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王八年六月十五,夜深。
天启城,北三坊。
明月当空,满天星河只剩下几个亮点,层层叠叠的屋檐上洒满了银色的月光。刘启几个起落跃上屋顶,远远地看见天尽头,皇城宫阙在水一般的月光里熠熠生辉。
寂静的夜里没有风,刘启无声地蹲下来,把自己的影子隐藏在山墙的阴影里。
街道另一头,那棵大树的枝叶忽然微微动了动。刘启看着它恢复静止,紧接着更近的一棵树又动了,更近一棵,更近一棵,层层叠叠的树影由远而近依次摇曳,有什么东西趁着无边夜色隐藏在繁茂的枝叶里,悄然靠近。
刘启知道那是什么,事实上,他追踪这只“鬼”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那场战争后,腥风血雨席卷了天启城的夜色。这座东陆的最大城市如今却成了游侠、杀手、暗卫、各方政客相互暗算的屠宰场,尔虞我诈,不死不休。每一个黑暗的夜里都充斥着陷阱,刀光剑影之下,敌人们炽热的血泼洒在天启城千年的土地上,彼此交融,难舍难分。夜风冰冷,而黎明前一切就都会被清理干净,此时血迹还未干涸,尸首尚有余温。
太阳一升起,便又是歌舞升平,繁华盛世。
不过,什么忠君报国重振朝纲、什么扬威奋武建功立业,刘启通通都不信。他不过是个手艺人,他所住的北三坊,也都是些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小老百姓。
作为一个初级铁匠学徒,他的主要工作是挥舞锤子把铁块打成毛坯,但他的志向并不在此,他更乐于设计制造一些奇技淫巧的东西,比如说可以伸缩的筷子、能喷火的罐子、要特定步骤才能打开暗格的盒子,或者暗藏玄机的酒壶、会动的木头鸟。
又比如说他右手腕上正戴着的机括——榉木和钢混合的主结构,加上牛筋、鲨鱼皮混合弹射装置,那是他的得意之作,每天都会打磨上油,用干净的棉布擦拭保养。
月光的清辉从树叶间洒下来,像是碎银。一个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缇卫长大人?你来得太早了。”
刘启冷笑了一下,他不愿意搅进任何斗争,但也不会任由这群喜欢杀人的疯子打扰他的生活,尤其这些人已经闹到北三坊来了,这简直是在他头上撒野。年轻的铁匠跟踪了半个月,确认这是一伙天罗刺客和缇卫在相互猎杀——天罗的刀丝往往整齐地切下对方的兵器和肢体,而缇卫沾染血污的盔甲即使破碎也很好认……
行走在黑暗里的天罗们自认替天行道,而缇卫掌握了权力和多达七个卫所的正规军。刘启并不是“缇卫长大人”,更与缇卫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确信自己要猎杀这只不知好歹的“鬼”,保卫北三坊的安宁。
刘启迎着月光举起机括,精钢箭头在月光下泛着乌金。他不知道对手正在等的就是这一刻,那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杀手,知道怎样隐藏踪迹,怎样在目标一无所知的时候一击必杀,而刘启只不过是个铁匠,甚至没有杀过人。
一条影子出现在他身后,悄无声息,紧接着一阵风忽地卷起,到他背后的时候已经成了裹挟着枝叶的一团。刘启敏锐地一个前滚,一阵凉意从他头顶掠过,几缕头发被切了下来。慌乱间他忘了自己本来站在屋檐,脚下一空,踩着一串瓦片就滑了下去。
这一跤摔得太过狼狈,以至于“鬼”都有些诧异:“不是七所的王大人?”
“不是,”阴影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幽幽传出来,“我没这么丢人。”
“鬼”的身形顿时凝住了。没有人再说话,夜风又起,满眼都是摇曳树影,满街都是哗哗的树声,细碎的月光落在刘启的脸上,水一般清亮。阴影处一点银光闪了闪,一个黑色的影子扑出来,同一时刻“鬼”也动了,就在那一瞬间,分立在街道两旁的两棵树整齐地被绞碎,无数树叶被切成小块,手腕粗的树枝被削成大小不等的小节,断口光滑平整。借着那一点银光,刘启看见无数银色细线在空中流动起来——那是一张截断了整条街的网,千万道金属光芒正随着“鬼”的动作收入他的掌心。
天罗刀丝!
可他收得太早了,那个黑影只是虚晃了一步,并没有如他所愿撞进网里。黑影这时才长刀出鞘,风一般追着那团银色的光而去,月光在刀刃上流淌,像是清水。
刘启心如擂鼓,黑影快得不可思议,刀光瞬间就到了“鬼”的面前,可是“鬼”轻得像是一片落叶,在每一道刀光触及的一瞬间就翩然远去。他张开手,已经收束的丝线重新张开,铺天盖地。黑影收刀后退,即便是他也不敢直面刀丝的锋芒,好在刀丝的威力在暗中才好发挥,刘启想“鬼”放出刀丝只不过是为了逃跑。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手击发,三枚弩箭弹射出去,没有一发击中目标。
刘启低声骂了一句,一骨碌爬起来拔腿就追。
黑衣人愣了一下,横刀拦他:“小心。”
借着刀光,他看见前方一道细细微光在安静流淌。
冷汗一下子炸出来,如果他贸然追过去,此刻他英勇智慧的头已经不在脖子上了。
两侧的楼上忽然又闪出来几个黑影,有的在檐下,有的在屋顶,默契地追了过去。
那个黑影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儿,让他们追。”
刘启不禁被拍得一抖,那根本不是人手的触感,隔着衣服他都能感觉到金属的冰冷和坚硬,像是一根钢管沉在他肩上。那人转身走出三丈,又忽然站住:“月黑风高,百鬼横行。快回家吧。”
“喂!”刘启对着他的背影喊,“我救了你,连句谢谢也没有么?”
那人回过头:“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启说,“如果不是我一脚踩进陷阱成了蝉,你也做不了黄雀。”
“那我还救你一命,扯平了。快回家吧,下次你就没这么好运了。”
刘启不说话,忽然抬起手来,手指间乌金的光芒一闪。
黑衣人毫不在意,甚至低低笑了一声。他黑色的大氅被夜风掀起,刘启看见他衣领上,一个银色的五芒星被月光照亮。
“缇卫?”刘启冷冷地说。
“在下缇卫七所第十一卫长,骑都尉王磊。记住了么?”
“辰月走狗。”刘启咬牙切齿。
“我只效忠皇室。”
“效忠皇室?”刘启嗤笑,“缇卫第七卫所苏晋安麾下,长于跟踪,精于暗杀,杀人杀得花样百出,人人血债满身,辰月都没你们残忍。”
“以杀止杀罢了,也是无奈之举。天罗横行,我们纵要保卫帝都安宁。”
“随你怎么说。总之我与辰月有仇,或许有一天我会取你性命。那么你也记住,我叫……”
“刘启。”王磊淡淡地说。
刘启反倒愣了:“你怎么……”
王磊举起一把短箭:“小孩子不要老玩这种东西,容易伤人。”
刘启一手摸上箭袋,果然空了。这辰月走狗仅仅给他留了一支,是他在射完“鬼”之后顺手装上的。他又忍不住想骂人。
黑衣的军士已经纵身跃上屋檐,九天阊阖只剩剪影,天尽头,城墙上的火光微弱地跳动。月色如水,他的衣摆在夏夜的风中猎猎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