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赦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破旧昏暗的老房子里铜锣唢呐声喧天,身着崭新道袍的道士围着停放在客厅中央的骨灰坛又唱又跳,唱的是往生咒,跳的是送行舞,黑白遗照上的老人面色慈祥,松弛的眼皮下垂遮住眼里的泪光。
停灵七日,今天是第一日师门送行,老人的家属自觉退出屋外招待来客,只剩下披麻戴孝的儿子跪在门边送父亲一程。
老人的亡魂坐在泣不成声的儿子面前,看到儿子如此伤心,他微微叹了口气,生老病死,既是自然规律,也是人生常态,这一世他们缘分已尽,倘若有缘,说不定在许久之后又能重新遇见。
院子外,一队阴兵纸马早已等候多时,眼看时辰将至,领头的谢清明不得不出言提醒:“老先生,该上路了。”
不多时,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的老人走出院外,见到阴兵纸马也不意外,他微微躬身,对着谢清明行了个道家之礼,说:“有劳大人。”
谢清明微微侧身避开,照例确认亡魂身份:“某树参,丙申年乙亥月乙巳日生,甲辰年壬申月丁未日死,死因,病亡,是你本人没错吧?”
老人略一点头。
亡魂身份确认无误,阴兵牵着纸马上前,老人一辈子省俭,从没骑过马,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在阴兵搀扶下终于坐稳。
“功德盖世,魂归地府,一岁太平,万事无忧。”
临近中元,鬼门打开,地府杂事繁多,随处可见行色匆匆的鬼差或独身或带着亡魂在鬼道上赶路,姜且也不例外,既要按时按量完成任务,又要时刻小心谨防有鬼寻衅滋事,精神比往日更加紧绷。
开路声由远及近,姜且牵着亡魂往后避让,牵着纸马的阴兵从她面前走过,马背上的老人背微微佝偻,看着有些拘谨,一双大手紧紧牵着缰绳,路过时对姜且僵硬地笑了笑,陪伴在侧的谢清明对她点点头,权当是打过招呼。
谢清明是望乡台的守台人,跟一般鬼差不同,不用引渡亡魂,也不用缉拿厉鬼,平日里就守着望乡台,在某些时候才会接引亡魂。
能让阴兵开路、谢清明亲自接引的亡魂不多,除了那段特殊时期,三百年来姜且就见过那么两三例,每一例她都能在半路上遇见,不得不让鬼感叹一句缘分。而每次见面谢清明都会跟她点点头,三百年来虽然一句话也没说过,但是两鬼也算是点头之交,
衣着朴素,相貌平平无穷的亡魂发出语气艳羡:“真厉害,高头大马来接的。”说完忍不住上前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一点,扣在脖子上的勾魂索被动作带动叮当作响。
新死的亡魂改不了人的习性,总是忍不住想往大人物身边凑,好像这样的举动能让自己也变得与众不同。
姜且新勾的魂叫刘卫国,一生操劳,却能无病无灾活到七十多岁寿终正寝,这样的人生已经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而经历过这样平凡人生的小鬼却回头对姜且说:“真希望下辈子能投个好胎,让我也逞一把人上人的威风!”
人大抵都是贪心的,别人碗里的饭菜总是比自己碗里的香。
“光投个好胎没用,不是每个命好的人都能出人头地,多的是庸碌一生,”姜且牵动锁链往黄泉去,神色淡然,“选择比出身更重要。”
七日后就是中元节,是阴鬼一年里唯一可以在阴阳两界畅行无阻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姜且都会被调去看守界门,今年也不例外,刚把新勾的魂送往临时住所,就接到判官殿下发的调令。
按理说鬼门大开,界门也没什么看守的必要,但是往年总有些不怕死的人以生魂入黄泉,出门登记的才八十万只鬼,回城登记的时候往往能多出来几百上千只,而酆都就一个,但是生魂却是来自五湖四海,光是送回去都是一项大工程,而且不送还不行,生魂久居地府会扰乱阴阳秩序,所以每年光送生魂归乡就是一项大工程。
不过那是姜且来之前的景象,她来以后,再遇到乱闯的生魂,直接原地开个门就可以把人送回家,省时省力又省心,所以每年看守界门的名单上都会有她。
算算日子,中元那天正好是刘卫国头七,按例引渡使需带亡灵回家看一眼,姜且自己走不开,只能摆脱同僚帮忙,口袋里的瓜子因此少了一大半让她心痛不已,面上却还得故作大方说“多拿点。”
这段时间也是酆都城居民最有钱的时候,姜且离老远就看到天地银行门口排着的长龙,从街头排到街尾,像是看不到尽头。亿万钞票、手机、平板、微波炉、冰箱,天地银行的柜鬼们忙到飞起,一直在处理上面烧下来的奇形怪状的物品,主打一个只有鬼想不到,没有活人烧不了。
曾经有柜鬼跟姜且吐槽:“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现在的人印个纸钱后面跟着一串零,一串!数都数不过来!每年生辰死忌、中元清明,一车一车地往银行运,然后过个验钞机,嘿!全是□□!又得一车一车倒到垃圾场。”
“明明最朴素的鸡钱纸才是通用货币,非要整这些花里胡哨的,自以为多孝顺,实际上祖宗在地下饿得眼睛都绿了!”
“还有那些手机什么的,人间一张纸烧到地府就能打电话了?过家家呢?还不如多烧点纸钱,有钱什么买不到!”
姜且深以为然。
投胎名额有限,不是每个亡魂都能立即投胎,因此大多数亡魂都要在酆都城住上一阵子。酆都跟人世差不多,有集市,也有娱乐场所,只要有钱,最贵的香火,最华丽的寿衣,甚至是人世的消息都可以买到,但要是没钱,日子就难过了。
子孙烧下来一车一车的垃圾,祖宗就只能跟孤魂野鬼抢食,实在受不了的就给家里人托梦,梦里说的好好的,但是下次还是烧下来一堆垃圾。
活人不是不懂,只是太朴素的纸钱显不出自己的孝心。
想到这,姜且调转方向往新鬼的临时住所走去,距离刘卫国投胎的日子还有很长时间,看他也不像个懂行的,还是要提点一下,免得他吃了上顿没下顿,怪可怜的。
还没走两步,就看到刘卫国背着一个麻袋走出银行大门,他像是非常高兴,哼着歌就往集市上走。
“刘卫国。”姜且喊了他一声。
被鬼差叫名字不是什么好事,路边的小鬼见状都远远绕开,生怕被殃及池鱼。
刘卫国循着声音回头就看到姜且抱着手臂站在路边,他挠挠头,走到离姜且两三步远的地方,哈着腰问:“大人找我?”
“你背的什么东西?”姜且抬了抬下巴。
刘卫国心里有点打鼓,他不知道姜且想干什么,也不知道下面的官贪不贪,他把背上的麻袋放到地上,手还紧紧捏着袋口,谨慎回道:“家里,家里给烧的纸钱,也不是很多……”
姜且挑了挑眉,她没想到刘卫国家里竟然知道什么样的纸钱能用,看来自己是白替他担心了。
她脸上的表情很好懂,刘卫国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儿子懂一点。”
原来如此,姜且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就走了。
鬼到底比人冷漠一些,更在乎等价呼唤,这样的关心在酆都城难能可贵,刘卫国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汗颜,在原地没送姜且直至她背影消失后才转身往集市走去。
过了中元,最忙碌的那段时间总算熬过去了,姜且盘了盘账,发现她地盘上最近死的人不多,有一天空档不用勾魂,她便打算休息休息,预备找个阴气充足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可惜休假申请还没提交,管理处的鬼差就拿着托梦的黄表纸找上了门。
一共两份,纸上写着精确到秒的托梦时间,刚刚好是她预备休息的那天。
真是完美。
“刘卫国的我能理解,儿子问问老子在下面过得怎么样也算是老黄历了,但是某树参是怎么回事,功德在身的贵人不是优先投胎吗,他怎么还在这?”美好的假期没了,姜且颇有怨念。
管理处的鬼差叫温和,鬼如其名,脾气挺好,一板一眼回道:“贵人心愿未了,不愿投胎。”
你看看,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投胎机会他一句“心愿未了”就给推了。
姜大人家住海边,管得挺宽:“接引他的引渡使就放着不管?玩忽职守?”
温和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遥指酆都城东南方,意思是你行你上,整顿职场全靠姜大人了。
望乡台坐落在忘川河边,正是酆都城东南方向,守台人无职无位,但是整个地府无人敢惹,连无常大人见了他都要躬身让道。
上就上……你个头!姜大人掂了掂自己的斤两,悻悻然收回腿,有时候倒也不必管得那么宽。
她撤回休假神情,接过黄表纸,再恭恭敬敬把温和送出门,休假是不可能休假的,社畜死了也还是社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