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栖醒来便见周遭火光葳蕤,八尺之外,丛丛草木引燃的火堆环簇围绕,不近不远的距离,温暖适意,刚好能赶祛他体内余寒。
他稍稍动身,沉息顺气,放眼四望。
茅屋血泥混杂四散,左侧墙面坍塌残缺,屋顶半边凹陷,身畔有很明显的未垣灵虫爬过的彩印,身上的衣服已换做原本的雪色衣衫,特意盘起的长发已被梳理披垂,心口的伤,痂痕浅淡,有被觅山疮药处理过的痕迹。
这一切都揭示着曲璃真的来过。
梦魇里他所闻见的雪樱香,是真实从曲璃衣衫上传来,原来曲璃不在春疯楼,是去了觅山。
胸前的异动也是真实,他在竭力救他。
兰栖恍惚看见迷障里升起一道昼白的光,似初春早间,还未淌过人世的溪畔天光。
然而这光也不过是虚影一刹,迷障外有太多淤积的冰流寒浆,稍触即溃。
兰栖撩开衣袖,手腕上赫然印着几道斑斓彩痕,这是未垣灵虫睡过的痕迹。
兰栖还算了解未垣灵虫,曲璃经常放它出来解闷,同时讲一些灵术相关,硬要他倾听。入夜时分,还时常拿走鱼骨环,与未垣灵虫放在同处,说是灵虫喜桃木,睡久了能孕育出小生命,兰栖权当他在说笑。
兰栖思绪飘忽,窗外传来断续的人声,由远至近,破开寂静,紧接着是木材铁器哐啷洒落的声响,以及榔头锤砸敲击木块的声响。
兰栖调完气息,起身探望。
此时天色氤氲,云隐雾浓,窗外三丈内的物景朦胧又清晰。
兰栖一眼便瞧见了曲璃。
纤长的火红身影,蕴在轻烟薄雾里,幽魅的不像活人。
曲璃此刻侧对着他,倚在马旁,抱臂垂眸,目光所致是一个蹲在地上挥动手臂敲击木板的人影。
人影穿着一件华丽的戏服,额颊浓重的油彩烙在寡淡山色间,异常刺目。
兰栖认出这个戏子模样的人,便是导致他寒流扩溢之人,他闻见过他手上的油彩味,也断定此人便是先前载他的那个车夫,车厢里有过于刺鼻的油彩味,他五感皆失前,还听见了几声阿巴。
而曲璃能拿到他的衣衫,也必然是发现了车夫停驻的马车,车夫并未折返金皎城,这间接证实了他的猜测。
兰栖想到车夫对他的狎亵,怒从心生,面色凛凛。
手腕上系着的雪青丝纱绣带,微有撩动,腕脉上扶桑花的颜色深了一度。
曲璃似有所觉,望眼过来。
兰栖尚且虚弱,清冷的身影依偎着身后火焰,犹如荒原野火中开出一朵冰寒圣洁的雪莲。
这样的兰栖,最不可直观,像棉花裹了刀子,看似柔软,轻轻一碰,却要见血。
兰栖对上曲璃的视线,相触便离,劲直去到戏谱脸跟前。
“你究竟是什么人。”兰栖压抑怒火,言词冰冷。
戏谱脸闻声起立,甩掉手上的榔头,双手高举头顶,咧嘴笑道:“阿巴。”好人。
“采花贼,全国游窜,金皎城到处都是抓捕他的告示。”曲璃替戏谱脸回答,不忘嘲弄兰栖一句,“你眼高于顶,当真是眼睛长在了头顶上,这都不知。”
兰栖面容更冰,一把扼住采花贼的脖子,“我是不是说过,惹到我,我会杀了你。”
采花贼目露骇色,双手去抓兰栖的手腕,下意识瞟向曲璃,有求救的意味。
曲璃眼疾手快地拂开了采花贼欲要触碰兰栖的手,同时也拂开了兰栖桎梏采花贼的手。
采花贼快速躲到一旁,拿了几块陈年朽木,带上锈迹斑斑的榔头,认真地敲敲打打。
兰栖愣然,目光杵地,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寒到极致的眸子。
“他还有用。”曲璃握住兰栖的右手手腕,掀起他的衣袖,雪青丝纱绣带笼罩着的半朵扶桑花,隐隐漫着一层黑雾。
腕脉扶桑,是与银樽缔结血契之后的印记,如若兰栖在行善过程中,徒生杀意,扶桑便会染上黑雾,侵入扶桑。
兰栖挣扎,忽又顿住,曲璃掌心的伤,直观的跃入他的视线,白布缠裹,血红晕染。
下意识地想问他为何受伤,心上那堵陈旧的高墙却将话语生生拦截。
曲璃看了他一眼,握紧他的手腕,解开雪青丝纱绣带,腕上的黑雾缓缓浮散,溶进血色花瓣,定成一滩墨色流沙。
扶桑开的绚烈,却仍只是半朵。
这恰是好的意兆,如若兰栖在行善的过程中,杀意频生,伤及无辜,扶桑便会悄然生长,待它绘成一朵完整的扶桑,银樽将会烧毁,兰栖本身也会遭到反噬。
如若伤及的人不无辜,便就如眼下这般,只是黑雾落墨,做个提醒,并无实质性的危害。
曲璃知道采花贼不无辜,扶桑定不会有变,但也要检查了才安心。
他将丝纱绣带重新系到兰栖手腕上,极小心的不去触碰到腕上扶桑,那印记腐蚀性极强,若不用巫灵教的特殊丝纱缠裹,旁人触碰到它,定会被其灼伤。
曲璃系好,仍是不放手,桎梏着兰栖的手腕,欣赏自己系下的颇为婉约飘逸的结扣。
兰栖一把甩开。
曲璃惯常自嘲,另言其他,“你以为,你以身涉险,便能引出那个凶手?他已不在泛溪犯案,你在这能等到什么。”
“我没想在这等。”
“那便是去宛烛等,即便等到了,你也做不了什么,”曲璃随意走向一间茅屋,“过来。”
路过采花贼身旁,俯身在他耳边轻语,“不要想着逃跑,你的罪可不止冒犯兰栖一条。”
曲璃取下祭云簪,将未垣灵虫置于尸骸的面骨上。
兰栖突然莫名意识到,苏桑不见了。
“东方纾桑人呢。”他试探地问。
“走了。”曲璃并不惊疑兰栖猜到了苏桑的身份,仔细观察未垣灵虫的变化。
兰栖也没有追根究底。
未垣灵虫炫彩渐浓,是咒术的征兆。
百甘泪能辨别所有活物是否沾染咒术,而灵虫能辨别所有死物是否沾染咒术,并且辨明是何种咒术。
只见未垣灵虫迅速壮大,虫身显现出一行黑字。
彩浆刺面,头骨刻咒,红线圈脉,生前放血,死后取发,编织傀偶,三日循复,万丝往生,焚烧殆尽。七绝咒——以求惨死之人安息,并且与之缔结下世羁绊。
“咒术不都是向恶么。”兰栖问道。
“用他人生命达成自己的目的,你觉得不是向恶?”曲璃看着他,难得认真,“银樽在你身上,你最好每句话都想清楚了再说,银樽承善可不是只看结果,以往你做的那些善事,你扪心自问哪些是出自真心?”
兰栖遏言,之前滴入银樽的百甘泪,未见铜绿,原是如此。
曲璃侧目瞧上兰栖左边面颊,点点胭红,看着有些暧昧,实际是烟尘遮面过敏而起的红疹。
兰栖在觅山烟林习课的时候,就经常烟尘过敏。
旁人生了红疹,定要毁容三分,兰栖却是增添了别样的韵味,让他清寒的气质,暖却三分。
兰栖被看得脑门发热,连着鼻间热流涌淌,随手一抹,指尖鲜红。
他居然流鼻血了……幸好只是丁点。
兰栖瞥见曲璃的笑意,自觉那是嘲笑,悻然问道:“你给我吃了几颗雪樱。”
“五颗。”
“……”正常治疗寒症,一颗便可,吃多了,上火。
曲璃无言,兰栖当时昏迷不醒,他甚至想塞上十颗。
兰栖突然联想到了曲璃在他心口留下的异感,刹那不得自若。
曲璃倒是坦然。
这样才是正常,曲璃与他不同,心中无意,自然不会多思多想。
兰栖调整思绪,脱口说道:“凶手为何,会选择流民。”
是因为这些人命如草芥,死后无人问津,还是因为他与这类人结有仇怨。
曲璃没应声,似乎在走神。
兰栖走出屋外,采花贼正在栅栏旁忙碌,手下搭筑的木板已具雏形,像是一架运货的木板车。
采花贼搬来靠墙放着的木轮,抬起连排的木板,以膝盖做支撑,举起榔头,安上铆钉,缓力敲击。
整架木板车腐朽肮脏,所有的东西,都是村落里的古早废材。
采花贼直起腰背擦汗,眼角瞄到兰栖衣角,吓的甩掉手中榔头,飞速缩到墙角。
看着十分惧怕兰栖,眼中却没什么惧色。
“把衣服换了,换那件破的。”曲璃的话语闲闲地飘了过来。
采花贼指着屋门口那件原本穿在兰栖身上的破布烂衫,不可置信,“阿巴?”让我穿那玩意?
曲璃随意威胁,“若不想穿,就什么都别穿了。”
采花贼不情不愿地挨着墙角站起,脱掉满是灰尘的戏服,丢到一团棉絮上,那是他伪装胖子时所用的工具,白花花的棉团里夹杂了些许纤细的铁丝。
他比兰栖矮上许多,体格却比兰栖壮实,单薄的布料挂在他的身上,落魄潦草,不伦不类。
“把脸洗了。”曲璃又道。
采花贼闻得此话,喜悦之情,跃然于表,迅速左望又探的找水,最后在一个残破的酱缸里找到些许掺了泥尘的雨水,丝毫不见迟疑,卷起袖子,捧起雨水,疯狂摩挲面庞。
“你是想让他扮做流民,你不是说,即使这样引出凶手,也做不了什么。”兰栖看着曲璃说道。
曲璃回应他的目光,“那是你做不了什么。”
兰栖移目,流民谁扮不是扮,有必要转嫁他人。
曲璃洞悉兰栖的想法,主动答道:“我怕你受伤。”
兰栖愣住。
曲璃走到他身前,戏谑般地酿开笑意,“别想多了,你要是受伤了,银樽也会有损伤。就像我关心扶桑印记一样,只是为了保全银樽。”
兰栖默声。
“忘了问你,这里疼么。”曲璃抚上他的心口,指尖划向襟口,似有掀开衣衫察看的意图,又带着点故意戏耍的意味,“我想你是不会疼的,没有心的人,怎么会疼。”
兰栖拍开曲璃的手,无视他的嘲讽,觅山疮药疗效极好,皮肉半点不疼,只是心上异动短时难消。
曲璃靠的兰栖极近,眼睛随意一瞟,便能瞟见兰栖空空如也的发髻。
讽刺感猛刺心肠,他忍不住嗤笑,“你觉得我能找到你,是因为鱼骨环?你想单独行事,索性就直接丢掉它?这是我十二岁的时候给你的,你是怎么想我的,觉得我有病,放个追踪器在你身上。不想遵守赌约,你当时就应该拒绝我,何必勉强这么多年。”
“没有那样想你,也没有丢掉它,回去我会戴上。”兰栖淡声道。
他原本觉得,曲璃能够轻而易举的找到他,不外乎鱼骨环或者银樽,他身上只有这两样东西与曲璃有关。银樽的可能性大些,毕竟曲璃那头有与之相关的百甘泪,但银樽他不能舍弃,而鱼骨环,可能性几乎为零,曲璃没有理由在鱼骨环上赋予任何意义,但他还是暂时取下了它,就怕疏漏。
“百甘泪会显现银樽的具体位置,与银樽缔结血契之人,临危受害,瓶身会变煞红。”曲璃故作轻松地解释,刻意忽略那一刹的惊悸与恐慌,“以后再拿掉鱼骨环,我真的会将百甘泪送给言岫。”
又是慕容言岫……
兰栖道:“你其实可以不帮我,到时候春杉不现初苗,正好如你意。”
曲璃一下气极,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冲动,“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帮你?”
兰栖张了张嘴,他好像说不出来缘由,若说是为了皇命,曲璃只需要守护银樽便可。
其他的,他又无从遐想。
曲璃笑了一声,恢复平静,“那天,我就应该杀了你,一了百了。”
兰栖当即想到了宫门口的那场争执。
但曲璃说的,却不是那日。
曲璃不想将某些事想的太清楚。
但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不会在浸身一场杀戮,并且知道自己能够解决之后,而坐视不理。
兰栖也后知后觉的想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