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芽山道,是金皎城去往泛溪村最便捷的小道。
天明时分,云烟缭绕的山道,一辆马车行驶而过。
马车行至山口,车夫勒紧缰绳,吁马停行,“公子啊,前头就是泛溪村,那地我不去,劳烦你把车钱结了,自个走过去。”
兰栖正预下车,只听那车夫又道:“如果,你能让我亲一下你那天仙似的小脸蛋儿,我就送你过去,能亲个嘴儿就更好。”
车夫收裹好缰绳,跳下马车,摸了摸枣红马的屁股,猥琐笑道:“你要是能让我睡一下,那就更更好!你太美了,令我心醉神迷。我今年二十,精力旺盛,那方面厉害着呢!”
兰栖下车,立于车夫身后。
车夫听到声响回头,猛然一惊。
明明上车前是个雪衣倾城的大美人,下车后竟成了一个衣着褴褛,发髻蓬乱,满面烟尘的流民。
车夫咬住手指,缩在马脖子旁,被迫感受着兰栖双眸里的寒霜之意,惶然无词。
兰栖定神瞧他,思虑暗生。
他的乔装改扮并不过分,见过他的人,定能辨明,此人的反应,却如同见鬼了一般,惊讶刻意。
看似惶然,嘴角却挂着滑腻的笑。
一张脸寡淡如洗,像是常年粉墨绘面的戏子洗净铅华,眼苔处墨色沉淀,眼尾留有浅淡的胭脂遗迹,目光敏黠,神色萎靡,毫无贩夫走卒之态。
双手掌腹无茧,指甲洁净齐整,透着一层滑亮的光泽,必然不是常年赶车之人。
而他在马坊雇车时,众人闻得泛溪纷纷躲避,唯他殷勤上前。
当时并未在意,此刻想来颇为可疑。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离我远点,惹到我,我会杀了你。我没有钱付给你,车上有我的衣服,叠好的那件是新的,能换不少银两,另外,”兰栖抬手连点了车夫胸前几处穴位,冷然道,“说话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口不择言,就永远不用开口了。”
兰栖说完便走,这个哑穴独特,除了他与曲璃之外无人能解。
车夫松了松嗓子,“阿巴,阿巴……”小天仙,别这样……
车夫继续尝试发声,仍是阿巴……
车夫没有追逐搭腔,努起嘴松了松紧绷的面庞,敏捷地钻进马车,开始翻箱倒柜,眼底闪过一丝兴奋。
道口往外,是荒芜的荆棘之地,过了荆棘便是泛溪村,村口竖着一块刻有泛溪字样的石碑。
兰栖一路往前,泛溪村地势平坦,广原之貌,一眼望去,尽是爬着枯藤,泥草绞结,仿佛被暴雨浇灌,又经烈阳反复炙烤的地皮,和残破腐朽,缺瓦少窗,如鬼画符般参差排绕,坐落西东的茅屋。
屋子的结构大致相同,红泥墙,竹木窗,青砖瓦,干草覆顶,屋前有一方田地,以栅栏相围,土间有残瘪枯萎的稻谷麦苗,屋内一片狼藉,所有可视之物,皆与银樽清潭所现吻合。
越往前走气温越低,清晨朝露的湿冷伏地而起,辽阔的地界,阴沉森凉,远方依稀徊荡着嘹厉的犬吠,细听还能闻见野马被勒紧脖喉后的嘶鸣。
数屋过眼,兰栖选了间最为破烂的屋子,正打算入内,不远处却传来稀碎步音。
兰栖侧身望去,原是一位抱着包袱,匆忙赶路的少年。
少年约莫十四,灰麻衫黑麻裤,灰发绳黑布鞋,衣料粗劣但整洁,发绳毛糙与麻衫同色,布鞋磨花了布面,鞋缘满是泥浆。
少年本是埋头疾走,余光瞟见兰栖,便调转方向朝兰栖走来。
少年站定到兰栖面前,不近不远,刚好半丈的距离。
他抬起脸,面容姣秀文气,眼神朝气蓬勃,面色却黯淡无光,眼窝深陷,唇色紫白,像是患病已久。
他将蓬开的发丝整理清爽,微弯着肩背,弱弱地说道:“哥哥好,我是金皎大户侍从,欲往宛烛探亲。这村子阴森可怖,听闻有歹人作乱,我一人恐有闪失,想与哥哥同行。”
兰栖闻言,当下生疑。
景芽山道蜿蜒千里,马车正常行驶都需几个时辰,常人如何行走。
大户侍从,月例应是不低,何以步行。
既知泛溪村是凶险之地,何苦从这经过。
少年见兰栖沉默,抿了抿唇,愁眉苦脸起来,“是我唐突了,其实我是生了难治的病,药石无医,被家主驱逐,身无分文,我走的是山上的泥路。”
少年说罢,伸出一只的脚,展示鞋缘的湿泥,“你瞧。”
少年收回脚,下意识地挺直微弯的腰背,落下真诚的笑,“那路泥泞,但路程短,我心中委屈,想早点回家。我叫苏桑,哥哥如何称呼?”
兰栖无动于衷,依着自己计划,进屋查探。
苏桑紧密相随。
兰栖回身,淡声道:“别跟着我。”
苏桑面色一窘,真诚的笑意速速垮去,换做苦笑,“是我这幅病容惹人厌了。”
兰栖不语,他只是不想与陌生的,且对他毫无意义可言的人相处,费言费神,很累。
觅山封闭,接触不了世俗,在枔兰山庄,他也甚少与外界接触,若曲璃不来扰他,引他戏闹,若曲如音不来邀他游湖赏景,品诗论文,或者未屿不来看他,将他当做花瓶一样盯个半天,他便是永远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别院。
“你既知此地有歹人作乱,就不怕,我就是那个歹人。或者,”兰栖顿了顿,回头望他一眼,“你就那歹人。”
兰栖进到屋内,腐木血泥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此屋脏乱至极,满地的碎瓦稻草,墙垣泥屑。
“我不是!你也不像,哥哥浑身仙气,”苏桑肯定道,“你先前定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家里遭难,才成了流民,打算去宛烛县,那个闻名天下专门救济流民的地方,讨个活头,对吗?可我听闻,那歹人杀的多是流民,你还要去宛烛县吗?”
兰栖没有接话。
此人话风孱弱,话音却有种不属于位卑之人的气劲,落字明畅,说到宛烛县闻名天下,专门救济流民时,语带欣慰,说到歹人杀害流民时,又生悲叹。
兰栖甚觉怪异,但他不打算明言,也不再赶他。
兰栖绕到屋子正中堆筑的断梁后头,那处铺着几层布满黑点霉菌的枯茅,上头瘫着五具排列有序的腐烂尸体。
周围地面延至墙角,皆是被泥沙割碾的四分五裂的褐黑的血迹,每一处都有零散交错的茅草浮着,犹如无数条结束过生命的藤鞭,烙进浑身是血的躯壳,疯狂冲撞,狰狞地抓向墙角石缝。
兰栖蹲身,就近观察尸体。
尸体无衣蔽体,面部高度腐烂,呈现斑斓花色,潦草刻着几个看不清的字眼,头顶无半根发丝,尸身显色正常,腕骨处圈着一根看似普通的红绳。
五具尸体皆是如此。
苏桑迈步上前,视线越过兰栖背影,瞧得那些尸体,顿时一声惊愤,“太悲惨了,这天下,究竟何时能太平!”
兰栖起身往外走,苏桑见状,追逐问道:“真不能与我同行?哥哥定是上过学堂,先生可有教,君子之风,当怜香惜玉。我虽不是女子,但病弱之躯,也当怜顾,我先生说的,有理。”
兰栖不做理会,但他听进了苏桑所说的君子之风。
十五岁那年年关,在枔兰山庄,曲璃也曾这么说过。
当时有个侍女偷盗庄中财物,管家欲将其黥面游行,曲璃出面拦阻,免去了她的责罚,并向兰姜要走了她。
他问曲璃为何如此,枔兰自有庄规,错了便要受罚。
曲璃便说,“君子当怜香惜玉,琴儿偷盗是为了家人,情有可原,何况她长得标致,岂能让美人毁容,流离失所。”
兰栖听后,郁闷当先。
他以为曲璃这般说辞,便是看上了琴儿。
所以他反驳了,“君子当如阿音那般,循规蹈矩,光明磊落,温和守礼。你混迹风月,放浪散漫,年关不归家,赖在我这,吵扰我,霸占我的床,要走我的侍女,算什么君子。”
曲璃不怒反笑,一片坦然,“我要不是君子,你早完了。”
兰栖沉默了,他没能正确的领悟曲璃的意思。
那前方,是有一道由儿时旧忆砌成的高墙堵着的,旧忆里的曲璃不出来澄清,高墙便永远不会倾塌,他便永远领略不到墙外的风景,永远不愿过度的靠近曲璃。
而兰栖不明言,曲璃亦无法知道,兰栖的心里,有那样一道阴差阳错砌成的高墙。
那一日,曲璃提早走了,因为曲府家丁来报,曲敛送了曲璃一份大礼——莳兮第一佳人,慕容言岫。
临走前,曲璃讽刺道:“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你混淆善义,凉薄冷情,我们一对破烂。”
还趁兰栖不备,轻轻地捏了一把他的脸。
兰栖便去追打他,继而你来我往,又是一顿争闹,不欢而散。
兰栖拐进隔壁茅屋。
这间屋子共有两具尸体。
苏桑掸掉衣袖上不小心沾到的蛛网,“原来不是想要撇下我,你在做什么?”
没得到回应,苏桑默默相随。
兰栖连着查探了好几间屋子,所有的尸体,死状形态全部相同,头发似被刻意剃去,脸部斑斓似是颜料所染,歪曲的文字像是咒语,满地鲜血似遭生前放血,手腕红绳结扣特殊,像是某种符号,这一切,看着并不像普通的连环凶杀。
更像是巫灵教的咒术。
兰栖并不是很了解咒术,只是曾听曲璃提及过,不过也是寥寥几句,曲璃的生母未绾,只是灵教待位教主,曲璃懂的也是灵术居多。
巫灵教虽名为一体,实为两个教派,巫教与灵教,巫教作恶,灵教为善。
灵教已在七年前灭迹,据说是教主未倾为情所困,以命蛊为祭,灭杀了所有灵教弟子。而巫教,也因其教主络丛突然自刎身亡,行迹受限,溃如散沙,仅少现世。
“先生说,静坐利思。”苏桑看兰栖站着不动,便解开包袱,取出一块青灰布匹,摊开铺在窗下叠积的木板上,“过来坐会吧。”
这处还算整洁,有掉落的窗框和坍塌的碎瓦做挡,未经鲜血侵蚀。
苏桑落座,坐得端正,包袱摆于腿面,双手交叠安放。
兰栖看向苏桑,苏桑的坐姿,透漏着一种极为自然的知礼守行的风范。
兰栖一晃神,突然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曲如音的影子。
苏桑见兰栖审视于他,当即松了肩胛,缓缓垂下眼帘,将包袱团在怀中。
那眉间温敛的神韵,像极了曲如音在灯影下,为他谱曲撰诗。
兰栖的内心,突然有少许软化,脱口问道:“我现在要去宛烛,你走么。”
“嗯!”苏桑应声过猛,引发一阵气喘,半起的身子又坠了下去,赶忙往包袱里摸索,苦闷道,“我病发了,能容我休息下吗?”
兰栖不为所动,渡向屋外,到了门边,又生犹豫,向里问道:“你要休息多久。”
“不久,我有治病的药石。”苏桑摸索出一块崭新的花形墨石,抵近鼻间。
“你动辄气喘,如何走得了山路。”
“山路泥泞,但也算平坦,”苏桑闻着墨石,转言笑道,“我有四个真正的朋友,其中一个,德才兼备,知君恤民,我一直相信,天下有这样的人存在,终有一日,能够太平无忧。可惜,我时日无多,等不到那一天。”
德才兼备,知君恤民。
兰栖再一次想到了曲如音,不禁问道:“你认识曲如音?”
苏桑慌忙摇头,“我知道他,当世贤者,太子少师嘛,很有名的,我敬慕他。”
他仰起疲惫的脸,嘴角绽出笑意,略显遗憾与释然,“我想你成为我的第五个真正的朋友,我会努力活得久一点。”
兰栖缄默不语。
他不愿在此逗留,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苏桑过于怪异,又与曲如音有几分相似。
又或许,是曲璃说的那句,“你混淆善义,凉薄冷情。”恰合时宜的被拎到了心尖上。
苏桑邀他同坐,他沉默着坐到了苏桑对面,尚算干净的方石上。
“哥哥有心上人吗?”苏桑突然问道。
“有。”兰栖说完一怔。
他不是个会轻易吐露心声的人。
是因为那人刚在心上停留过,思绪便一时松懈了么。
“有?”苏桑比他更怔。
兰栖看他,“很奇怪?”
苏桑摇头,“那你的心上人是什么样的?”
兰栖不悦,“你很闲么。”
“是我冒昧了。”
彼此再未说话。
苏桑始终闻着墨石,目光反复地睨上兰栖的面容,似乎想要看却他面上的烟尘。
兰栖被盯的不耐,“为何老是看我。”
“好奇,想看看洗净烟尘的你。”苏桑神情苦恹,眼睛里却有光。
兰栖对苏桑的异感更甚,他突然觉得,苏桑是认识他的。
他的脑海里不由地飘过东方纾桑四个字。
那是当朝太子的名讳。
他打算旁敲侧击的问些什么,屋外却突然刮起了一阵猛烈的狂风。
狂风衔带雨丝,掀碎半边残破的茅草顶,强势灌入屋中。
兰栖下意识地抓紧衣领,但破顶而入的数千雨丝还是如游蛇一般钻进他单薄的破布衫,下一瞬,一股刺骨的寒流于他肺腑间窜起,急速流经血脉。
兰栖眸色微恙,这是服用天梳后必定会产生的寒症。
天梳虽能抑制万香,本身却有寒毒,入体便生寒流,每晚复发一次,若身躯遭逢雨水,便会提前复发。
如要治愈,必须在寒症发作之时,含食一颗觅山雪林鲜摘的雪缨,连食五日。
或以真气连续压制半月,但此法对身体会造成一定的损伤,过程也不容干扰。
兰栖闭目打坐,沉息压制寒流。
他是带罪之身,入不得觅山,无法摘得雪樱,唯能以此法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