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璃拂去衣衫上的几片碎叶,望向曲敛。
“你放心,这一年,我不会让他好过。”
似乎为了证明所言真切,他毫不犹豫地将一条腿搁到了兰栖的腿上,闲散地说道:“给我捏捏腿。”
兰栖,“……”
兰栖没有听曲璃的,也没有推去他的腿。
他尚未恢复体力,这条腿他是推不掉的。
曲璃见兰栖沉默,便将另一条腿也搁了上去,故技重施,“你若是不听话,百甘泪,可就没了。”
兰栖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缓缓将手落到曲璃的腿上,五指蜷缩,停滞良久。
隔着丝滑的衣料,他能感受到曲璃小腿的柔软,柔软而又紧实,没有一丝肥腻多余的肉。
他探出食指,稍稍挪移,点在曲璃膝盖往上一点的地方,而后探出拇指,捏住曲璃的肉,狠狠地拧了一圈。
曲璃吃痛,惯性地将腿收回,惯性之中很好的把握了度,没让兰栖因动荡而跌落。
曲璃没碰痛处,依旧一副闲适的模样,松弛地倚着树干,“我腿废了,你来照顾我么。”
“你若废了,有的是人照顾你。”兰栖这一下带了极大的情绪,曲璃直面刺来的杀意,刺穿了他本就不坚固的心墙。
曲璃轻飘飘地说道:“谁弄废的谁照顾。”
“拧一下就废,你是废物么。”
“再骂一遍?”
“废物。”
“哪里废。”
“哪里都废。”
曲璃似乎是吃准了兰栖会这样回他,闲声道:“你试过么,就说我废。”
兰栖缄默,这话若出自他人之口,他可能不会深思何意,但这话出自曲璃之口,他不思也知是何意。
树下的曲敛看不过眼,听不入耳,大嚷,“小羔子!你和他打情骂俏呢?他现在虚弱无力,你赶紧把他给我打下来!”
“他受伤,对银樽不利,”曲璃目色闪烁,话音坦然,“他那么清高自傲,一点一点磨掉他的自尊,不是更痛快么。一年后,你要杀他,我不拦你。”
曲敛稍急,“倘若一年内,春杉长了苗子,陛下许他不死,老子还怎么杀!?”
曲璃随口说道:“没那么容易。”
“我没有杀你父亲。”兰栖冷声道。
曲璃闻言,看向他,话音也跟着冷冽,“其实你可以不否认,这样曲敛就不会追着你杀,你可以平静一年,我也可以。”
“我没有杀曲叔。”兰栖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心却渐渐破碎。
确实很难让人信服吧,凭什么他几句话,曲璃就得推翻既定的事实去相信他,去相信一个冰冷无情的人。
记得兰家被处决的前一天,在宫门口。
曲璃带着苦涩的口吻质问他,“你杀我父亲的时候,有考虑过我么。”
他头一次见曲璃这般口吻,那是真的伤心了。
是该伤心,除了他之外,谁家死了父亲不伤心。
然而他却无视曲璃的伤心,堵着一口被冤枉的气,不假思索地回道:“为何要考虑,你算什么。”
曲璃,“我们相识十八年,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家人都长,难道真的连朋友都算不上。”
兰栖,“八岁以前的事,我不记得。”
曲璃,“那就十年。”
兰栖,“你有把我当朋友么。”
曲璃,“是谁不把谁当朋友。”
兰栖,“朋友会经常戏弄我么?”
曲璃,“我……”
兰栖,“我不想讨论这个。”
曲璃,“那曲如音呢,你和他一向交好,那也是他的父亲,即便没有血缘,那也是父亲。”
兰栖,“所以我没有杀,不会杀,该说的我都与你说了,是你不信我。”
证据确凿,他的否认,只会让人觉得他在狡辩。
只会让曲璃觉得他无可救药。
“你不止杀了我父亲,你还杀了我母亲,她半生礼佛,日日为父亲诵经祈福,父亲死讯传来的那一天,她避开众人,自绝于佛堂。”
“她是曲敛的母亲,又不是你母亲,你有什么可悲伤的,绾姨死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悲伤。殉情,愚蠢的人才会这样做。”他心有触动,出口却这样冰冷。
也许是因为被冤枉,也许是曲璃的不相信,也许是有口难辩,无可奈何。
也许他真的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不懂人情善义,习惯雪上加霜,去坚固曲璃心目中的那个冰冷无情的他。
所以,冰冷无情的人,就该做冰冷无情的事,犯下弥天大罪,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加之在旁人眼中,他需要获得兰姜的认可,这罪责便更加理所应当。
他那样说后,曲璃差点就杀了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下来的,许是帝王之命不可违吧。
兰栖恢复了体力,握住脖子上雪青色的铃兰吊坠,腕脉上的扶桑印记若隐若现,淡淡道:“把百甘泪给我。”
曲璃没有动作,“寻常你做的,银樽都不一定承认,何况今晚。”
兰栖没再要求,飞身而下,火红的身影划破夜幕,带落无数花叶与风霜。
这样棘目的火红,着实不适合他,像一团火花,误入冰山,迷途半世,走不出寒川白雪。
曲璃的视线随兰栖游转,眸光里盛着浓烈的挣扎与希翼。
待兰栖走远,树下突然传来一声久违的,“小璃。”
曲敛目光上眺,每当他这般呼唤曲璃,便是要摆起家长架子的时刻。
“是你吗?小音和爹不亲,在陛下面前又说得上话,极有可能替兰栖求情,可是陛下虽然看重小音,但这事他绝对不会买小音的帐。未屿还在昏迷,不可能是他。那就只能是你,你曾经那么抵触的,就这么妥协了?!”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曲敛硬下心肠,怒斥,“小羔子养不熟,养了十八年,终归不是曲家人!”
曲璃无视他,离了树梢,落地便走。
曲敛喊道:“你能不能别这么迷他!”
“我现在是恨他的。”
曲敛嚷,“恨你娘的头!恨他不喜欢你,不在乎你吧!”
曲璃不理。
曲敛继续嚷:“去把鱼骨环要回来!你对不起咱爹咱娘,还要对不起绾姨吗!”
“别嚷了,再嚷就让你变哑巴。”曲璃不由地加快步伐。
“等会!你给老子回来!”曲敛寸步难移,心中焦急,“给老子解穴!”
曲璃充耳不闻,这穴过会自动就解了。
他此刻心乱,脑中徘徊进曲炙出征前所言。
“等这场仗打完,爹就去枔兰山庄正式给你提亲,你不是一直都想……”
“我想有什么用,”他一口回绝了,“兰栖明确表示过,不喜欢男子。他要是知道我对他有那心思,说不定会直接消失,他若一辈子都躲着我,我怎么活。”
追溯从前,但凡有男子向兰栖表白的,他一概都是冷处理,不认识的讥语相向,能将人贬低到自闭,认识的再不来往。
当时的曲璃是惶然的,曲炙向来思想坚定,言出必行,旁人说什么,他在脑中过一遍,最后还是会遵行自己的想法。
曲璃不禁自嘲,如果他的父亲尚在,会是怎样一副局面。
兰栖折返‘老伯’石屋,换上自己的衣衫,提灯返回春疯楼。
路过焦隐村头,那处月意正浓,他思衬半响,取下铃兰吊坠,走进月光中心。
银樽在他手上绽放出青幽的光晕,依旧是铃兰花的模样,雪青的色泽,玉珏的质地,却比戴着的时候大了五六倍。
银樽整体由银器构筑,外壁是雪青的珏玉花瓣,内里是一只刻着扶桑图纹的樽杯,里头装着干裂的银色砂砾,仿佛久旱未耕的田地,春杉的种子被埋在田地中。
这两个月,他总共做了三十件善事,一善一滴百甘泪,银樽里已经有了三十滴百甘泪。
银樽自动辨别与它缔结血契之人所行善事,如果银樽承善,在滴入百甘泪的那一刻,砂砾便会呈现短暂铜绿,日积月累,愈渐湿润,最终长出春杉苗。
然而三十善过去,砂砾还是原本模样,甚至更为干裂。
兰栖回顾以往,三十善中似乎只有九善呈现过铜绿。
他不明白怎样的善才会被银樽轻松承认,难道必须是银樽本身所指引的么。
帝王不曾提及,只说让他自行择善,或者问曲璃。
曲璃的生母未绾,曾是灵教待位教主,他了解银樽,不过兰栖并不是很想问他。
兰栖将笼灯暂放一旁,摁破指尖,往银樽里滴了一滴血。
鲜红的血珠融入砂砾,银樽幽光即刻顺着花边缩聚,急速隐进花瓣根底,砂砾似有松动,表面的那层在动荡中逐渐溶成黏土,淡去墨色,化为一汪清潭。
月影寥落清潭,潭水波纹浮游而散,描摹出一副并不是很清晰且极度暗沉的画面,画面上有几个红字,飘浮不定,轮廓模糊,辨不清具体形样。
身后有脚步声临近,兰栖警觉,但没有理会。
他知道来人是曲璃,经年相处,他能够很轻松地就辨别出曲璃无甚遮掩的脚步声。
纤长的身影润入月光,站定到兰栖身侧,轻轻捏住他的脸颊,“在等我?”
兰栖拍掉他的手,依旧不理,深夜明月指尖血,是至使银樽引善的必要条件,曲璃自然知晓他在此做什么。
曲璃瞄了眼银樽里模糊的画面,抓起兰栖的手,寻出他滴过血的那枚手指。
手背落暖,兰栖双眉微皱,巧力挣脱,“血不够?你说便是,不要总是这样。”
“真是矜贵,半点碰不得,曲如音就没碰过你?那么喜欢跑他房间。”
兰栖心叹,曲璃总要提起这事,“正常往来,有何不可。”
曲璃戏道:“两人独处,能做很多事情。”
“……”兰栖为此感到不适,正面瞧向曲璃,冷声道,“照你这样说,我和你独处的时间更多吧。”
很快移目,不再多言,曲璃知他不喜男子,也知他不喜旁人将那般感情强加在他身上肆意调侃,如果持续与其搭腔,只会让他越说越欢。
兰栖摁压指尖,往银樽里又滴了一滴血。
画面由暗转明,清潭里漫出一个晚间时分的无人旷野,旷野上坐落着数十间破烂茅屋,多数茅屋仅一面有门窗,由窗洞看进去,漆黑一片,依稀能辩得暗红的地面,歪倒断裂的家具屋梁,散碎堆叠的沙茅瓦砾,和几副腐烂的尸体。
画面顶侧浮着泛溪村三个字。
兰栖听说过泛溪村,那是邻县宛烛最边上的一个早已荒废的村庄,这几个月频繁发生命案,死的皆是过路歇脚的流民。同一时段,宛烛县也接连发生命案,死的也是流民。
清潭再起波纹,旷野变成一座几乎被大雪掩埋的孤坟。
画面顶侧随之浮现一行红字——寻案犯,明善恶。
曲璃拨动了一下清潭,画面又回到旷野,他观察着那几具尸体,若有所思。
待曲璃不再观察,兰栖走出月影,银樽收尽幽光,回归吊坠模样。
兰栖将铃兰吊坠倒转,贴进脖上冰丝。
吊坠与冰丝自动相连的那一刻,兰栖胃中难耐,不禁恶心犯呕。
他忍下胃腹不适,独自前行,他会有这般反应,应是与探过银樽有关。
兰栖走出不远,忽而想到某事,停步回身。
曲璃正望着他,看不清神色。
兰栖愣了下,他以为曲璃见他离开,便会与他背道而行。
他没多想,问道:“你为何每次都能找到我。”
以往他多次遭遇曲敛伏击,无论是在哪里,曲璃总会恰时出现。
曲璃言之其他,“银樽所现,多为疑难凶险之事……”
“我没让你一起。”兰栖脱口而道,他自动将曲璃的话意曲解为,不想与其涉险。
曲璃哼笑,闲逛似地走向兰栖,到他跟前也未曾止步。
兰栖下意识地往后退,他站得离树很近,曲璃这么一来,便直接将他抵在了树前。
兰栖本能地侧身走开,曲璃亦是本能地伸手拦他,随手一撩,挽住他的腰,顺势将他带入了怀中。
淡缈而清晰的话语,落到兰栖的耳畔,“你的生命里,怎么可以……”
腹背燃起火热,耳边麻痒,不待曲璃说完,兰栖便凝掌拍掉曲璃的手,回身又是一掌。
曲璃偏身退却,只见月夜下,红衫离地,乘着月色,落停三丈开外。
“十成的怒气,三成的力道,你也知道,伤了我,你只剩死路一条。”曲璃说完,扬长而去。
兰栖愣然,那从前呢。
曲璃经常这样接近他,他们也经常因此打架吵闹。
他突然很想问问曲璃。
在仇恨存在之前,如何作想。
是因为在争闹的过程中,彼此都只用了三成的力道,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兰栖这样想,却也忽略了,曲璃之于他的那三成。
兰栖望着曲璃,方才,他又是想要说什么。
兰栖犹豫再三,开口叫住了他。
曲璃停步,但未回身。
兰栖道:“把话说完。”
“无话可说,就是戏弄戏弄你。”
“……”
两人‘分道扬镳’,兰栖回了春疯楼。
这楼是两个月前,他和曲璃初到金皎城,曲璃买的,买它的时候,它还是一座新楼,没有名字,曲璃便随意取了一个。
春疯楼共有三层,地处金皎闹市,左邻右舍皆是秦楼楚馆,平日里繁闹喧哗,不过楼里隔音很好,合上窗子,便听不见任何杂声。
兰栖和曲璃的房间都在三楼,隔廊相对。
兰栖回房之前,瞧了眼对门,黑灯瞎火。
按照路线,曲璃必然要比他早到,屋子里却没人,应该又去毓孤楼寻欢作乐了吧。
他将鱼骨环取下放于枕边,带了件全新的衣衫,合门离开。
他必须在三个时辰之内着手银樽所现之事,否则春杉的种子便会萎蔫在砂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