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王磊也去弄了个纹身。
当然一开始是刘启去弄了个纹身。
那一次刘启被枪打了,罪魁祸首是混战中的一颗流弹,手枪,极限射程。所以子弹只是嵌入了皮肤,没有穿透并撕开一个碗大的口子。
他们把刘启拖上车飞速撤退,求生欲驱使之下,Tim玩命发挥出了他半生不熟的驾驶技术,开得居然比疯狂赛车手刘启还要快。而刘启躺在车厢里哼哼,所有人都围着他,韩朵朵给他打止痛针,周倩给他止血取弹头,李一一不停地跟他说话免得他厥过去。
子弹碎成了不知道几块,周倩戴上手套徒手挖了三块出来,剩下的怎么也找不到了。
“镊子,我需要镊子,”周倩说,“但是急救包刚刚交火的时候打没了!”
李一一就纳了闷了。弹药打没了很正常,但是急救包打没了是什么操作?医疗兵变身投弹手向敌人投掷急救包吗?用酒精纱布绷带消灭敌人吗?
“你是需要一个可以夹的东西么?”关键时刻李一一不抬杠,闷头叮当二五地在工具箱里翻找,排出一地的钳子、扳手、螺丝刀。
“住手!老虎钳是什么鬼!”韩朵朵制止,“这些东西是修外骨骼用的吧李长条!”
“能夹稳就行!不尽快取出来会感染的!”李一一大声争辩,他是个实用主义者,实用主义的意思就是不必在乎一样东西的设计目的,趁手就是能用,能用就是有用,正如黑猫白猫狸花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台钳手钳止血钳,能救刘启狗命就是好钳。
“用你那沾满灰尘和机油的工具取出也会感染的!可能比子弹感染还严重!”韩朵朵尖叫,“更别说那个钳子还夹过鞋底!我见Tim干过!”
“消消毒就可以了啊!”
“我呸!”
争吵声中刘启慢慢抬起手,也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按钮,两根金属棍嗞啦一声从机械手套里弹了出来。他在止痛针的作用下有些病态的亢奋,神经质地朝周倩挑眉毛,向四周展示两根筷子比出的V字:“耶,我有筷子!Victory!”
令人窒息。
“我天。”韩朵朵愣了一会儿,“原来他们给你在手套上装筷子是有原因的,这设计我服。但你居然疯到要用它夹你自己的肉……各位,请记住这一刻,我们的朋友刘户口终于傻了。”
用筷子夹子弹碎片是怎样一种体验?周倩比划了一下,说算了我还是继续用手吧。
刘启身上就这么多了一个疤。
“没事啊,乖,伤疤是男人的勋章。”终于到了医疗点,周倩重新处理完,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瓜。
“户口,这不行啊兄弟。你本来多完美一躯体,雕塑一般的曲线和肌肉,现在有破损,不好撩姑娘了。”Tim说。
“物体残缺有时会展现出一种特别的美,缺憾美与完美有别,论美感甚至有可能超过完美,最典型的例子是断臂维纳斯。”李一一扶了扶眼镜,说得头头是道。
麻醉劲儿大约是还没完全过,刘启反应过来就开始反击,但只会张嘴骂:“你才破损!你才断臂!你才缺憾!你才残缺!”
恢复得差不多要回家的时候,刘启有点发愁。
王磊自从没法出外勤就调去指挥中心了。他知道刘启受了伤,但是不知道那颗子弹打的是胸口,一个洞戳在离心脏不到三厘米的地方。虽然老王以前也是外勤队伍里出了名的不要命,现在也未必会婆婆妈妈,但刘启还是怕他担心怕他难过。他这个人有种过了头的责任感,指不定又把这次事故归罪到自己身上,开始跟自己较劲。
他想着要不以后就……不脱衣服吧,嗯。反正不脱衣服也可以……
抱着这种悲壮的想法经过熙熙攘攘的王府井,刘启突然看到理发店墙上斗大的字:理发修眉脱毛纹眉美甲纹身美睫……
糙汉刘启心生疑惑。人类命运生死存亡的时刻真的还有人纹眉美甲种睫毛吗?女人啊,真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生物。
……等等,纹身?刘启的脚有了自己的想法。
于是刘启去弄了个纹身。
就纹在枪伤的地方,青黑的墨线红色的花瓣,娓娓描绘出一朵玫瑰。层层叠叠的花瓣把弹着点围绕在中央,于是那个有点狰狞的伤口看起来就仅仅是一个娇艳的花心,就连丑陋的缝合线都藏在花瓣和绿叶的线条里。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唯一的缺点就是一个大男人在身上纹这么大一朵花,着实有点娘……
但是给情人送玫瑰,还是纹在胸口的,有毛病吗?没有。浪漫吗?简直浪漫到掉渣啊!这一刻他就是情圣本圣,Tim的那些送折纸花在窗口唱歌贴纸条喊口号的烂招数跟他一比,简直就是酒精灯遇上行星发动机!
不出所料,王磊果然没有太在意伤的事情,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显然他对那朵花更感兴趣。
刘启没想到的是,后来王磊也去弄了个纹身。
那天北京三号停机检修,刘启他们就停了任务待在家里,也难得可以在家吃顿饭。王磊下班回来带了些吃的让他们先吃,自己就去洗澡。
兄妹俩在家里睡了一天,毫不夸张,除了上厕所一步都没走。这时候俩小孩都饿得跟那什么似的,也懒得跟他客气,自己先吃了起来。韩朵朵老老实实去拿筷子,刘启就不,他非要戴上维修手套,咔嚓一声弹出他的专属筷子。
韩朵朵真的很难不在意、不嫌弃、不吐槽那双筷子。
她往嘴里塞了一条蚯蚓干,含含糊糊的说:“户口,有人告诉你没?你的筷子弹出的时候,有种宝剑出鞘的帅气与骄傲。”
刘启停筷,开始思考这是夸赞还是嘲笑。
“得了吧你,你就是酸,因为你没有专属筷子。”
“哎我去,我酸你那从出厂起就没洗过的筷子?机油拌饭好吃吗?是不是还有前天饭的味道呢?”
“还成,前天的鸡肉味营养包依然很香。尝尝?”刘启把筷子伸到妹妹面前,韩朵朵赶紧闪避。
“呕。”韩朵朵做出呕吐的表情,刘启迅速伸手把她面前的菜拖走,两人莫名其妙地争夺起了一盘压缩饼干。
正闹着,门响了一声,王磊吧嗒吧嗒地踩着湿拖鞋从浴室里出来,带出一阵水汽和清香。
王磊早年从军,那时候太阳还没有暴走,他的脸是军人惯有的黝黑,身上却意外地白。而且说实话,黑白分界线差不多在短袖和短裤的边缘位置,如果对比度再高一点,再胖一点,再毛绒绒一点,就是……熊猫了。
天生丽质,肤如凝脂。刘启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忍不住想。
因为底色白,他身上的伤疤就极其显眼。他自己倒是不太在意,“伤疤是男人的勋章”这种观念好像是全世界救援队成员的共识,但刘启每次看到都有些感慨:这个时代,无论怎么活着都是一种考验。
韩朵朵夹菜的筷子停在空中,半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上披浴巾下穿短裤的王磊。
刘启看见就不乐意了。小姑娘家的,这么看着一个大男——老男人,成何体统?就算是情窦初开,也不能对着老成王磊这样的啊!
其实王磊也没什么不好。不对,王磊挺好,可以说很好,但是不行,反正就不行,韩朵朵绝对不可以对着他犯花痴。
他把筷子放下,打算好好教育老妹儿什么是节操什么叫审美,却刚好看见韩朵朵朝他背后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磊叔,您身上……那是啥?”
“啥?”刘启下意识转头。
“啥?”正在拿毛巾用力擦头的王磊抬头。
韩朵朵一根玉指隔空直戳王磊胸口。
王磊了然,把裹在身上的浴巾拉开一个口子,露出胸口上一团图案。
刘启辨认出一只卡通版长颈鹿,咧嘴笑着,憨态可掬,背上还坐着两个小人。
“你……你……这是……啥?”刘启结结巴巴,“纹的还是画的?”
“刘户口你瞎啊?”
“怎么说话呢韩朵朵?”
“哦,对不起,”韩朵朵翻白眼,“我不知道你竟然觉得有人会有洗完澡在自己身上画画的爱好。”
“我他……一会儿再收拾你。”刘启一个大喘气把不文明词汇给憋了回去,手指敲着桌子,一副晚点算账的表情。
“这个啊,”王磊低头指着自己胸口的卡通长颈鹿:“这是长颈鹿。”
“我们认识长颈鹿!”
“……这是我女儿。”王磊笑了笑,指着长颈鹿背上戴蝴蝶结的小人,“我欠她一个长颈鹿。女儿呀,都是小公主,要放在心口的。”
饭桌上两个人立刻闭了嘴看他,眼神一个比一个温柔。
王磊动了动手指,点着蝴蝶结边上扎小辫的小人:“这个是朵朵。”
韩朵朵从嗓子里发出一句不成调的惊叹,登时看他的眼神都快化了,扔下筷子,饭也不吃了,踩着折叠凳一阵风似的直扑过去。
“哎呀别闹,我没穿衣服!”
“抱一下嘛磊叔!好感动!”韩朵朵跳着,王磊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尤其对小姑娘撒娇没有任何抵抗力。韩朵朵很快如愿挂在他脖子上,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开始哼哼唧唧,“我这小体格还能怎么着你啦……咦——?背后怎么还有?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韩朵朵动作迅捷无比,一边抓住了那条无辜浴巾一边嚷嚷:“让我看看嘛磊叔,就看看,我又不碰……刘户口你发什么呆快来帮忙啊!”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了。
刘启愣了一会儿,三分是不想管,七分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一方面韩朵朵真是太胡闹了,但另一方面……他可以板着脸冷笑并以鼻孔哼气以示轻蔑,但没必要骗自己——王磊到底在背上纹了什么?他也很想知道。
他站起来——依然无法决定要帮哪边,只好挠了挠头傻站着。
正好王磊缺女儿,正好韩朵朵缺爹,真是宿命一般的相逢。父爱如山,他把长颈鹿和两个女儿纹在胸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但是刘启怎么突然这么酸呢?
他喜欢在李一一面前自称“你爹我”,又用无数种生僻词汇叫Tim儿子,可是他大声叫爸的时候没人回答。
没有就没有好了,反正从4岁开始他就再没见过爸爸,后来他坚称自己没有爸,再后来他爸变成颗星星,照耀的人也不止他一个。他恨吗?有点。他缺爹吗?不缺。
胡思乱想中地面突然一震,桌子椅子晃了一下,天花板上的吊灯也摆动起来。
韩朵朵尖叫刺耳,王磊条件反射一样把她护在怀里,只有刘启稳坐如磐石:“你们都不看新闻的吗?这是发动机重启……”
“呀!户口你快看!”韩朵朵打断他的播报,指着王磊的后背。
伤疤纵横的背上,墨线寥寥几笔勾出一只机械手套,那只手伸出二指比出一个“V”来,掌心是一朵红色的玫瑰。
“擦,”刘启郁闷,“这手套不是哥的标志吗?放背上几个意思?王磊你把我当做负担?”
“不是负担,是责任。”王磊说。
韩朵朵沉默地坐下,空气中充满了奇怪的酸臭味,大概是刘启的专属筷子终于发酵了吧。
曾经有一次,171中队情圣Tim问了他们一个问题,所有人的答案各不相同。
“是浪漫。”Tim先说自己的看法,大概因此他才会拉着刘启跑上一千公里,去给他心爱的姑娘搞一支花。
“是保护。”大刀疤抚摸着他的六管速射机枪,铁汉钢枪,柔情似水。
“是救赎。”周倩说,她胸口的名牌上,红色的爱心又多了好几个。
“是不离不弃。”韩朵朵说,她的泡泡糖炸了,黏糊糊地沾在她的鼻尖上。
“是超越概率的必然。”李一一说,他把他的骰子晃得叮当响,却迟迟没有去看手心的结果。
“是牺牲。”如果韩子昂和刘培强也在那天的车上,一定会笑着这样回答。
“是责任。”王磊说,他的脊背总是挺得笔直,尽管大家都知道他背着多么沉重的东西。
Tim转了一圈回来问他:“刘启,你觉得爱是什么?”
刘启不知道。他也不急着回答,反正他还年轻,王磊也不算老,还有许多许多的日子,足够他慢慢找到满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