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太阳下山早,左不过七八点便瞧不见光了。
列车穿过山洞,窗外头月明星稀,一片宽阔朗然,时衿侧面按开手机,缓冲一阵儿,自己几十分钟以前那句【高铁上呢。怎么了?】才发送过去。
刷新一下微信首页,顾筝弦的聊天框里又弹出来一句:【早些回来,有事。】
消息来自十分钟之前。
时衿快速打字回复她,一句话还没有拼凑出来,屏幕一闪,跳转到顾筝弦打来的微信电话。
时衿迅速接起来:“喂?你在哪呢?”
“我……”顾筝弦好似在一个封闭的地方,呼吸声很清楚,嗓音却有些沉重,而且含含糊糊的,才说了一个字便没了声音。
时衿心脏一紧,腰身不自觉挺起来,捂住听筒想要聚拢住声音:“你说什么?你在哪?”
“弦弦!?”她急切叫她一声。
顾筝弦被唤醒了似的,一阵零碎嘈杂之后,晕出来几个字:“我醉了。”
“那位姓弗的,灌我喝酒。”
“不停地喝。”
“我……醉倒了。”
“弗洛雷斯找你了?”时衿急得竖起眉毛,鸡皮疙瘩起了一浪,背后隐隐发凉:“他带你去哪了?”
“不晓得。”电话那头一声努力清醒过来的鼻音,说道:“我在卫生间。”
她醉得不省人事,说话乱糟糟的。
时衿按住急躁,问她:“你进去之前用亲情卡消费了吗?”
“刷了的。”顾筝弦嘟囔:“果酒是我买的,刷了你的卡。”
这是她俩的约定,只要用亲情卡支出,时衿就能从消费记录里查到她的具体位置,赶去救她。
“你的衣服还在身上吗?”
“内衣内裤……还穿着吗?”
时衿攥紧手机,心脏里有根弦牵连着神经,快要断了。
一阵衣服摩擦的声音,顾筝弦缓缓道:“还穿着。都穿着。”
安静了几秒,又听见她说:“我在卫生间,暂时是安全的。”
那就好……
时衿神经送下来,骤然有些想哭:“高铁还有五分钟到站,我最快二十分钟就能赶过去,你好好躲在卫生间不要出来。”
“千万,千万,不要出来。”她又强调一遍。
“我晓得。”
.
时衿飞快跑着出站,一下也不敢歇息。打车需要花时间找司机,所以她直接进到地铁里,到苏城电视台三站路的车程,好像过了三年那么久。
电视台大楼已经下班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窗子亮着灯,是打工人在加班剪辑。
时衿从侧面玻璃门进去,假装成给同事带夜宵的小员工,绕到保洁员的特殊通道溜进去。她身形小,肩背单薄,藏在黑暗里不大容易被发现,坏就坏在电梯是刷卡的,她上不去。
匆忙里探身一看,楼梯间门还开着。
但是楼梯间已经断电了,没有开灯,只有脚底下的“安全出口”亮着,墙根儿一抹绿光,有点瘆人。
时衿使劲儿睁着眼,三步一跨便往顶楼去。一共二十八层,中间停下来喘了几回气,爬得她想吐。
二十八层楼梯间,跑出来一个疯癫癫的姑娘,鼻尖挂着汗珠,发丝黏糊糊贴在脸上,扒着前台桌案问:“你们这有没有一个叫顾筝弦的客人?她在哪?”
前台小姐姐愣了一下:“你是她的……”
“家人。”
小姐姐一边划拉鼠标,一边给时衿递了纸巾上去,眼风一定道:“V67房,这边。”
见时衿着急,前台姐姐小跑着引她过去,穿过几个雕花厢房,右拐第一间就是。
时衿没有敲门,抬脚闯进去,前台姐姐在后头“诶”了一声,抬抬手欲拉她一把,没赶上。
包厢门“咣当”砸在墙上,没顾上瞧一眼桌上狼藉,时衿径直往卫生间去。
“弦弦,开门,是我。”时衿连着敲了几下,又疯狂拧动把手。
半晌,锁扣“咔哒”一声转动,门打开了。
酒气香气和卫生间里的香薰混杂在一起,推出来一个委屈巴巴的顾筝弦。她粉着脸蛋靠在门框上,眼尾通红,眨眨眼拨弄开醉意辨认了好一阵儿,发现是时衿,嘴巴一扁,皱皱鼻子,软趴趴环上她的脖子,眼泪便淌下来了:“你怎么才来……”
“我讨厌你……”
“卫生间闷闷的,喘不过气,自来水也不好喝,你为什么才来救我。”
“对不起……对不起……”时衿抬手掌住她的后脑,令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热腾腾的呼吸喷在时衿脖子上,她心里像被千刀万剐,沟壑里渗出鲜血,化作绕指温柔,一下一下揉着顾筝弦的头发,作以杯水车薪的安慰。
很久,她才冷静下来。
揉一揉鼻子问时衿:“他人呢?”
“谁?”
“混蛋。”顾筝弦说。
时衿蓦地一下反应上来,回头看了眼,外头除了东倒西歪的几个空酒瓶,几盘没怎么动过的菜,没有人。
其实有人,前台姐姐害怕出事没敢离开,在门外探头探脑关注着动静。
时衿朝她摆摆手:“这里没事姐姐,您去忙吧。”
“哦,好。”
前台姐姐离开以后,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人。空气乱七八糟的,周遭越是安静,委屈的呼吸声就越明显。
顾筝弦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瞳孔里的一切都模糊不清,除了正中央帮她擦眼泪的时衿,温柔极了。
她按住时衿的手腕,鼓足了劲睁睁眼,问她:“合同,我签好字了吗?”
“签的是顾筝弦?还是顾弦儿?”
答应他来吃这顿饭,就是为了接工作的事,若是一个不注意忘记签,或者会签错了名字,一切白费。
时衿注意到她身后那叠文件,拿过来翻开:“签了。是顾筝弦。”笔画颤巍巍,却是工整。
“那,他签了吗?”顾筝弦又问。
“也签了。”
时衿哑着嗓音,脸色也阴沉沉的,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顾筝弦心里放松下来,鼻尖一酸,又要哭了。从小到大都没人这样折辱过她,时衿只晓得她没有出事,却不知道,在刚才的半个小时里,她经受了从未有过的侮辱。
她被要求表演走路,表演怎样在镜头前摆造型,还被要求亲自给弗洛雷斯倒酒,再说上一段恭敬好听的祝酒辞。
“时衿,他欺负我。”顾筝弦紧紧抱住时衿,生怕她跑了似的:“那个混蛋知道我的家族丑闻,他用这个要挟我。”
“当今律法严明如斯,邱双进去了,时鹏进去了,他却没有受到惩罚,为什么?”
为什么?
顾筝弦当然知道原因,所以这句话不是个问句。
“那不做模特了。”时衿揽着她的肩膀,望进她的眼睛里:“我们不做模特了。”
聚光灯像照妖镜似的,能够把一切变得清晰透明,比如顾筝弦的身世,个人经历,甚至透明到没什么存在感的时衿都能被照出来阴影。
可这东西好像也有漏洞,照不出弗洛雷斯这种腌臜玩意儿。
当恶魔能够摆平了一张脸,若无其事行走在人间的时候,说明阴钩里、地狱里、一切肮脏的地方已经塞满了腌臜和污秽,只是不为人知而已。
“他弗洛雷斯的确有能耐纵横时尚届,那我们今后离他远远的就好了。他手伸得再长,总不至于无孔不入,只要逃开他的阴影就好了。”
“把公司卖出去,还了违约金,我们先在出租屋里委屈几年,等我赚上好多好多钱,再搬回大房子去,好不好?”
顾筝弦拨弄开她的手,说道:“不要。”
“合同签好了,他没法抵赖,这几个代言的钱,我一定要赚到的。”
“这是他的品牌顾筝弦,”时衿红着眼睛,声音抬高了一个度:“你接了这些代言,意味着接下来的一两个月,你都要和他打交道了。”
暴风雨到来之前,是有预兆的。
时衿声音在抖,顾筝弦垂着眼睫,灯光照下去,投射一抹好看的剪影。
蝴蝶翅膀似的一扇,卧满眼泪的眸子水润润,会说话似的盯着时衿,缓缓道:“再忍忍就好了。”
“再忍几天,我就可以……”赚到钱了。
“再忍几天?”
“几天呢?”时衿打断她,声音严肃,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五天?十天?还是一年?十年?”
“他要玷污你的清白,顾筝弦。”时衿愣愣然睁着眼,两行泪断了线似的滚下来,挂在下巴上。
“而且,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暴风雨真正到来的时候,居然没有天崩地裂的气势,反而静悄悄的。
支撑万层大厦的那根木棍,静悄悄便断了。
“可是时衿,你延毕了。”顾筝弦的声音适时一出,周遭按下暂停键,就连灰尘也屏住呼吸听她说:“你没法毕业了。”
“我……”
“不要反驳我。”顾筝弦声音定住,嘴唇上下一碰:“你问诺诺借钱的事,我知道。”
“你的学业不合格,被警告延毕的事,我也知道。”
时衿心弦一颤,咽了咽喉咙:“你偷听我打电话?”
“偷听的事情是我的错,我道歉。”这不是重点:“但退出时尚行业的事情,我不会答应。”
“从放弃留学交换,到如今逃课去久声工作赚钱,都是因着我。你妥协太多了时衿,我不能拖累你了。”
“倘若我关掉工作室不再做模特,家里多了个吃闲饭的,你就得接更多工作养活你我,学业怎么办?”
“不可以。”
顾筝弦生在古代,晓得女子读书不是件容易事,须比男子聪明努力百倍,才能换来旁人一个平等相待的眼神。所以若要她来选,学业需得是放在首位,是顶顶重要的。
“不要为我做妥协了。”顾筝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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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 8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