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栖最终晕厥在了曲璃的怀中,冰刺已经除尽,若要完全恢复,还需休息若干时辰。
曲璃从袖中摸索出愈合创口的伤药,沾了少许,轻柔地涂抹在兰栖的伤处,随后探上他的脉搏,确定无恙后,解开他松散的襟带,搜寻鱼骨环的踪迹。
搜寻无果,曲璃敛眉微叹,合紧兰栖的衣衫,将他抱到苏桑先前铺开的青灰布匹上,倚墙休憩。
曲璃观察了一遍周围环境,取下发髻上的茶色玉簪,从中拧开,倒置于掌心,一条精致小巧的软虫爬了出来。
此虫通体炫彩明洁,像是一根被灌注了灯彩霓虹的泉岩冰杵,尾端着色较浓,覆着两片鱼尾似的薄翼,分别印着未垣二字。
未垣是灵教创教祖师的名讳,巫灵教初始之期,只有惯常杀戮的巫教,后来身为教主师兄的未垣不忍教主与生在外掠夺生杀,便于海外避世的修道仙岛赶至大陆边际须弥山创立了以尽善尽仁为宗旨的灵教,以灵术造福众生,以灵术师之血压制咒术,又用灵识造蛊之法,造就守护每个灵主的灵虫。巫教教主与生,欺师叛岛,生性好乐,任凭灵教壮大,作壁上观,笑看两教抗衡相对,较量切磋。百年后,与生与未垣神秘隐世,勒令两教合并,此后两教明面上和平共处,内里仍各自为营,纷争不断。往后数千年,教主教徒不断更替,两教一直互相抗衡。直至七年前,灵教因教主未倾的杀戮而灭迹,巫教因教主络丛自刎而半隐。
曲璃手中的这条小虫,便是守护未垣灵主的未垣灵虫。
当年未垣隐世前,将未垣灵虫交给了随他一同出岛的胞弟未双,并留存了自己的血液,予意他日若寻得有缘人,便可以血祭的方式,将未垣灵虫传给那人。未双承受嘱托,一直将未垣灵虫养在未垣的法器祭云簪中,也就是曲璃所戴的茶色玉簪,直至自身携妻隐归仙岛。在此之前,他将未垣灵虫与自己的未双灵虫一并交托下任教主。
而后历经千代,未垣灵虫与未双灵虫最终交到了未氏后人,待位教主未绾的手上,未绾天性爽真明快,喜爱江湖,无意教主之位,十六岁便离开须弥山,游闯人间,偶到莳兮国,结识了曲炙、兰姜以及当时还是莳兮太子的东方衔夷。
此后两年,未绾与东方衔夷兄妹相称,与兰姜暗生情愫,未嫁先孕,意外早产,兰家不接受巫灵教中人,子嗣入不得兰家族谱,未绾便将早产的孩子送入宫中,交于义兄东方衔夷教养,后钟情曲炙,在曲炙已有发妻的情况下,义无反顾的嫁进曲府,同时将灵教圣物,银樽春杉百甘泪赠于东方衔夷。同年,曲璃出生,未绾遂将未垣灵虫以血祭的方式传给了曲璃,十一年后,灵教灭迹当日,未绾身死之际,又将未双灵虫和未双的法器,给了曲璃,让他送给他想保护的人。并将自己的未绾灵虫,交给当初送入宫中的孩子,未屿。
曲璃执起兰栖的手,捻破他的指尖,未垣灵虫被血色吸引,蛄蛹着从曲璃的掌心挪到兰栖指尖,缓缓吸食血液。
灵虫若要守护自家灵主,只需将育养它的法器戴在发上,危难之际,它会自行脱离法器守护灵主。若要暂时守护他人,则需要吸食少量他人指尖血。
未垣灵虫吸满了兰栖的血液,从兰栖指尖坠跃而下,绕着兰栖画出一个圈,而后隐进兰栖袖中。
曲璃将祭云簪戴回发间,紧绷的神经到此才有所放松。
他站起身来,视线投向窝在另一侧墙角低头静默,闻着墨石抱膝而坐的苏桑。
从兰栖唤出那句阿音开始,苏桑便是这副迷惑失神的模样。
“纾桑。”曲璃喊了他一声。
东方纾桑似梦初醒。
“出来。”曲璃走向屋外。
东方纾桑垂首紧跟,脚踝处剧痛无比,每走一步,便像有温烫的刀剑在他的骨头上狠狠刮擦。
他咬紧牙关,尽量不让曲璃看出端倪。
“脚扭了?”曲璃还是察觉了他的异样,来到他的身边,并不是很客气的拎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到了门口,东方纾桑半锢半抱的环住曲璃手臂,拖着他原地驻扎,“我想跟着兰栖哥哥,我不想白来这人间一趟。”
“他能让你跟?别找不痛快。”曲璃反手拎住他的臂膀,直接将他撂到了马背上,自己跟着上马,坐到他前头。
“他是同意的,”东方纾桑揪住曲璃衣服,在他背后提起信心说道,“真的!他还和我聊天了,他也没有旁人说得那么冷漠,至少,他理我了。”
“……”曲璃扯过缰绳,往村口疾驰而去。
在景芽山道口停了下来,道口停着一辆马车。
曲璃进去马车查探了一番,掀开车帘,示意东方纾桑上车。
东方纾桑瞧着这辆马车,当即想到戏谱脸之前在他掌心写下的话。
那这马车应该就是他说的那辆吧。
形样普通,粗制滥造,与戏谱脸那身华丽的戏服并不搭。
东方纾桑默声上车,心中虽有不愿,但也知多说无益。
曲璃走下马车,拔了几根马发放进祭云簪中,用簪头划破掌心,沾了些血,在马背上描下春疯楼三个字,红色字眼缓缓呈现,恰如宣纸落款。
怕有疏漏,又加了金皎城三字。
曲璃回到车厢,随便包扎了一下手掌,找了个蒲团垫在案几上,半身倚坐,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东方纾桑问道:“你怎么会在兰栖身边,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碰的兰栖。”
曲璃心知,以真气压制寒症的过程不容打扰,兰栖全身凝霜,定是有人碰了他。那人形容猥祟,定当对兰栖做了不轨之举。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那?”
曲璃面色不悦,“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你一个人不可能出宫,是不是非衍带你出宫的,他人呢。”
东方纾桑端坐在案几后头,握着墨石深吸一口,道:“小王叔说要来找你,我便想一起,父皇知晓的,他应允了。我们到了金皎城,便去春疯楼找你。”
“他怎会知道我在金皎城?”金皎城春疯楼是他临时选定的,并未告知任何人,连东方衔夷也并不知晓。
曲璃只能想到慕容言岫‘告密’,这两人‘勾结’不是一日两日了。
“这我并不知道,”东方纾桑继续道,“但你没在春疯楼,慕容姐姐也不知道在哪,之后我们就去了毓孤楼,喝茶。”
曲璃听笑了,毓孤楼一向只有酒色,“他真是没有分寸,竟然带你去烟花之地。”
“是去喝茶的……”东方纾桑低头陈述,“后来小王叔看到兰栖哥哥在街对面的马坊,雇佣能去泛溪村的马夫。我想着他去泛溪村,多半是和做善事有关,就想一起。于是小王叔就给我找了匹马,让我从泥子路慢行去泛溪村,算好时辰,肯定比兰栖哥哥早到。到时候就等在泥子路口,见到人就跟上去假装偶遇……”
东方纾桑将初见兰栖时的情景大致讲了一遍。
“他认识兰栖?”曲璃只惊疑这点,东方非衍知道兰栖,但并未见过他,他们几乎没有相识的机会。
“嗯,一个背影就认出来了。我本是想,直接表明身份,或者让偶遇提前,在金皎城与兰栖哥哥打照面,可小王叔说,还是假装偶遇好玩,我觉得不差,就听他的了,之后我便出发了,小王叔继续喝茶。”
曲璃无声思虑,盯着东方纾桑身后坐塌上的那两件雪色衣衫出神,忽而起身掀开坐塌的垫子,拉开隔层,里头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服饰与水粉墨彩。
东方纾桑扭身看去,惊奇,“这马车就是那个大花脸的,他竟有这么多的奇装异服。”
东方纾桑接着讲后来之事,讲戏谱脸的出现,讲兰栖的受伤。
“他企图亲兰栖,还摸了兰栖。”曲璃说得没什么情绪,但眼神里蕴满了怒气。
东方纾桑感到奇怪,曲璃若要生气,那也是生气兰栖出事会间接让他失职,而不是兰栖本身。
他应该是恨他的,他见过他们在宫门口吵架,曲璃还拿了守门侍卫的配剑,横上兰栖脖颈,吓得侍卫都白了脸。
可是……东方纾桑想起曲璃救兰栖时紧张的模样,又自我怀疑。
他没有进一步多想,只劝道:“给大花脸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盲目仁慈,曲如音就是这么教你的?要是兰栖真的出事,”曲璃合上夹层,直接坐在塌上,靠着车壁,闲闲道,“银樽自毁,你家老头怕是命不久矣。”
“有这么严重?”东方纾桑只知银樽春杉对东方衔夷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无视曲璃的感受,让他全程守护银樽,间接守护杀父仇人。
东方纾桑调转方向,与曲璃面对面,“我想像父皇一样仁慈,他放过兰栖哥哥,是最大的仁慈。”
曲璃这次是真的笑了,“那老头怎么能养出你这样的小白兔,和未屿完全不同。”
“未屿哥是从小培养,我是散养。”东方纾桑仰视曲璃,嘴里说着玩笑话,但心中对曲璃说的‘那老头’很是敏感。
曲璃直接掐灭他的敏感,“等会这马车会送你去春疯楼,你让言岫找个大夫给你看伤,在我回来之前,不许离开春疯楼。”
曲璃拿起榻上的其中一件衣衫,丢到东方纾桑怀里,“把这衣服带去。”
“好香啊。”东方纾桑闻见衣上香气,心旷神怡。
他不明白曲璃此举何意,没心思多问,急道:“带上我吧,我想和兰栖哥哥一起行善。太医与先生都说,多行益病。”
他望着手中温暖的墨石,双眸又映上一层疲惫与遗憾,“我也想看看,先生心中挚友,是何模样。”
他还不曾见过兰栖容貌,之前在宫门口,包括马坊,都只是瞧见了背影,方才在茅屋,他又因恍神而错过。
他对兰栖的印象,都是听从旁言,记的最深的便是曲璃早前不经意间提及的,曲如音与兰栖之间的友情。
“他很好看对不对?”东方纾桑问道。
“嗯。”曲璃不假思索。
东方纾桑笑道:“有你好看嘛,应该没有吧?要不然莳兮第一公子怎么是你,不是他。”
“那不一样。”
东方纾桑摇头,“不懂,记得小王叔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愣的走路都掉坑里了,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呢,伤好之后去招惹你,被你揍了,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哈——真不长记性,之前招惹未屿哥,差点被他打死。”
“未屿可有醒的迹象。”曲璃问道。
“还是和原来一样,找不出病因,无法对症下药,”东方纾桑低眸,突然失落,“我知道那事你不愿意,可是能怎么办呢,未屿哥一直不醒,小王叔是不可能的,我也……”
曲璃并不想听那么多,打断道:“以后别跟着非衍疯。”
“哪有以后,”东方纾桑也不想这么悲观,立即换颜,抬眸笑道,“你不是也经常和他一道玩嘛,花天酒地,臭味相投,狼狈为奸!”
曲璃轻笑,在他的脑门上敲了一记,“臭味相投,狼狈为奸?”
东方纾桑护住脑门,急忙做好,“是志同道合,同气相求!”
曲璃不再多说,抱上剩下那件雪色衣衫,走向车外。
东方纾桑挪动双腿,起不了身,急声道:“人间山月,我舍不得。”
曲璃回身,“走两步我看看。”
没给东方纾桑辩驳的机会,出了车厢,劲直上马离去。
东方纾桑沉默,忽而掀起窗帘,朝着曲璃的背影喊道:“这马车是花脸的,不问自取,不好吧!”
曲璃嗤笑,不好?他会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