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莫辞君 第2章 第一章

“……话说那十五年前一场动乱，明炅侯府那场大火烧的可真叫一个烈，冲天黑烟那是遮天蔽日，漫天火光叫日月失色，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候府满门葬身火海。燕阙不愧为三代将门之后，禁军杀来当夜便自刎于前堂，其妻陈氏也实乃一烈性女子，随夫驾鹤西去，就连那一干家仆，也誓死忠主……”

景和轩是都安城内最大的茶馆，装饰布局端的是一个雅字，毗邻护城河而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从河里引了水，楼内模拟了弯弯曲曲的溪流，缓和地自二楼淌下，竟是微观型的曲水流觞。木制楼宇内栽了盆景似的花木，茶香荡漾。

居中有一方溪水绕出的高地，以薄纱为帘，层层叠叠笼着台上人，此时帘子被撩开，露出台上一人。

那人着了身烟青色的长衫，端坐在木制案台后，乌发以木簪绾在脑后，此时正兴致盎然地说着书。他也不使醒木，捏了把竹骨的小扇，开合间倒也颇有气势。

这当儿正说到十五年前的一桩惊天大案，明炅侯燕阙被扣了个谋反的罪名，禁军奉命查办候府，却遭誓死抵抗，最终候府满门以身证道，葬身火海。这是当时坊间流传甚广的一个书段子，不过时日长了大家也渐渐淡忘，如今被这说书人旧事重提，客人们倒是听得聚精会神。

“谢谢各位看官，大家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晓某还靠着大家吃饭呢！”一段终，说书人起身拱手，扯起笑脸招呼，长衫随着他的动作铺展，款式竟是件稍显破旧的道袍。

客人们哄笑，倒是有不少扔了铜板到说书人面前，那人一一谢过，眉眼含笑。

景和轩二楼以屏风隔出雅间，拦起一圈木围，二楼的客人可以直接从上边看到一楼的情景。

二楼的一间雅间中，一个黑衣人缓缓站起了身，墨染的发在脑后用发带束成高马尾，似一匹上好的丝绸披在身后，他面容白净，像初冬的三寸雪，眉目却漆夜般黑，鼻梁高挺，薄唇颜色淡淡的，像褪色的胭脂，五官鲜明的对比让他看上去格外清俊，可是他的神色却十分冷漠，宛然高山氤氲烟云后藏着的谪仙，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

他拿起座边靠着的一柄修狭的刀，墨黑的刀鞘上繁密云纹格外醒目。行至木栏杆前，伸手掏出几枚碎银，手指一弹，碎银准确无误地落至说书人面前的破碗中，撞出一串“当啷”的脆响。

说书人一愣，抬头想看，却没看见任何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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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朝皇城位于都安，中央偏北镇着永定宫，街巷宽敞，成五纵五横排列，格局规整。升平巷乃是皇城十街之一，概因此处坐落着大理寺的府衙，又是挨着宫墙而远离坊市之地，因而常是寂然冷肃的。

黑衣人熟门熟路的行至大理寺府衙门前，自庄肃严正的大门旁的左偏门进了大理寺，门边侍卫瞥见他腰间挂着的令牌，低头行礼：“督察。”。他一路畅通无阻，回到了大理寺的后院。脚步一拐，迈向院落左侧的一排楼房，停在第五间房的门前，伸手推开雕花木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无霁？你去哪儿了？”房间内有人，听着门响，顿时拉开了话匣子，“今儿起来本想找你去崇蕴坊听曲儿，谁知我卯时末来寻你，差点把云月楼上下掘地三尺，连你的影子都没见着，还是半道上遇着云娘，她说你卯时初便走了。”

云无霁瞥了眼不请自来那人，对上一双碧幽幽绿眸。

“没什么，景和轩听书去了。”云无霁答。

“你竟然还有兴致去听书？讲的什么桥段改天我去见识见识？”那人从云无霁床上翻身坐起，微微打卷的墨色发尾晃荡出一个弧度。

“说的是明炅侯谋逆叛国，不肯伏诛还抵死反抗，最终明炅侯府大火烧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云无霁看了他一眼，目光不知怎么有些沉。

“啊，我当是什么虐恋情深爱恨情仇的极品书段子勾得你要大早上跑去听呢，这段子早些年传的倒广，但近些年少有人题，我倒是听了几回，再听便觉失了新意。还是崇蕴坊的曲儿深得我心……”那人以手枕着脑后，毫无察觉云无霁的目光，兀自絮絮叨叨。

云无霁没再说什么，从怀中摸出一只折叠精巧的千纸鹤，摆到桌上，示意那人看。自己翻开桌上倒扣着的茶杯，倒了杯茶润喉。

“谈正事，我需要近两月内都安所有走失的童男童女的档案和报案人的相关口述文书。”云无霁抿了口茶，公事公办地开口。

“啧，我当你真是去听书了呢，到头来还是去接了案子。你说的是前几日丢过来的那起都安儿童走失案吧？这案子倒是积了好些时日了，据衙门那边说前前后后应该派了有两三拨人去查吧，可是始终没有眉目，你怎么想着接这案子了？”那人撇撇嘴，啰嗦道，“话说，你前阵子受的伤好全了？你当自己钢筋铁骨呢？”

云无霁不理他：“给个准话，帮是不帮？”

叶良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噎得翻了个白眼，没办法，埋怨似地嘟嘟囔囔：“成成成，还能不帮你不成？倔死你算了……给我半个时辰，我帮你从昭理阁寻档案，真是拿你没办法……”

*

云无霁隶属于大理寺，这京朝大理寺不同于六部，乃是独立于朝堂外的一个部门，也只是负责审查全国境内疑案要案并抓捕嫌犯重犯回监羁押候审，按道理来说地位和管复核审查的刑部平级。可大理寺若得了皇上授意，却拥有着查办朝堂上任何一位官员的权力。

偏偏这大理寺又不问朝事，不参党争，本本分分只忠于皇上，查办起贪官污吏那是毫不手软，像一杆公正威严的秤。因而连六部尚书在大理寺卿面前都得小心收敛着。

云无霁是大理寺里一个督察，他让叶良寻的档案牵涉到了近段时日一起幼童的连环走失案。

这原本并非什么引人注意的案子，按说也轮不上大理寺来管，可是衙门那边是实在解决不了，才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大理寺。可这案子太过不起眼，十分容易便积在典正堂案头，埋进烟波浩渺的卷宗里，因而叶良说前边似乎已经派了人手去查，最终却不了了之。

这案子之所以落了个两边都不愿接的境地，就是因为这案子既不是什么随随便便排查几下就能找着嫌犯的小案子，这跟衙门平时管的什么因爱生恨闹出命案，东家鸡被西家逮来煲了汤最终两家结了梁子非要闹到官府来……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事儿不太一样，这事儿衙门试着查了两下，发现这事吧办案周期长难度还大，涉及范围广人数多，更何况线索还少得可怜，当即决定别浪费时间把这案子丢给了专门解决疑难杂症的大理寺。

结果人大理寺觉着此案既不是办案手法诡谲异常令人摸不着头脑，又不是血腥凶残令人闻风丧胆，实在太过于不起眼，老百姓家丢个孩子，怎么能随意受得到大理寺的重点关注？要知道，虽然都安地区的案子都要经大理寺过，但重点关注的案子非是涉及朝廷要员富贵人家，便是惨绝人寰的命案或奇诡狡诈的悬案，这丢孩子的事，怎么衙门还要丢过来，是嫌大理寺不够忙吗？便由着它淹没在卷宗里。

叶良拿着卷宗回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云无霁一遍：“所以说，你为什么突然对这案子感兴趣了？”

云无霁翻着卷宗，头也不抬：“你知道都安这两个月走失了多少孩子吗？”

“……五个？六个？应该不算特别多吧，这儿可是都安啊。”

云无霁抬眼看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啊？才两个？那你管什么……”

“不，是二十个，”云无霁面无表情地纠正，“这只是皇城内，还不包括整个都安。”

“我仔细看了报案时间，发现这些孩子的走失时间间隔很是特别，两起走失案间至少间隔五日，且最多的一次只有两个人在同一天报了案。而且本月确如你所言只走失了两个孩子，可是上个月当陆大人调派人手去丝路重镇朗日丽协助调查匪帮一事，人手较为紧缺，对其余案件关注度不够的时候，足足走失了十八个孩子。”

云无霁顿了顿，末了道：“因此我怀疑这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幼儿拐带案件。”

叶良听着云无霁的分析，神色渐凝：“如果确如你猜测，那么这起案件的性质已经足够恶劣，完全可以上报大理寺卿，陆大人不会坐视不理。”

云无霁却摇了摇头，道：“陆大人看重实证，目前仅仅凭我一面之词，还是没有根据的猜测，还是别去劳动他。他上个月为了城南那起案子已是劳心劳力，现下估计还在等刑部会审，等我找到可以佐证判断的实据，再向他汇报吧。”

叶良想了想，也就同意了他的看法：“那行，你自己当心点。诶，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了，我只是想先去找找那些报案人，问些问题，看看能发觉什么线索，不是什么危险的行动。”

叶良闻言，眯起绿宝石般的眼睛，伸了个懒腰，像只懒洋洋的大猫：“那我可去崇蕴坊听曲儿了，回见吧云督察。”

云无霁挥挥手，以示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