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莫辞君 第1章 楔子.余烬熄

漆夜如墨，皎月不知藏身于哪片云后，莹莹白光尽数收敛，漫天的星子细碎的微光挡不住熊熊烈火燃烧之势，不祥的火光渲染了半边天幕，哭喊声震天。

“燕阙！你可知罪？！”

“我燕家满门英烈，为京朝江山抛头颅洒热血，碑林不葬苟且偷生之辈，祠堂不供欺世盗名之徒。尔等宵小，何敢血口喷人，践踏我燕家满世清名？”

“死到临头还敢狡辩！如今你谋反罪证齐全，乱臣贼子，还不伏诛？”

漫天火光中，明炅侯燕阙一双星目亮的惊人，说不清里面跃动的是苍凉还是怒火。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开口，皲裂的唇瓮动，嗓音低沉沙哑，像是陌路的哀歌。

“燕某堂堂七尺男儿，生于天地间，自问无愧于天地，亦无愧于己。只是终要负了我燕家英灵。”

他抬眼望着面前燃着熊熊烈火的候府，黑烟直上云霄，呛鼻的气味直往肺腑里灌，画栋雕梁崩塌的声音挡不住禁军的马蹄声。

黑烟化在云里，就像荣华富贵易逝不过阳光下一抹寡淡的水痕，偌大候府，也无非比寻常草屋烧的久上一些罢了。说到底，功名利禄连过眼云烟也不足，累世英名也是自取其扰，逼得人猜疑，逼得人要给自己带上镣铐，拔除爪牙，直至至之死地。

明炅侯燕阙一生战功赫赫，平北疆，定内乱，攘除外贼，一力辅佐新皇，满身功勋无人能及，到头来不过落得个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何其可悲可叹。

他最终能左右的，不过自己的身家性命罢了。

生为豪杰，终究不愿死在暗无天日的天牢里，还要背负着无法洗脱的冤情。

燕阙看着马蹄踏碎地上躺着的残破华灯，绸缎染污泥，彩瓷化尘灰。禁军铁蹄踏在候府焦土之上，一如那年京朝大军踏碎北疆冻土，踏碎浸染了叛军鲜血的青石砖。

终究逃不过这诅咒般的轮回。

燕阙仰头，冰凉刀锋挨上咽喉，银锋带起瓢泼血弧，热血泼洒在滚热的焦土上。

他如山峦铁铸般的身躯倒下，像神像衰朽，像神话轰然倒塌，是一方镇守江山的战神陨落，亦是繁华破碎的起点。

远处曲折回廊下，一名身着华服的夫人哀恸地看着这一幕，她杏目湿润，脂玉般的面颊上滚落泪珠。她抬手，臂弯上披帛的垂穗似扶风弱柳，移步时熏黑的衣摆上仍能分辨出栩栩如生的木槿花，锦绣如水波。

她就这么轻盈地，将自己纤弱的颈，送进了廊下垂挂的白绫中，身姿纤纤有如踏鹤临风。

在候府的院墙边，火还未烧到的地方，谁都未曾发觉一个小小的身影挣扎着，目眦欲裂。

可是他太小了，双手被死死按着，嘴也被捂严。他的挣扎被无情镇压，那人十指冰凉，却刚硬如铁，以他绵薄的气力根本无法撼动分毫，他什么都做不了，就如他滚落的泪水根本无法熄灭这一场火，亦或者，他嘶吼或嚎啕再也无法唤醒他的爹娘。

身后那人俯下身，贴在他耳边，声音尖细，雌雄莫辨。那人说：“想活命，就安分着点。”

他疯狂摇头，眼泪汹涌，他想说他宁可回去，他要陪在爹娘身边，宁可烈火焚身，也不愿独活苟活。

可那人不由分说地押着他跃上墙头，身轻如燕，带着他远离火海。他在喉咙里呜咽，声音嘶哑如穷途末路的困兽。

他听见远处飘荡来隐隐歌声——昔日登名封神榜，一朝落魄囚衣傍……

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焚尽了明炅侯府上上下下。明炅侯燕阙自刎于前堂，其妻陈氏亦自悬于回廊。甚至候府上下十余仆从，都选择了追随主人而去。

世人都道燕氏覆灭在那一日，自此满门英烈哀鸣，魂灵蒙冤。没有人知晓，一缕幽魂逃出火海，此后便是唯一未亡人。

他生在那一日，他也死在那一日。

都安难得下了场暮春雨，草木笼烟，娇花蒙雾，朱门铜锁沾青锈，木檐彩绘落苔痕。

“吱呀——”

不知哪处院落门扉被一只纤纤素手推开，一名身着浅碧色罗纱裙，执一把微黄油纸伞的女子出现在门后，油纸伞边缘微微抬起，露出朦胧雨帘后一张俏丽清新如玉兰般的面庞。

“咦？”

女子疑道，长睫垂落，目光落在门边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上。

“你是谁家的小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呀？”声音轻轻柔柔，像春日里的啾啁鸟雀。

那孩子动了动，抬起脸，一张小脸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灰黑痕迹，还有未干的泪痕。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睫毛长长的，像乖巧的小动物，可是目光却空落落的，有些可怜。

女子看见那痕迹，愣了愣，又问：“那你叫什么呀？”

他不说话，半晌，摇摇头。

“你的爹娘呢？”

这回，他沉默的时间更长，最终，还是摇摇头。

女子俯下身，掏出一方罗帕，细细擦净幼童的面颊，她垂着眼，动作轻柔：“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姓云，你要是不介意，就跟着我姓。”

幼童看着她，目光有些困顿的懵懂，却清澈干净——不是天真单纯的干净，是无波无澜的干净，就好像两口幽幽古井——不该是他这个年岁该有的目光。

她抱起幼童，伞沿下露出一方天地，只见苍云锁九州，河山一片迷蒙。

女子兀自轻快道：“就叫你——云无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