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鬼 第16章 回头

亡魂不能在人世久待，陈三妹满打满算还是在呆十八个小时，所以很多事情都得抓紧时间去做。

做鬼比做人的时候方便许多。

姜且先是牵着陈三妹飘上病房看了眼，恰好撞上许湘湘和高壮互诉衷肠的一幕，秉着非礼勿视的做鬼准则，姜且捂着眼睛偷偷看了一会儿才走，脸上一副磕到了的表情，跟陈三妹脸上的不舍之情形成鲜明对比。

两鬼一边赶路，姜且一边安慰她：“女大不由娘，她自己喜欢，对方人也不错就行了呗，现代社会谁还将就门当户对那一套，又不是多么大富大贵的人家！”

“大人说的在理，道理都懂，只是哪里说放就能放！”鬼魂没有眼泪，伤心难过也没个宣泄的出口，陈三妹一脸哀切，伤心过度连魂体都有些不稳。

“一碗孟婆汤下去，前尘往事尽消，到时候哪里还有什么放不放！”姜且一脸淡然。

人死如灯灭，上辈子的事留在上辈子就行，未来还是得往前看。

听了这话，陈三妹有些欲言又止，眼神恳求地看向姜且，一副记吃不记打的样子。

只一眼，姜且就知道她想说什么，直接抬手制止，轻声说：“当年你的魂是我勾的，没有谁比我清楚当时的情况。”

二十七年前，刚刚守寡的陈三妹母女在村中被吃绝户，向家人求助，娘家人冷眼旁观，无奈下只能带着女儿出来求一条活路，临时安顿在临江市下面的小县城。

她运气也好，遇上个开小吃店的好心人看她孤儿寡母可怜，让她吃住都在店里，母女两就此在县城扎了根。

原以为日子在逐渐往好的方向走，可惜天公不作美没，第二年六月，天降大雨，上游水库违规放水造成死伤无数，好心人一家被水冲走不知所踪，陈三妹水性不错，临危不乱，在一片混乱中托着女儿往高处游。

时年五岁的许湘湘乖得很，知道母亲辛苦，坐在捡来的塑料盆里不哭也不闹，只是紧紧抓着盆沿母亲的手，小脸紧绷盯着湍急的洪水，遇上障碍物的时候抖着嗓音提醒母亲。

每逢天灾**，鬼差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姜且也不例外，勾魂索上挂着一串新魂，密密麻麻，像是一列长长的火车，风风火火往黄泉开。

路过这对母子时，火车刹车看了一眼，姜且下意识翻出名单，确认名单上没有两人的名字后松了口气，生死面前，亲情伦理不复存在，求生本能让他们恶念频生，此时的人间宛如炼狱，所以难得发现的一点真情就显得格外珍贵。

两队人擦肩而过，一队浩浩荡荡向死，一队相互鼓励艰难求生。

生死界限有时就在一线间。

没过多久，姜且又见到这对母女，女儿紧紧抱着树梢，身下被一双僵直的、稳稳托举的手撑着，浮在水面上仰头艰难呼吸，母亲鼻青脸肿卡在枝干中无法呼吸，原本属于她们的塑料盆承载新的生命爬上救生艇，被人紧紧拥在怀里喜极而泣，失去作用变成累赘的塑料盆被他们毫不犹豫扔入水中。

还没断气的陈三妹在那一瞬间差点生魂化厉鬼，还好那一刻救援队及时赶到，把即将被水淹没的许湘湘从洪水中捞起来，忍不住呛咳的女孩往空无一人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随即陷入昏迷。

死亡名单上的许湘湘在那一刻变为陈三妹，她原本可以活的，只要抛下女儿，她就可以从枝干间挣脱逃生，最后一刻，母爱战胜求生本能，把女儿稳稳托起，而她的女儿因为创伤应激忘记了她的母亲，二十几年连思念都未曾有过。

“你不算枉死，按规矩根本不应该在下面耽误这么长时间，再拖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你也知道，何必呢。”

“知道她平安长大，顺利嫁人，再过几年会有自己的孩子，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这样子还不够吗，为什么那么贪心？”

姜且语气平淡，同样的话她说过不少次，类似的亡魂也遇到过不少，多年经验告诉她，太过执着的总是没什么好下场，她经历过，所以不愿意看到有鬼重蹈覆辙。

鬼道上阴风阵阵，姜且的声音在风里变得支离破碎，但是并不妨碍陈三妹理解她的意思。陈三妹想到给自己支招的老鬼说的话，他说姜且是所有鬼差里最心软的一个，从前她不信，但是为了确保目的达成还是特地选择在姜且遛鬼的时候碰碰运气，然后老鬼说的话终于得到证实，以有心算无心，她也成为姜且心软的受益者。

“大人，您没生养过，可能不太理解，但是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从她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我这颗心会一直提着，”陈三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像是回想起初为人母的喜悦，眼神发亮，“不仅想看她平安长大，还想看她百乐无忧，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过完这一生，如果有缘分，真想下辈子还给她当妈！”

不多久，她们来到一户人家门外，老城区的旧小区，上了年头的居民楼墙面斑驳，露出地下狰狞的青砖，不知疾苦的小孩子在楼栋之间疯跑，冷不丁就从各个角落蹿出，把行人和车辆吓一跳，随口刺耳的叫骂声响彻小区。

门内，一对父子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父亲头发花白，有些佝偻的身形看起来十分老态，身旁的儿子看起来三十多岁，举止却跟几岁的孩子一样，抱着一包开了口的薯片，看着电视机上的动画片画面痴痴笑，薯片的碎屑掉得满身都是，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用手拢起来放回薯片袋子里。

看到这一幕，陈三妹的身形有些颤抖，脸上表情有些奇怪，像是见到期待已久的恩人的激动，也像是尘埃落定的释然，但是在姜且看来更像是得偿所愿的癫狂。

“所以，”姜且平静地问，“你是打算在我手底下去杀人吗？”

听到这话，陈三妹有些惊讶地转头看了姜且一眼，她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一个苍老、有些市侩、不通人情世故的母亲自然能获得怜悯，所以在她提出想要到女儿成长的地方看看时，姜且才会答应。

稀疏的星光被乌云遮蔽，轰隆隆的雷声响起，闪电在云层间穿梭，暗处的阴影蠢蠢欲动，陈三妹的脸色变得异常可怖，两道血泪从她眼里落下，滑过脸颊，随后消失在虚空，翻滚的阴气从她体内涌出，遮蔽这方天地，屋内的父亲搓了搓手臂，走过来关上窗。

“大人，没有回头路了。”

单元楼下，形容狼狈的中年妇女急匆匆往家里赶，嘴里不住咒骂，骂善变的天气，骂窝囊的丈夫，骂痴傻的儿子，还骂不听话的养女让她一把年纪还进局子里关了大半天。

“一开始我以为湘宝进了个好人家，城里人，双职工，人看起来又和善，多好的收养家庭啊，比跟着我这个没本事的寡妇强多了，可是，我想错了！”陈三妹齿间染着刻骨的绝望，一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盯着屋子里的一家人，刚到家的中年妇女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给父子两准备晚饭，看起来跟普通家庭没什么不同。

思念亲人的亡魂除了托梦以外，还可以上望乡台，一份供品能看一整天家人的生活片段。陈三妹死后无人祭拜，想要供品只能跟孤魂野鬼强布施，她攒了好久才终于凑够，兴冲冲到望乡台，想着女儿终于过上好日子，心里既欣慰是激动，谁知却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时年九岁的许湘湘身形和五岁时几乎没有变化，又瘦又小，看起来比同龄人矮了一大截，身上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衣服，脸上泛红干裂，整个人看起来邋邋遢遢，像是没人要的流浪儿。

片段里，许湘湘一直在干活，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深夜还在给养父捶背，只有在学校的时候能有片刻喘息。

当时陈三妹安慰自己，村里的小孩也要帮家里干活，这很正常，湘宝虽说过得哭了点，但是好歹不缺衣少食，而且还能上学，已经很好了。

等她再攒够供品上望乡台，许湘湘已经十五岁了，成绩好，人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以全市第一的中考成绩进了临江市最好的高中，如果没什么意外，考个好大学应该没什么问题，等出来工作以后也算是熬出头了。

但是她偏偏摊上这么对养父母。

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被撕得粉碎，连带着陈三妹的心也被撕碎了，她这才知道，自己的女儿被收养的原因不是因为她乖巧懂事，而是因为失忆的她看起来呆呆傻傻，所以才被不怀好意的中年妇女收养，给痴傻的儿子做童养媳！

那天，许湘湘凭借惊人的爆发力打晕不怀好意的养兄，推开拦路的养父母，身无分文跑出家门，然后再也没回去过。

是辍学的高壮靠纹身一针一针供她上学，从高中到研究生毕业，近十年的时间一直默默供养她，直到她羽翼渐丰才终于放下心。

这一切陈三妹都看在眼里，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她帮不上女儿的忙，只能尽力为她去除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