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栖没有八岁以前的记忆,他所能记得的,最早最深刻的事情,是八岁生辰那日,曲璃和曲如音来枔兰山庄坐客,曲璃笑他上不得主桌,圣门公子竟是仆从的待遇。
为了能够就近笑他,曲璃还特意与他同坐偏桌。
兰姜碍于与曲炙的交情,还有曲璃生母未绾的旧情,不好亏待曲家人,便撤了偏桌。
托曲璃的福,他第一次在自己家中,像个活人。
此刻曲敛不断地邀他回忆过往,反反复复地提起那些他没有印象的事。
“你悔过吧!去我爹坟前,向他忏悔!别让他死不瞑目。记得你六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小王八羔子去枔兰山庄找你玩,刚好遇上,就把你带到了我家,兰姜远游他地,你娘闭居,你便在我家住了一年,我爹宠你疼你……”
“我不记得了。”兰栖平静道。
“后来,你和小王八羔子,还有小音,一同被送上觅山,我每次去看你们,我爹就说,多问候问候你,兰家人不去看你,你便做我们曲家人……”
“别再说从前了。”兰栖打断他。
曲敛说得太真实了,觅山五年,兰家人从未上山看过他。
每逢夏季月休与年终,离山回庄,亲友疏语不言,旁人虚与委蛇。
他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告诉他,没有人愿意说。
倒是有个不算是兰家人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未屿,上山看过他无数次,可是他那哥哥深沉的可怕,从小又被养在宫中,与他无甚交集,上山看他,也就真的是字面上的看他几眼,给他带些贵重但无用的物件,彼此交谈,绝不超过二句。有时候,未屿甚至连半句话都不讲,静静地看他一会,便走了。
兰栖至今不懂,他这样有何意义。
曲璃倒是与未屿有的聊,有时候避开他,不知道在说什么,倒也正常,他们的关系,实际上是要比他亲的。
“我没做过的事情我不会认,有能耐你就杀了我。”
“气死老子了!那你敢不敢把衣服脱了!我爹当时与你打斗,刺伤了你,清川剑痕呈浪形,疤痕难消,一看便知!你后来昏迷,也是清川剑伤所至。清川剑除了我爹,其他人使不得,你的伤只能是我爹亲手所刺!”曲敛气得脑门青筋爆起,手掌几乎要将剑柄碾碎,长剑已然出鞘半分。
兰栖捂上腰腹,他那处确有剑伤,也的确是清川剑伤,那日醒来,满背鞭痕,腰间伤布血印,触目惊心。
他所未知的事物被构建的像模像样,万人所见,清川剑伤,每一样都令他无法开脱。
他原本设想,大陆边际的须弥山巫灵教并未灭迹,是否是有人用咒术或者药物控制了他,入营杀人,再抹乱他的那段记忆。
很快便否决,觅山传授医学,他查过他的身上并没有药物的痕迹,而咒术,先前他不确定,后来帝王赐他银樽春杉和百甘泪,其中百甘泪能辨别活物是否被施过咒术,在遵照帝命将百甘泪交给曲璃保管之前,他试了,清露入肤,掌心泛银,他并未沾染咒术。
他有过一时的迷惘,质疑那段杀戮是否真的是他所为,而他不记得,是因为昏迷时撞击到了脑部,外力所致。
过后便觉可笑,外力所致的失忆,怎么可能只遗忘特定的某一段。
况且,他从未有叛国之心,也不可能杀曲璃至亲之人。
兰栖抓紧腰腹上的伤口,他醒来时所见的伤布,是楝色的官锦,他从不穿此类衣衫。
这伤定不是他自己包扎。
背后定是有人搞鬼,但没有咒术和药物的加持,那人是如何做到将那般杀戮**裸的呈现在他的身上。
还抹去他的记忆,那段空白的记忆里,到底有什么。
“我身上确实有伤,”兰栖淡声道,“这整件事,我会查清楚……”
兰栖话音渐轻,他突然感到身倦力乏。
“若非证据确凿,我也不会与你刀剑相向!你装失忆也没用!”曲敛悲恨交加,拔出长剑,低喝,“你下来!”
原先喝词最大声的黑衣,挥扬铁杆,“您看,火云变黑了,他应该马上就要掉……”
黑衣话未说完,兰栖便觉头晕眼花,有种从肌底而生的麻刺感,疯狂地涌遍全身,强行提息,却换来彻底的失力,脚下枝干似乎幻成了疏松的云彩,周遭事物也变的虚空无边。
春夜风冷,白花青叶簌簌落下,兰栖身软意沉,在一片飞花中,坠了下去。
满星天幕,花风忽浓,有人随花风隐现,探手捞过兰栖腰肢,将他带回了树上,放坐树梢。
兰栖虽然身软力竭,但手臂尚有余力,若两手撑紧了枝干,也能稳坐不掉。
来人随坐一旁,颇有闲情逸致地细瞧兰栖的妆容,落目多处,最后落在兰栖眉间已呈黑色的火云重纹上,眼底的伤恨,邀影飘摇,虚实沉浮,映不进他的曈眸。
兰栖稍稍撇过脸,避开来人的目光。
树下众语纷起,“二公子又来搅局了。”
“看来慕容姑娘失败了。”
“又杀不成了。”
“满腔热血又付诸东流了。”
阿初揉揉眼皮,摇晃曲敛手臂,“敛,我困了。”
曲敛举剑高指花树,“小王八……”
曲璃闲手招引栀子花叶若干,广袖一拂,白花青叶乘风碎落,树下众人顿时身僵难言,双耳失聪,犹如石雕一般歪首扭肢的矗扎在草野。
兰栖此刻颔首垂眸,掌心的肉被树瘿扎的生疼,但他仍然牢牢握着。
他不能在曲璃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那样只会换来更深的嘲弄。
“别低着头,把脸转过来。”曲璃侧首凝视兰栖,语调轻缓,却有些许命令的意味。
兰栖充耳不闻,暗自提息,仍然不见好转,身子越发软弱。
曲璃抚上兰栖的脸颊,拇指扣住他的下巴,强行将他的脸掰向自己这边。
山夜湿冷,细密的雾珠凝覆在兰栖白如清霜的额际,银澄澄的一片,水光迷荧。
曲璃有那么片刻的失神,眼底那层飘摇的影,沉没又浮升。
兰栖没敢去接触曲璃的目光,也没敢去看他的那张脸。
曲璃的容颜,太炫目了。
若说兰栖是迷仙之容,气清神静,姿如亘霜,恍若银川埋雪,美得凄泠。
那曲璃便是惑神之容,气魅神缈,姿如潋焰,恍若炽焰熔血,美得妖冶。
近距离的看他,是会被火芯子烫到的。
兰栖拂去曲璃的手,过度的推力,让他的身子往后倾去,幸而曲璃揽住了他。
身畔刹那香风笼络,兰栖微侧着脸,曲璃的手挽在他的肩头,那处香风最浓,凑近了闻,便知香味是从曲璃的衣衫上传来。
曲璃的外裳布料特殊,碰过带有香味的物体,便会沾上物体本香。
他的袖子沾染过栀子花,便有了栀子花的香味。
这衣衫是帝王所赐,从前年开始,曲炙每立一次军功,帝王便会赐给曲家一件这样的衣衫,至今为止,总共赐了七件。
曲炙将衣衫全部都给了曲璃,说是这衣衫的色泽太过迷幻,本彩血珠般的樱红,依光则变幻色彩,剪裁又太过轻逸,风流贵公子的格调,不太适合肩宽体阔、气势豪迈的曲敛,也不适合循礼守行、清宁淡雅的曲如音。
兰栖起初不明白这衣衫有何意义,曲炙战功赫赫,难道只受得起一件衣服么。
直到有一次,他与曲璃一同被困在觅山温池,寒雪天,白烛灯,映落一地繁花,方知衣衫不贵重,贵重的是衣衫上极为隐秘的象征莳兮皇权的图腾。
这就好比是一方印鉴吧,象征着曲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后来,兰栖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帝王全国颁诏,赋予了这衣衫至高无上的权利。
兰栖再次拂去曲璃的手,这次他控住了力道,没让自己太过窘迫。
曲璃注视着他,随意道:“百甘泪,不是非得浇银樽春杉,言岫养的花,似乎快要枯萎了。”
兰栖压抑心火,“你非得用这个威胁我。”
“有用,为何不用。”曲璃再次捧过兰栖的面颊,凑近他眉间愈渐变黑的火云,闻了闻。
曲璃的鼻尖凉凉的,兰栖微有瑟缩。
曲璃瞧了他一眼,又过到他的锁骨处,仔细闻了闻。
曲璃的头发很黑,发髻上只别了一支茶色玉簪,发尾有些微卷。
此时他微低着脸,黑发映在红衫上,随风若现靛蓝的光。
兰栖没再造声,少了百甘泪,银樽春杉便是一件死物,春杉不现初苗,他何以获得帝王的赦免。
他怎能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去,带着曲璃对他的恨意。
“你吃了天梳?躲过了赤覃香,却躲不过朱炼草。”曲璃确定心中所想,果断地用手擦抹兰栖眉间火云。
朱炼草本身无色无味无毒,但混入朱砂,涂抹在人的皮肤上,就会变色变味变毒,麻痹人体经脉,长留会使皮肤溃烂,需经他人之手抹去,才能无患。
兰栖无言,原来曲敛用上了朱炼草,所以他才会这般无力。
医药师尊曾说,朱炼草长于须弥山,早已绝迹,曲敛竟能寻得。
兰栖不由自主地偏转过脸,曲璃的手指触过他的肌肤而燃起的异感,将这月夜下的时光拉得太长太虚幻。
他不想沉溺在这样的虚幻中,再清醒的认知到,曲璃此般看似‘关心’的行为,不过是在遵循帝王之命。
“别动,你想毁容么。”
“皮囊而已,毁了又如何。”
“有碍观瞻,我的身边只能有美人。”曲璃又将兰栖的脸掰了过来,抚住他的后脑,手心有规律地将火云抹散,再用袖口将余色一点点地擦拭干净。
曲璃的动作不算轻柔,但很细致,乌黑的朱砂染在他的袖口边缘,不像脏污,像是遏压在心底,永远见不得天日的暗痂。
冷月沉于叶隙,照拂在两人的身上,曲璃的外裳因光变了颜色,栀子树梢一片橙红。
树下的曲敛安奈不住了,两个美到极致的人,在风花冷月里‘亲密接触’,实在‘碍眼’。
他暗自提气,冲破穴道,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曲璃抹去兰栖额上最后余色,抚着他后脑的手,顺势往上,取下他发上的珠翠晶链,当月一照,晶石光弧灵闪。
“劣质货。”曲璃将珠翠晶链随手一丢,刚好丢到曲敛的头上。
曲敛气得‘七窍生烟’,晶石的光泽更闪了。
“我的东西呢。”曲璃说着直接往兰栖衣襟里摸索。
兰栖挡了开去,曲璃没用多少劲道,他便没有人仰马翻。
他从怀中拿出鱼骨环,银白色的桃木制品,环面参差不齐,单看外观,就像是刷了一层颜料的鱼脊骨。
这是他十二岁那年,也就是上觅山的第一年,与曲璃打赌输了,曲璃所给的惩罚。
曲璃曾言,这鱼骨环是他无意间拾得,低质丑陋,谁输了,谁就要戴它一辈子。
当时觉得赌约幼稚,可不知为何,就答应了。
或许是因为,那天是他的生辰吧,他想要点能放进心里的东西,即便无比丑陋,寓意低劣,也没关系。
兰栖紧握鱼骨环,想要戴好,但他的双手若离开枝梢,便很难稳住身形。
曲璃夺过他手里的鱼骨环,熟练地替他戴好,“下次你若再这样,我就将百甘泪送给言岫。”
兰栖不想辩驳,依照此刻情境,曲璃定当知晓,鱼骨环因何取下。
“在山上样样出类拔萃,下了山,却连曲敛这样的呆子都对付不了。”曲璃闲散地靠坐树干,笔直修长的双腿自然地垂在一侧。
这话听得曲敛内心一阵抽搐,翰眸直瞪树上曲璃,迸溅出无声的炮语——小王八羔子,目无尊长,老子定要扒了你的皮!
曲敛费力冲破穴道,最后铆足了功力,冲破了哑穴。
嗓子没了桎梏,他当即朝着曲璃破口大嚷,“老子怎么呆了?!给老子解穴!”
曲敛嚷得太急,外加用功过甚,气恼过度,伤了心肺,猛咳不断。
曲璃待他咳完,目光随意的洒落,“让言岫来缠住我,还不呆么?”
曲敛恼怒,“这怎么了!她是最佳人选。”
曲璃感到好笑,“你找他,还不如去毓孤楼随便找个人。”
曲敛面颊突然爆红,“老子才不去那种风月之地,你他娘的也少去!”
曲璃无谓,“你不了解言岫,盲目行事,大概是故意放水?你其实很矛盾,所以你急病乱投医。”
“老子不与你胡搅,”曲敛急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次次搅局,是要维护兰栖维护到底了!?你可对得起咱爹!你现在就给我杀了他。”
“我维护的是你。”
“少他娘蛊惑老子!”
“你若真杀了他,就是违反了君命。那老……陛下金口玉言,给他活命的机会,他的血已经滴入银樽,这一年内,他若出了意外,银樽便会自毁,陛下要我保护银樽。你知道银樽对陛下很重要。”曲璃扫了眼地上凌乱的棺材碎板,鼎炉碎片和黑屑炭块,沉默了一会,看似无所谓地说道,“想将他活活烧死,银樽在他身上,你也敢。”
曲敛默然思考。
半天道出一句,“真他娘的不明白!”
他实在想不通,帝王究竟为何要给兰栖生机,还用上了占据他整颗心,足以抵过半壁江山的银樽春杉。
“何必如此着急,一年后,如果春杉未现初苗,你便可以杀了他,”曲璃凝上兰栖的侧脸,眼底的浮光隐没在树影中,轻声道,“让我动手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