点,圣诞节快要结束了。刘启站在树下,抱着红袜子包裹的礼物,感慨之情油然而生:“我X你妈的老天爷,真他妈的人算不如天算。”
出师未捷身先死,暴躁户口泪满襟。
但使龙城飞将在,守得云开见月明。
户口委屈,户口想哭,户口想骂人。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王磊取下头盔向他走来,步伐带风,大长腿每迈出75厘米都踩点在他逐渐加速的心跳上。
这点时间无论如何不可能把人带到他家门口的陷阱下。
几个月的筹划和期待毁于一旦,如果愤怒可以喷火,刘户口产生的推力大约相当于华北地区所有大型发动机的功率之和。
户口犹犹豫豫地开口,准备说点什么——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远处有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户口!接着!”
伴随着Tim破了音的嘶吼,一团绿色的东西在人海上空拉出一道低平的抛物线,落在他头上。
槲寄生。
人群沸腾了。一时间尖叫声、欢呼声、口哨声几乎要掀翻王府井广场,韩朵朵和她的一干小姐妹挤开人群,一个个跑得脸蛋通红,满头是汗。
“亲一个!亲一个!”不知道是谁开始喊,很快变成了群体起哄,“亲一个!别害羞!亲一个!”
“这是槲寄生吗?”王磊说,“听说圣诞节站在槲寄生下面的恋人如果亲吻对方,就可以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那个,”刘启指了指显示器上的时间,低着头小声说,“0点已经过了……”
王磊笑笑,伸手把他头上的草圈摆正,又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他一边说一边凑近,轻轻贴在刘启唇上。
……我X你妈的Tim林,这么绿的东西,你他妈怎么能直接往老子头上扔。刘启一阵晕眩,脑子里嗡嗡乱响,韩朵朵和几个小姐妹们花腔女高音一般的尖叫宛如魔音穿耳。
Tim缓过劲来,好像想起什么:“那个,朵朵,刚刚我举起你取槲寄生的时候,咱俩算不算同时站在槲寄生下面?”
这一句犯了众怒,韩朵朵叉着腰吼:
“不算!”
“中国心你这变态!”李一一冲出来大喊,“她才15岁!你是不是人!”
周倩从侧后方包抄,外骨骼咯吱一声,吓得Tim拔腿就跑:“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别打!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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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朵朵讲完,低下头喝水,悄悄擦了擦眼睛。
“这是哪年的事?”
“2075年圣诞。”
“差不多有5年了。”
我也觉得有点眼睛发酸。在这个年代,爱情是奢侈品。活着是所有人的共同追求,没有什么升官发财,没有什么出人头地,只是活着,一点点粮食、热量、水,一个睡觉的地方就可以。
他们本该在绝望中成为彼此的希望。
如果不是那件事。
“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年轻的高级观察员叹了口气,“可是王队这样的工作,总要走在离危险最近的地方,他又是队长,次次都冲在前面,真的每一次出去都可能回不来。这也是为什么,刘启拼了命要进他队的原因。”
那样的事,大家都知道。我也难免心情沉重。
两年前,一群流亡的地表游民趁着亡灵节变装混进了多个地下城,并且放置了危险物品,以此为筹码要求控制中心停机。
地球航线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联合委员会拒绝,并组织几支小队向游民据点发起了冲击。冲击遭到了流民的激烈反抗,一场大火烧掉了整个营地和全部资料,行动小队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了。再然后巴黎地下城被引爆,欧洲三十六台发动机停机,谈判陷入僵持。
几个月后,那唯一回来的也成了烈士。
看起来是个死局,但工作一直没有停止。又过了半年,联合委员会突然宣布清除了全部的危险装置,人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但也是从那时候起,刘启的不对劲逐渐暴露出来。
最先发现的是韩朵朵,她在准备中科院的入学考试,每天早起背书。连续一个星期发现刘启下了夜班也不睡觉而是坐在窗边发呆的时候,心大如韩朵朵也开始觉得不安。她悄悄告诉了不定时给她补课的李一一,李一一观察了几天之后加入了这个阵营。
“他总是长时间发呆,然后突然惊醒,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而且经常自言自语,对着空气说话,上班也不去了,最长的时候整整一个月没出家门。我觉得可能真的出问题了,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根本理都不理我。”
“听着是有点不正常。”我说。
“对,那天我和朵朵费尽口舌把他弄出门,他突然提出要去一哥的夜店里喝一杯。”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重点。
“那天晚上人还挺多的,刘启一下就穿过人群挤到了吧台前面,我拉着朵朵追他,就看到他跟调酒师说了句什么,然后一下就翻进吧台里面去了。调酒师拉他,直接被他摔进人群,然后保安和一哥都来了,但是谁也拉不住他。”
“毕竟受过正规军训练的呀。”
“对,把人家三个保安都给揍了。后来一哥也看出他不对劲,拦着其他保安,说让他闹去吧,结果酒打翻在灯泡上,引燃了电火花……”
“那他最后找到了吗?”我问道。
“怎么可能呢,他说的那张照片,根本就不存在。”
“是他的幻觉?”
“可能吧,”李工抓抓头发,“首先他说那是他和王磊的唯一一张合照,这不可能,三年间他们的照片都好几个G了。其次我们硬是让MOSS把所有有他们俩的照片都翻出来了,就是没有他要的那张。说实话,当时我就觉得他这种状态有些偏执。”
“您觉得刘启的精神失常,和王磊上尉的牺牲,乃至整个流民袭击事件,是不是有关?”
“我觉得跟王队有关。”
“跟流民袭击事件没有?”
“没有。”
“跟那突然解除警报的182个危险装置也没有关系?”
“没有,而且是192个。”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然后笑起来:“李工,我们受的应该是同一套训练,估计是同样的教材,说不定还是同一个老师——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发现,您在说谎。”
李工扶了扶眼镜,镜片后面有一道光闪过。
“你不是卫计委派来的心理咨询师?”
“您看我像吗?”
“好吧。但我的保密级别很高,我得看过你的证件才能决定告诉你多少。”
我没有多话,把证件伸到他面前。
李工看看那个小本本又看看我,继续说:“就是谈判陷入僵持的时候,全球的地下的城都开始紧急排查,又找到了三个危险装置。但问题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城市被定为目标,更不知道每个城市里有几个标定点,全面排查根本无从谈起。但指挥部也不能坐视危险装置的存在。进攻小队在营地中找到了相关资料,却没能带出来……王磊是唯一一个幸存的队员,但伤势太重,也没法开口告诉我们。”
“所以你们启动了‘源代码’计划。”
“对。脑电波重建技术,这是最后的办法。”
“可为什么是刘启?他根本没有接受过相关训练,而且和当事人有私人关系,于情于理都不应该由他担任引导者。”
“原则上是这样,可是……没有时间了。”
“是因为担心危险装置起作用么?”
“不是……是王队,王队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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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时间了……刘启,王队真的拖不起了……”李一一小跑着追,“刘启真的算我求你……”
“你求我又怎样?”
“我知道这很残忍……”
“你知道个屁。”
“就算你不想活了!你好歹想想地球上还剩35亿人,里面还包括朵朵!刘启!你别这么自私好不好!”
“那我就该去他的脑子里,看他再死一遍吗?”
“……你这样他会多失望……”李一一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只好站住,远远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
其实李一一也不是不知道这样不合规则,脑电波重建进行了七次,每一次都在消耗王磊所剩不多的生命力。还能有几次,谁也说不清楚。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要求刘启去做“引导者”,因为那需要进入对方的大脑,看到对方最后的八分钟,看到他的所看,感到他的所感,想到他的所想。经受濒死后,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引导者”也有不低的几率发生精神崩溃,甚至在巨大的痛苦之后产生生命危险。
更何况引导者与被引导者之间有亲密关系。
他脱了外套靠在隔离门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拧亮了灯。
灯亮了,他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人,李一一吓得差点尖叫出声:“刘启?你怎么在这?”
“我想过了,”刘启冷静地看着他,“‘引导者’需要做什么?”
李一一愣了愣:“现在?”
“你不是说没有时间了吗?”
“等我五分钟!我现在去开机叫人!!”李一一把外套随手一扔,狂奔了出去。
我们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刘启在“源代码”中看到了什么。
经历过的人说,经历脑电波重建是一场梦,有的人梦里是深邃的宇宙,有的人梦里是苍茫的大海,有的人梦见无垠的雪原,也有的人会梦见自己的家,或者其他熟悉的地方。但所有的梦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睁开眼时只能看见一片虚无,需要依靠微电流的刺激一点一点地建造起整整八分钟的记忆。
而所谓引导者,就在梦境里每一个转角、每一处没有光的地方,向被引导者伸出手去。
刘启出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泪水。李一一满以为要被揍了,可他只是抹了抹脸,淡淡地说:“拿地图来。”
******************
我翻了翻资料,上面写着“中重度抑郁,考虑解离症/间歇性人格分离”。把跟刘启见面安排在最后正是这个原因——要做出准确的判断,我必须先对他正常的状态有一个相对客观的了解。
档案上的刘启一脸意气风发,那应该是他刚加入救援队的时候拍的照片,满脸写着“老子天下第一”;如今他眼里一点光都没有,脸都嶙峋了,眼睛下面两片浓重的阴影,下巴也尖得有些不同寻常。
他坐在那,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而是安静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他们都说我疯了,说实话,如果我真是疯了,那可能是相对更好的结果。”
“相对什么更好?”我下意识问。
“如果我看到的是真的,那我宁愿是我疯了。”
我花了两秒钟,试图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一点信息。
“你不该问我看到了什么吗?”
“好吧,你看到了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可千万不要害怕。”
“你放心,”我往后靠了靠,后背贴着椅子,“我也是地安军的人,我不会害怕。”
“你就当是我做的梦吧,”他终于抬起头来看我,脸上是一个毫无感情的笑,“你记得前几年,地球航线经过木星引力范围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那天木星的花纹占据了整个天空,整个地表都笼罩着地狱一般的红光,引力潮汐造成了多处地质运动,地面上掀起巨浪,浪花超过百米。不过还好工程师们计算精确,木星的引力弹弓成功把地球加速到逃逸速度,从那时起,人类才走出离开太阳系的关键一步。”
“听起来虽然惊心动魄,但总体来讲还算顺利,是不是?”
“是啊。”我由衷感叹。
“可我梦见的,完全不是这样。”
“哦?”
“我梦见木星引力造成剧烈地质变动,两千多座发动机故障,联合政府派出成千上万的救援队进行饱和式救援。我在某个补给站,直接被地震掉下来水泥砸成了肉泥。我梦见我在某个救援队里,我们在一条巨大的冰裂缝里推进,两侧的冰里冻着好多人,他们都朝着一个方向……水面……还有人保持着托举的姿势。然后地震了,冰墙塌下来,运载车成了我们的棺材。我梦见我和几个队友在一栋高高的楼里爬行,爬到一半,整栋楼都塌了,还有一次,我亲眼看到太阳氦闪……好多好多次,我死了好多次,数都数不清……”
我看到他双手紧握,微微发起抖来。
“最好的一次,我梦见我们顺利送到了救援物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地球即将突破木星的刚体洛希极限。我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把发动机7个喷射口的火力集中到第一个,这样火焰或许有希望冲击木星。”
“或许有希望?”
“但还是失败了。还差一点点,就一点点。于是在梦里我爸引燃了空间站,用燃料爆炸的火苗点燃木星,爆燃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把地球推开。”
“我向您保证,刘培强中校这会儿还在空间站——”
“等会儿,我还没说完呢。冲击波还没到地球,地震先震塌了发动机外围建筑,王磊死在了那里面。”
我立刻闭嘴,因为这是他目前为止第一次提到王磊,并且还是主动的,那么问题很可能就出这里。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我见到王磊的第一眼,就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我怀疑这些梦里,我跟他经历的所有都是真实的,因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太真实了——你能明白吗?那些死亡的痛苦,那些撕心裂肺的绝望,也都太真实了,我见过他,而且不仅仅是见过他,可能还跟他经历过许多次生离死别。”
“那,”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那张照片,也是在梦里看到的吗?”
“照片?什么照片?”
“……没什么,你说累了吧?喝点水。”
我帮他把热水续上,他抓过杯子一顿咕咚咕咚狂灌,我一时没有说话,因为我需要验证一个猜想,但必须先思考理论证实可能产生的后果。
“你相信……平行世界吗?”
“听过。很有趣的理论,可惜现在的技术还无法验证……你有什么想法?”
“你相信我说的这些梦,对不对。”
“什么??”
他不说话了,看着我无声地笑。
我瞬间意识到他在诈我。
“你知道么,我跟很多医生说过这些梦,但我看得出来,你是唯一一个相信了的,至少有一点的相信。对,没错,我找的那张照片,也是我在梦里看见的。那是目前许多许多梦里面,结局最好的一次……那一次,我姥爷、我爸和王磊都牺牲了,但至少,我们救了地球。”
“不对,”我摇摇头,用手指轻轻点着桌子,“这,才是结局最好的一次。”
他看了我几秒钟,忽然不再说话。过了许久,他颤抖着声音问我:“我的那些梦,其实……都是真的,对么?”
“刘启,什么是真?是你经历过就算真,还是有别人相信你经历过就算?”
“你特么到底是什么人?”刘启双眼通红,双拳砸在桌上。水杯翻了,热水撒了一桌子,冒出袅袅的烟。
“反正不是心理医生。”
我把封面上镶嵌着钢制地球和星星徽章的证件本拿出来,摊在他面前,然后起立:“我叫吴雨,中顾委下属行星防御与时空战略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我真的很抱歉,但你所做的这些梦,很可能都是真的。”
“一百多年前,也是就是二战的时候,有一个叫做圣殿骑士团的组织建造了某种神秘装置,可以生成一个可控的虫洞,后来这个装置经过长期的发展,技术原理越来越复杂,但简单说,功能依然没有改变,就是可以把一个人的记忆,传送到过去的自己身上。”
他靠在椅子里,冷冷地看着我。
“流浪地球计划第一次失败的时候,有人提出了这个方案。人们把这当做是破釜沉舟的一战,挑选了二十名有勇有谋的年轻人,踏上前往过去的征途。听起来是不是稳了?就好像打游戏可以无限读档一样。可是这个装置有一个致命的问题,第二次读档会覆盖掉第一次的内容,也就是说,回到过去的人并不会记得之前经历过什么。即便如此,从您的梦里我们也可以知道,你们打出了千奇百怪的结局……”
“至于您为什么会开始做梦,我猜测,是‘源代码计划’留下的副作用。毕竟,人脑不是电脑,到今天为止,我们还没有找到安全可靠的,在人脑中读出和写入记忆的方式。无论如何,我代表区区人类的一员,感谢您的付出。”
我伸出右手悬在半空,刘启一动不动,只是双眼黯淡无光地看着我。
“滚。”他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来。
我只好尴尬地缩回手,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去。
“等一等,”我转过身的时候听见他说,“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这些?有什么证据?”、
我犹豫了一下,从档案的最后抽出一张纸递给他。
纸上是一团黑色的墨迹,有些地方虬结成一团,有些地方还晕开了,但并不影响整幅画的表达。画上是两个人站在巨大的废墟前,面对一条破冰而出的鲸鱼,天上飞云流转,纹路可怖。他们都穿着制式的防护服,一个眼睛里映满星星,另一个眼里只有对方。
纸的边缘写着日期,是他开始做奇怪的梦的那天,在“源代码”之后不久。
他拿着那张纸,很长久地没有说话。
我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呼叫了心理救助。我以为他不会再有什么表露,却在关上门的刹那听见他轻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