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古朴的店内收藏了许多中古制品,低头的麋鹿、狩猎的孤狼、沉睡的狐狸,大大小小的雕刻品将店铺填得满满当当,窗户都被遮去大半。尘埃不可避免地落在难以清理的犄角旮旯,散发出浅薄的腐朽味道。
施清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去眼下的湿润。
出乎意料,店内有一架钢琴,被主人擦得锃亮,反射出施清如迷蒙的模样。
她很少会有这样的表情。
“我的名字是严颂。”
严颂丢了旧的烟,抽出一根新纸烟,衔在嘴里,依旧没有点燃,垂着眼睛做自我介绍。
“你要找的人,是叫陈安平?”
“对,耳东陈,平安的安,平安的平。”
施清如站在钢琴边,严颂低着头,手指搭在琴键上。
他轻轻地笑了声,跟着念道:“平安的安,平安的平。”
之后陷入静默。
施清如询问道:“他大约是在六七年前来的这里,不知道严老板对他还有印象吗?哪怕是一点。”
“这里一年来来去去那么多人,我不会记住每一个人,”严颂抬眼看见施清如逐渐黯淡的眸光,“不过我记得他,他是冬天的时候来的,裹着一条浅灰色的格子围巾,头上戴着一顶针脚更丑陋的毛线帽,他来了好几天,衣服换来换去,唯独围巾和帽子没见变过。”
门缝吹进来的风打响店里的风铃,瓷制的小天使张开翅膀慢悠悠地转着圈。
施清如怔了怔。
严颂按下一个琴键,沉闷的声音像永不消散的一口钟发出的鸣响,嗡嗡震着施清如的心脏。
“那种针脚我也见过,”严颂笑了下,一直蒙着一层寒意的眼眸短暂地融化了,“不用问,也知道是他心上人送给他的。”
严颂抬眼好整以暇审视着施清如的表情,“他的手上还戴了一只红色的毛线手套,另一只手被冻得通红却没有戴。我随口问他,你猜他说什么?”
施清如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嗓子变得喑哑。
“他说右手不戴手套是为了方便使用手机,我又追问了一句,陈安平才说,另一只在他喜欢的人那里。”
喜欢的人。
眼睫颤了颤,施清如笑了下,但笑容很快凝固。
骗人。
严颂说:“那副手套是陈安平织的,原本是送给了他喜欢的人,但那个女孩子说要一人一只,红线要一人牵一头,才不会走散。”
……
“陈安平,手套你留一只,这可是红色的毛线,是红线,一人牵一头,这辈子都不会散。”
“陈安平,你戴左手,我戴右手,这样你就可以用你的右手牵我的左手,我们的体温互相传导,也不会冷,就算冷,还可以躲到你的口袋里去。”
店里唯一一盏亮着的灯由细线吊着,从天花板上垂下,灯泡随着风轻轻摇动,发出细微到无法听见的声音。
施清如耳畔严颂低沉沙哑的声音,逐渐被记忆中自己清脆、明快的嗓音覆盖。
她蜷缩起自己的左手,握住了一片空气。
“严老板记得真清楚。”
她低下头,声音早不复当年,清润中带着沙哑,再不似一只雀跃的小鸟那样灵动。
严颂又按下一个琴键。
“陈安平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在这里的那几天,总会过来找我谈话,像朋友一样,几乎将他的生平说给我听——”
最末尾的音和钢琴发出的音交叠在一起,拉长、蔓延。
过了很久,钢琴的尾音收起,细小尘埃飘浮着的空间里寂静一片。
严颂续说道:
“像是在口述他留给这个世界的遗言。”
施清如的睫毛忽然快速地眨动无数下,双手攥在衣摆那里,紧紧地把自己往下扯。
“这是什么话。”
她失笑,面上却不是笑。
严颂垂首闭眼无奈笑了笑。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他一共给我写了几封信,我想看后面那些信。”
严颂站起身,靠在琴键边,臀部坐下去,钢琴发出沉重又魄人的重响。
“我这里最多只能留十封信,十年,因为十年之后我不知道我还在不在世上,人生的意外很多,我没法许诺太长久的事。”
严颂说,「听人间草木」闭店的有些时候,是他亲自去送信了。
有些收信地址不好找,有些收信人搬了地址,他不会对每一封信都如此负责,但有一些,他会竭尽所能。
“陈安平是个例外,他在我这里留了几十封信。”说到这里,严颂笑了起来,“我和他说了,我只能收十年的信,他却很固执,他说没关系,那些只是他想写的话,能不能送到收信人手上,不是他能左右的事。其实,他情愿她永远看不到,他问我,想写下这些信的他是不是很自私,可他又说,他忍不住不写,他实在有太多话想说了,写成文字也不过是简略的版本。他说就允许他遵循自己的意志一次吧。”
“什么叫情愿我永远看不到?他写给我,却不想我看到。他确实好自私,我险些就看不到那些信!第一封早不知道去哪里了。”施清如咬着嘴唇控诉着,半晌又道,“可是,我今年才收到第三封,一年一封,不应该已经有六七封了吗?”
施清如抬眸看他,如果陈安平写信的时间是六七年前,她怎么会才收到第三封信?
严颂拿起木柜上的一只招财猫摇了摇,放下,又用鸡毛掸子象征性地扫过那些陈旧的老物件。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陈安平说,他想给自己留几年的时间,如果奇迹发生了,如果事情有转机——他就不再需要我代为寄信,他想亲自去找他喜欢的人。”
头顶的灯晃着,照得施清如额头发烫,脚下不成形的影子喝醉了似的摇摆。
“奇迹?转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动。
她追问道:“他为什么需要奇迹?又需要什么转机?”
手越握越紧,她看见严颂转过身来看自己,当他张口时,她却忽然举起双手捂住了耳朵,把眼睛睁到最大,甚至有些许狰狞。
严颂只是呼出一口气,吹散了空气里的灰尘。
一直到施清如的双手像被切断了一样垂落,他才缓缓说道:
“你看,你心里早有答案,只是不肯相信。”
嗡——
一阵耳鸣,之后,记忆如滔天的江水涌来。
高中毕业那年,施清如陪陈安平去找陈峰要拖欠的抚养费,还是在那栋二层楼的小房子里,爬山虎把石墙团团围住,像个密不透风的小盒子。
陈峰房间里换了个女孩,比陈安平和施清如依旧大不了多少,抽着烟,面无波澜地窥探着门外三人的对话。
陈峰也叼着一根烟,已经只剩下最后半截,他皱着眉头从钱夹里取出一叠钱,数了十几张,停顿半晌,多添了两张,递给陈安平。
“现在你已经成年了,我不用再支付任何抚养费了,多给你两百块,给你和你妈买点牛奶、水果吧。”
施清如是主动要跟来的,她向陈安平保证自己会保持冷静,可她一见到陈峰就恨得牙痒痒。
陈安平数了数钱,脸色很平静,“谢谢。”
陈峰捏着那半截烟,深深看着他,良久呼出一团气,“以后要没什么事,就别来找我了。成年人了,该自己扛担子了。”
施清如听不下去了。
“陈叔叔,陈安平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呢?他可是考上了复旦大学,你说出去都是特别有面的一件事,你不应该好好培养这么优秀的孩子吗?”
陈峰笑了下,“刚才我还在想你怎么又跟来了,这是第几次了?小姑娘,你是打定主意要跟着我们家儿子了?还是你们已经早恋了?想清楚要嫁给他了?你了解过他家里——”
“爸!”陈安平忽然提高声音,一双平日里无比温和的眼睛露出尖锐的锋芒,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陈峰了,“你不要胡说八道诋毁我的——同学。”
施清如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其实陈峰倒也没说错,她就是喜欢陈安平怎么了?
但她很快又把矛头指向陈峰,指着他的鼻子说:“现在什么年代了,一个月抚养费两百块钱,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什么样的父亲才会在明知前妻生病的前提下,还只给孩子这么一点钱!而且还拖欠!”
陈峰被骂得脸色铁青,但施清如还没有骂完。
“也不看看自己几岁了,还勾引年轻小姑娘,臭不要脸!我也不和你多废话,就问你给不给陈安平学费和生活费!”
陈峰把烟灰往施清如的方向掸了掸,“做梦。”
陈安平护住她,一声声的“施清如”和手腕上的力都在劝她算了。
施清如哪是听劝的人。
“等你老到走不动路了,千万别厚着脸皮来找陈安平要赡养费!我一定会拿着扫帚把你赶出门的!”
陈峰嗤笑了一声,视线浅浅游过陈安平的脸。
“赡养费?他能活得过我再说那种事吧。”
施清如一震,陈安平也僵住,像忽然断了电的机器,目色空洞。
反应过来陈峰的话后,施清如更是气极了,她抢过陈峰手上最后一截烟头就往他手臂上摁,最后的火花嘶嘶灼烧他的皮肤。
“怎么会有畜生诅咒自己亲儿子!你这样的人是要下地狱的!”
陈峰吃痛得大喊了一声,冷眉一拧,就要去提施清如的衣领,陈安平横在之间,扑在施清如身上,把她藏在自己身下。
紧接着他反手捞起门口木柜上的烟灰缸,朝着陈峰砸了过去,砸在下颚上,一瞬间就把高大的人砸得蹲到地上,痛得咿呀乱叫。
陈安平大口喘气,他背对着陈峰,通红的眼睛垂下来看着施清如,她在他胸膛前微微发颤,却不是因为陈峰的动怒。
“就这样吧,”陈安平闭上眼睛,手掌心护住施清如的后脑勺,抚着她的乌发,“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他的身躯倾倒向她,两个人靠在二楼的栏杆上,半边身子被阳光照得发烫,楼下一片郁郁葱葱,像一片要接住下坠身躯的网。
陈安平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轻轻地与施清如的手背碰在一起。施清如感觉到他在发抖,感觉到他把头埋到了自己的肩上。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拥抱,可她被陈安平涌现的怒意和脆弱震慑到,情不自禁地回抱住他。
施清如也不知道他的话是对陈峰说的,还是对自己,但字里行间都流露出浓重的疲惫,一种不属于十八岁少年的倦意。
匆匆走下楼,陈安平牵住了她的手走在前面。
“对不起,我不该带你过来的。”
施清如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明明是我缠着你非要过来的。”
陈安平拒绝她五次,她还能在第六次死皮赖脸抱着他的手臂要求来。她真的很没有边界感,也很爱管闲事,很爱把自己当成一回事。
可陈安平的纵容,让年轻的施清如从未意识到这些。
“对不起,让你经历这些。”
施清如拖住陈安平闷头向前走的身躯,“我经历什么了?我经历的不如你的百分之一,陈安平,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喜……哎呀,反正我就是要和你同甘共苦,不管你愿不愿意。”
阳光从满墙森绿爬墙虎边泻下,她神游地去看那阳光,感叹了一句好美。
陈安平从震惊后的木然中回神,随施清如的视线去看那缕阳光。
“同甘可以,但我们不要共苦。”
他的声音太轻,施清如不敢确认自己听见的是否正确,她追问着,陈安平笑着后退,不答。
他们打打闹闹地跑出小区,也跑出了高中的最后一个夏天。
那时候,施清如在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恶毒诅咒孩子的父亲,她觉得,像陈峰那样的恶人一定会早死,而陈安平——
一定会长命百岁。
[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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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