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桑眼见着兰栖掩在烟尘下的面颊,渐渐地白如苍雪,心中升起迷惑与担忧。
兰栖此刻内息沉聚,稍有松懈,寒流便会扩溢反噬,至使筋断血冷,八脉冻结。
感到苏桑靠近,便冷声提醒,“我没事,别打扰我。”
苏桑安静地坐回原位,目光凝滞在兰栖的脸上,先前口述的那份好奇,跃然目中。
窗外电闪雷鸣,风声更为猛烈,苏桑挨近窗子,微微倾身张望。
远山起雾,烟黛朦胧,苍穹金光明灭,急急卷起云边,似要剥落云中雨露。
苏桑拉回视线,近前山野,草屑飞扬,满地疮痍。
苏桑微有失神,窗子以南杂声忽明,似有人轻跃而来,步声于几丈外骤停骤起,如孩童欢闹街市,怀揣几分洋洋得意。
须臾间,来人已近窗前,隔着窗框,与苏桑相对而立。
一张绘满油彩的戏谱脸,映入苏桑眼帘。
苏桑骇然惊呼,疾步后退,不小心踩到了歪翘的木梁,仰身倒地,染了一身草屑血泥。
戏谱脸捧腹大笑,眸眼弯弯犹如一道倒扣的峨眉月,尖梢黑白起翳的油彩,紧密地挤作一团,仿佛黑山覆满苔藓的沟壑。
戏谱脸虽在狂笑,却笑而无声,间歇流出咿咿呀呀的言语。
看口型应是,“这都能摔倒,得好好练练了。”
戏谱脸勉强止住笑意,鬼鬼祟祟地打量了兰栖一眼,攀住窗框,笨拙地跳进屋子。
戏谱脸身着华锦真丝戏服,腰肥臀圆,背驼胸肿,是个至少有三百斤重的胖子,但他的小腿很细,裤管空落落的,经风似蒲扇煽动,脚面窄而薄。
他一面向兰栖走去,一面摩挲着手掌,行容猥祟,语出无声,“小天仙在闭目养神呢?小光棍来咯。”
“你是何人?别打扰他!”苏桑搭着翻倒的木梁试图站起,怎奈他崴了脚,脚腕处钻心的疼。
戏谱脸无视苏桑,手掌越搓越欢,贱兮兮地笑道:“小天仙,我要来亲你了,你准备好了吗?不说话,我便当你是答应了,等会,你可不要揍我。”
“不可乱来!”苏桑眼见戏谱脸嘟着嘴唇要去轻薄兰栖,心中着急,抵着木柜奋力起身,木刺扎进了指缝也顾不及。
戏谱脸扭首对苏桑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兰栖将所有的动静都听在耳内,想睁眼瞧个究竟,却无法顺利的收气引流,内息稍撤,便觉体内寒流迸裂成了尖锐的冰刺,以飞矢之势冲向四肢百骇。
“小天仙?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听不见我的声音,也应该听见动静?”戏谱脸看兰栖身僵面寒,印堂青紫,如同已死之人,不由心头生惧。
他收起猥琐的音容,缩紧身子,抖出二根手指,探了探兰栖的鼻息。
所幸,尚有鼻息。
戏谱脸大口呼气,心思一转,又情不自禁用指尖碰了碰兰栖的面颊。
皮肤柔嫩微弹。
又碰了碰他的嘴唇,沁凉微温,顿时心花灿烂,生了想要继续探索的心思。
指尖便依着兰栖的嘴唇缓缓下滑。
然而,当他的指尖滑进兰栖领口,触及他锁骨的那一瞬,兰栖全身上下皆自凝冰起霜,包括衣襟衣摆,额角鬓边,眉梢眼睫,全都凝上了一层绒白的冰霜!
戏谱脸惊惧入眼,乱步跳开,撤离到苏桑所处的位置,惴惴不安地问,“发生什么了?怎么摸一下,就结、结冰了?!”
苏桑只顾起身,原先他以为,兰栖只是在练功,现在看来却不是那样。
他将手肘搁在木梁上,苦苦借力,无奈脚踝越发疼痛,还有抽筋的迹象。
“怎么了你?摔得这么严重?”戏谱脸撩起袖子,弯腰搀扶。
苏桑却是先他一步,直接攀爬在地,膝盖抵着地面,大有跪着挪向兰栖之意。
戏谱脸不知为何,惊得瞳眸大睁,抓着苏桑的胳膊,大力将他拎起,“干什么你。”
他不再闭声,扯开了嗓子发音,话语听在苏桑耳里,是沙哑的阿巴。
苏桑头晕脑胀,被迫抓牢戏谱脸臂膀,俯下身,松了松痉挛的腿筋,试着行走,脚腕一疼,险些栽到在地,幸好戏谱脸仍扶着他。
苏桑懊悔自语,眸中忧忡甚浓。
他没有责怪戏谱脸,也没闲心探究他,依照眼下情形来看,戏谱脸大概是个惯于伪装的戏女亵男之徒。
戏谱脸摁摁脑穴,烦躁地吐出几个字。
苏桑听不明白,茫然无措地望着兰栖。
兰栖此刻五感皆失,体内寒流扩溢已达顶峰,沸腾的血气犹如激流上涌,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心脉。
当血气冲破阻碍,引着冰刺入侵心脉那一刻,兰栖涣散的意识尽数崩溃。
他再也维持不了凝息之态,唇畔缓缓沁出血珠,失力伏地。
“兰栖哥哥!”苏桑急不择言,顾不得脚踝酸疼,慌忙奔向他。
戏谱脸也显忧色,搀住苏桑来到兰栖身旁。
苏桑急声呼唤,汗水濡湿了蓬乱的鬓发,“兰栖哥哥!”
兰栖毫无反应,湿润的面容在烟尘下或青或白,眉梢额角的白霜皆数融作了凝白的冰珠。
苏桑慌措地对戏谱脸说道:“我脚扭了,无法行走,你能帮我去一趟金皎城吗?去毓孤楼,找一个叫非衍的,告诉他这里的情形,让他去找曲璃。”
戏谱脸无声啐了一句,忧心淬上眉头。
“你在说什么?你是天生声哑?”苏桑摊开手掌,让他将话语写下,“请你帮我吧,到时候我一定重金酬谢,或者你有何要求,只要合理,我都应允。村头泥子路口有一匹马……”
苏桑说着,突然哽住,他记起那匹马已被他放回金皎城,曲璃行踪未定,东方非衍也不一定寻得到他。
“算了,没有马了,你走吧,”苏桑收回手,攥紧袖口,满面疲态,劝诫道,“我看你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以后改过自新,别再做不义之事。生命很可贵的,切莫浪费。”
戏谱脸连声哑语,清了下喉咙,对着苏桑掌心,飞快写字。
“我有马车,在山道口停着,但那马只能慢行,来回肯定耽搁,要么我直接带他去金皎城,可他这样也不知道能不能碰,万一直接一命呜呼那就完蛋。这事,我的过,我会背,真男儿不做缩头乌龟,我也是真的喜欢他,我绝对不会让他死,会有办法的,我看啊,此地离宛烛不远……”
戏谱脸写得过快,苏桑只辩得断续几字,欲要问明其他,远远的便传来一阵马蹄疾驰之音,临近屋前戛然而止,幻成一声嘶厉的马鸣。
两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翩扬的红影翻身下马,风火一般掠进屋中。
苏桑看清来人,分外激动,喘着气屈膝站起,“哥!”
曲璃置若未闻,扶起兰栖,往他的嘴里连续塞了五颗碧青的雪樱,随后迅速封住他的气脉,将他的衣衫褪至肩头,划破他心口处的浅层皮肤。
殷红的血珠夹染着透明的冰刺破肤涌淌,有少数冰刺拥堵在了伤处。
曲璃双眉微蹙,果断地低下脸去,含住伤口。
苏桑讶异,支吾欲言,但见曲璃面色凝重,便又将话语咽下。
戏谱脸疑叹,摸着下巴伸长脖颈,目光直往兰栖白皙的肌肤上晃荡,敏黠的曈眸混入几分油腻与揣摩。
曲璃察觉到戏谱脸的探视,神色一凛,拂袖一振,满地血泥顿时爆裂飞溅,犹如被击碎到四分五裂欲待复仇的猛兽一般,疯狂地攻向戏谱脸。
戏谱脸大惊,未来得及反应,便被那群猛兽似的血泥挟裹着跌到了墙角,背后墙体轰然坍塌,土沫石碎劈头盖脸地砸了他一身,血泥气势未消,其中势头最猛的那抔,赶破漫天尘屑,狠狠地咬住了他的眼。
戏谱脸瞬觉眼球胀痛无比,仿佛有无数尖钩在他的眼窝深处掏挠揪扯,想伸手去揉,却发现手重如持铁,脚重如灌铅,浑身不得动弹。
曲璃吐掉暖化的冰刺,转眼又有新的冰刺淤堵在兰栖的心口,他再次低首,反复多次。
兰栖似有醒转,恍惚间,他感到有人抱着他,胸前异动连连,温软而酥麻。
鼻间有馥郁的香味,是春冬时分,觅山雪林最浓郁的味道,也是曲璃衣衫上最常见的味道。
他是又做梦了么。
梦里那人特别爱笑,笑时会有梨涡漾开,让夺目的容颜更为璀璨。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抱紧梦境中的人,肆无忌惮地将脸枕在他的额畔。
曲璃身躯微颤,差点将嘴里的冰刺吞下,他瞧了兰栖一眼,发现他并未苏醒。
大概是梦魇了吧……天梳引发的寒症,很容易激起伤者潜藏的心绪。
他梦见了什么,竟然那样主动的去拥抱别人。
兰栖的面色已恢复正常,曲璃拭净兰栖脸上的烟尘和越凝越多的冰珠,又低下脸暖化剩余的冰刺。
梦境越发旖旎,兰栖收紧双手,贴近笑容潋滟的梦中人。
其实那人本就特别爱笑,无论何种笑意,对于他的,真切或是戏谑,都让他为之动容,继而害怕泥足深陷,不可得而不敢直观。
继而不敢过多的与他共处一室。
所以便时常去往整个觅山最清静的地方。
曲如音是个极其聪慧内敛之人,看穿不说穿,一味的包容与接纳。
他们都是少话的人,彼此相处,也只是各自静静地看书赏文,桌上煮着一壶茶,偶尔交谈几句。
久而久之,兰栖便觉有愧于他,这无外乎是一种隐晦的利用。
于是某一次,他有意向曲如音道歉。
兰栖带着歉意脱口轻唤曲如音的名字。
他此时深陷梦中,内心便毫无遮掩。
曲璃闻声,再次心颤,诧异地仰起脸来,观察兰栖的神情。
宛如一幅沉睡模样,毫无情绪可言。
这是梦到曲如音了么,主动拥抱曲如音?
曲璃不由的怀疑,兰栖曾经对外直言的对男子无感,其实并不包括曲如音。
即使兰栖有过否认,也抵不过寒症梦魇最真实的心绪。
他微微挣开兰栖的拥抱,兰栖反而拥得更紧。
落目兰栖心口,冰刺仍未除尽,没有犹豫再次低头,然而心中闷堵,嘴下便不知轻重,牙齿磕碰到了兰栖的伤口皮肉。
兰栖闷哼,切实的痛楚打碎了他的梦魇,口中含着的雪樱被无意识的咽下,丹田当即升起一团灼热之气,疯速地追赶上扩溢的寒流,汹涌而猛烈,导致血气冰刺不可控制的逆转回流,身子恍入冰窟般寒瑟。
这一刺激,使得兰栖混散的思维刹那回溯,顷刻间天地剥离,感官被无限放大,他微微睁眸,目光恰好与抬眼看他的曲璃对上。
幽月璃火般魅惑的容颜,令兰栖呼吸微滞。
兰栖恍惚仍身处梦中,然而近身相拥的触感又让他为之迷惘。
还有曲璃含杂多种情绪的眼神,他唇上的血迹水露,以及自身心口的余温,都真实到能够勾起他的心跳。
这绝不是梦境。
兰栖的思路渐渐清明,已过的梦境与此刻的现实串联,心上恍然,下意识想要远离曲璃。
“不想死就别动。”曲璃先一步扣住他的手腕,掌心抵于他的胸前,将真气源源不断地送到他的体内。
雪樱性火,吞入肺腑便会与寒气相撞,极致的冷热交融,不是人体能够承受的,需以真气引流,化解两股气势。
曲璃仍然凝视着兰栖,而兰栖却侧首避目,赶尽心底涟漪。
曲璃自嘲一笑,他忽然想到了曲炙的死,想到了兰栖对他的不屑一顾。
那般冷漠无情。
而他却……
他每次想到这些,都会在心里鞭策自己,如此犯贱。
眼下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