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黎佩
艺术是一种疾病。
俄罗斯很冷。但是对黎佩来说,还不算那么冷。毕竟他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甚至还会在大冬天穿着衬衫和父母出门去画雪。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团子,穿着白色的衣服,一出门去就和雪地融为一体,左右找都找不到人。听说过黑猫在电视机前会隐身,黎佩小时候也能在雪地里隐身,经常是跑几步就踩进大雪堆里找不见人了,掉进雪堆里去再被父亲抱出来,然后就真变成一个小雪人。
母亲的画,他现在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毕竟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西大陆的房子里留下来的画也没几幅,都是些还没来得及卖的。
一幅雪地,一幅鸢尾花,还有一幅母亲画的她和父亲的结婚照。黎佩总觉得油画比照片更好看——可能是因为照片没有了,才觉得剩下的画更好看吧。
拥有的总比没有的更好。
她画画的模样,也已经在黎佩记忆里被蒙上了一层灰尘,几乎记不清了。仅仅记得那么一个模糊的场景:红裙子,一个画板,各色的颜料和白茫茫的雪地而已。
家里有一面墙。全是黎佩自己胡乱涂画的东西,具体画了什么,现在也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样看来,他活的好像是很没意思,连个回忆都无从回忆。只有闲下来的时候才在画室看着母亲的几幅画走神,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父亲留下了什么呢?
工作室的桌上角落放着一个很高很粗的大瓶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硬币。全是世界各国的各式各样的硬币。
黎佩最喜欢索马里的,那里的硬币还有小吉他的形状,不像中国和俄罗斯的钱,都是一本正经的一个样。
本来很圆满的一个家庭。一家五口,恩爱的父母和拌嘴的祖父母,加上一个没大人腿高的金发小雪团子。
总归是月满则亏吧。太圆满的总不能长久——可也太短暂了。仅仅九年,九年而已,生活就好像美梦一样碎了个彻底。
黎佩这双好看却不中用的湛蓝色像宝石般的眼睛时不时的就会提醒他:九岁的时候那场车祸带走了什么,又带来了什么。
他的祖父到西大陆接他的时候拿走了几百封曾经写给过祖母的信和一把手风琴,而黎佩呢,只抱了一个硬币瓶子和几幅画。说来也巧,两个人没一个人想着带些什么财物,或许搞艺术的真的都对钱不那么敏感?
火车很慢,手里的东西很沉,还要时时注意不会磕碰剐蹭。油画是很金贵的东西,一不小心颜料就会掉下来一块。
火车就这么缓慢而仓促的开到了新环境里。
东大陆对黎佩来说是什么呢?
最开始只是一个名字。
“你以后就叫,黎佩吧。”祖父这样说。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站在新家里的那种感觉是很惊奇的,好像恍若隔世。只是一瞬间,一切都变了样子。分明上一秒母亲还轻轻的在他的额头上吻过,父亲还在驾驶座上问要不要吃糖,自己还身在祖母的怀里,只是一转眼,就身处祖父在东大陆的房子里了,身边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个硬币瓶子和三幅画。
黎祖父回家之后一直在讲东大陆语,讲着讲着才反应过来要讲西大陆语的事。他把手风琴放好,又把一大堆的信放在书柜里,然后对他说:“莫洛斯,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
莫洛斯。
莫洛斯·维克多奥维奇·茹拉夫莱。
МороВиктор виковичжулафле.
他的名字。
黎祖父明明很难过,但是他和黎佩讲话的时候会笑的很开心。他那天晚上独自一人待在卧室里看着手风琴红了眼眶,黎佩就站在门外,抱着黎祖父那天送他的一只和当时的他差不多高的白色玩具熊,听着他在房间里哽咽。
黎佩没有敲门进去。
——莫洛斯已经哭过了,在来之前已经哭过了。可是祖父还没,因为自己一直在身边,他一直没哭,所以就不要打扰他了。
他抱着熊回了自己的房间,在桌子前把瓶子里的硬币一个一个的拿出来数。圆形的方形的奇形怪状的,都是好几年间攒起来的,满满一大瓶。
六千五百八十二个。
他现在还清楚的记得这数字呢。
他数了整宿,第二天早上是在桌上的硬币堆里醒来的,趁祖父还没发现赶紧收拾好硬币放好瓶子爬回床上假装睡觉。
直到再晚些祖父进来,说莫洛斯醒醒吃饭啦。
他说,以后就要改口叫黎佩了。
黎佩。第一次听的时候就觉得很好听,两个字都很好念。
他还说,黎佩得学东大陆话了,还得去学校上学呢。
东大陆通用语很难,真的很难,教黎佩的老师还很凶,经常敲人的脑袋。黎佩花了好久才分清四个声调,又要知道二十“来”岁和二十“多”岁是不一样的意思,还要学语法。结果黎佩在学校里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学了个寂寞,还不如和祖父学,学的更正宗——谁会在意二十“来”岁和二十“多”岁有什么区别啊!
黎祖父是乐器师。
他会管风琴。
可惜管风琴黎佩学的不好,钢琴倒是好学,他没学多久就掌握了个**不离十。
祖父说,黎佩很有天赋。
天赋。黎佩想,兴许是有些基因优势。家里人有三个都是搞艺术的,他虽然没见过祖母跳舞,但是据说她曾经是什么什么很厉害的奖的得主。
在黎佩刚到奉城的那段日子里,祖父带着他去过一片麦田,就在一个废弃的火车隧道尽头。
那里开着一大片的鸢尾花。
“小黎佩不用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至少在我有生之年,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但要是有一天爷爷不在了,你得答应爷爷好好思考自己的去处。”
他把一把箫送给了我,上面雕了一朵鸢尾花。
——要学的乐器又多了一种。
黎佩初中的时候是个不良少年,会跟同桌翻墙逃课打架,去酒吧喝酒,在大排档撸串,大半夜爬上教学楼的楼顶开啤酒唱歌。
在楼顶,他的同桌点上一支烟,把打火机丢给他,但是却死活不肯教他抽烟。
“抽上了就戒不掉了,不行!”
“那有什么不行?你不也抽?”
“我后悔呀!所以我可不能让你抽。”
“嘁……”
那时候除了缺考单子,黎佩收到的最多的就是情书。学生柜一打开全是小信封,他每一封都认真看过也会认真回,回信就和情书放在同一个信封里,放学之后按着落款挨个送回班里去。
他同桌没少陪着他干这事儿。
“其实你何必每封都还回去呢?”
“不还没地方搁啊,这么多呢。”
“你怎么一个都没看上啊?”
因为……因为他觉得学生谈恋爱只是小打小闹的,也没什么意思啊。还有什么爱情能超越他父母和祖父母的爱情吗?他实在是想象不出来。现在这种小孩子打闹一样的卿卿我我,又算得什么爱情?
他送完信之后就又出去喝酒,反正不用他自己花钱,他同桌会付钱,想喝多少都行,但条件是得教同桌弹钢琴——看来不良少年也是有梦想的啊,心里也有诗和远方啊。
同桌也很有天赋,不过应该不是“天赋”,而是因为“热爱”。那人真的会弹一首曲子到肌肉记忆不看谱也能弹下来的程度。同桌没学钢琴是因为家里不让,学音乐没前途在当时还是个很普遍的观念,同桌的父母也深信不疑。
和众多追求梦想的励志剧情不同,同桌最后没能实现一个圆满结局,现在在当法医,不论怎么说,也已经和钢琴两个字完全不搭边了。
算是梦碎了吧。
有一次黎佩拿着要带给林欲的袖扣去警局,就和当年的同桌在林欲办公室门口撞见了。他们也只是互相打了个招呼,寒暄问候道好久不见呀,现在还好吗,还好还好……如此这般而已。
黎佩觉得挺遗憾的,好比滑滑梯,那人一下子就滑到了底,然后就拍拍裤子上的土,转头拐弯走向了父母铺好的路。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黎佩的初中生活里唯一遗憾的是他天生就是一头金发,已经够显眼叛逆了,所以想染头发的想法一直没付诸实践。于是他又把目光转向了打耳洞,黎祖父一直不同意,但是后来在黎佩不停的念叨和软磨硬泡之下,他还是勉强同意了。
黎佩还在学校花坛里种了一束鸢尾,本来没想到能成活,但它长得还挺好的。可惜好景不长,到了冬天就枯萎了,来年也没再开。
中考的时候黎佩考了个普通高中,在那个假期跑去学了古典舞。其实他的年纪已经过了学舞蹈的最好的时候了,不过他小时候也跟着祖母练过一阵子,基本功很好,还不算太吃力。
当然,画画和音乐他也一直没放弃。初中的时候他除了学习什么都学,还算没有荒废才能。
黎佩高中在画室里上课的时候,老师经常会说,黎佩很有天赋嘛。
又是天赋两个字。
“天才,帮我看看这个排线呗!”
“你一会儿有空吗?等你空下来教我一下这个地方行吗?”
黎佩有时候也有点搞不清到底谁才是老师。
跳舞,音乐和美术,其实他也说不清更喜欢哪个,既然都喜欢那就都坚持好了,不过是累点,能挺住就好。
黎佩艺考考了当年的第一名,然后他的祖父就去世了,只留下了一片鸢尾花。
有人永远离开你了,从那以后你剩下的每一天,都是余生。
这已经是黎佩的第四个余生了。
从十八岁这一年开始,黎佩就是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他从火车隧道的尽头挖了一株鸢尾养在了家里。
黎佩时常就看着它想,怎么只有他没有家呢?怎么这世上就没什么是从始至终都属于他的呢?怎么就非得是他呢?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为什么九岁那年发生车祸的时候,只有他活下来了呢?
当时的黎佩已经有了焦虑抑郁的倾向,所以后来他的瓶颈期才来的那么快,几乎就是在上大学之后的同时。他发现他一直停留在高考的水平完全没办法再进步了。
天才不是那么好当的。被冠以这个名号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压力,从成为“天才”那天开始,就得比别人更努力才行。
艺术对他来说从此就不再是一个“爱好”——不再只是一个爱好。
没有人会在意天才的付出,因为大家都认为天才只要付出一点就比别人强很多了。殊不知哪有什么天才,无非“天才”努力的时候别人在睡觉,他们没看到“天才”的努力,只看到人家的飞速进步罢了。
墙倒众人推,那个时候,黎佩的情况就是随便什么小鱼小虾都能来嘲讽几句的程度。
“只会抄不会画,我看你也别叫天才了,你叫打印机吧!”
打印机。
灵感是艺术的灵魂,没有灵感的艺术家,只是个机械而已。黎佩能把名画“伪造”到以假乱真的精妙程度,但是到了自己的东西却什么都画不出来。
“……创作?”
创造吗?怎么创造呢?他只要一落笔,无论如何都跳不出他一直在学的莫奈的画框——莫洛斯,莫奈,都姓莫,还算有缘吧——怎么画都是莫奈,画什么都是莫奈。
到后来,他的外号已经不只是打印机,而是发展成带着嘲讽意味的小莫奈、画画机器一类的词,层出不穷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一个比一个让人接受不了。
灵感。没有灵感。什么都没有。
他画不出自己的东西来。每天的练习就是临摹、临摹、临摹……除了画画,连作曲也是,他想他可能不该叫莫洛斯,这辈子都跌在莫奈和莫扎特这两个莫家人身上了。
他一寸都没法再进步了。
他时常坐在高处吹风,看着祖父种的漫山遍野的鸢尾花,看着一年四季如何更替。
灵感其实也不是没有涌现的,反而有些源源不断的意思,可是只要他握住画笔,那些泉水一样的东西就会骤然枯竭,只能被困在前人的作品里走不出来,无论怎么画都跳不出那些人的条条框框。
一个人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可以做莫奈也可以做莫扎特——可唯独做不成莫洛斯,做不成黎佩,做不成自己。
打印机有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
“赝品就是赝品,再像也是赝品!你放弃吧,天才跌落神坛的感觉可不好受吧?”
说这句话的是黎佩的死对头。黎佩已经忘了他的真名叫什么了,只记得艺名叫“Plum”,反正这人现在混的很不景气,黎佩一直都很烦他,他不景气才好。
但那时候他可是风头正盛,把天才Molos打落神坛的人,怎么也得在历史上给他添一笔。
在参加那场东大陆设计师指导协会年度奖大赛(East Continental Designers' Guidance Association Annual Award,简称EDGA)之前,黎佩收到了一份大陆舞剧院的邀请。本来能够获得这种资格还是很可喜的,但是转念一想,舞剧院那边是因为知道了他在美术设计这边混不下去了才来邀请他的吧。
——反正不能再画画了对吧?还不如来专心跳舞。
那场比赛最后一题的题目是“自我”,而黎佩最后的作品是一张白纸,一笔未动的一张白纸。
评委提问环节Plum讲了五分多钟,直到评委喊停了才意犹未尽地闭嘴,而轮到黎佩时他却只说了一句话。
“抱歉,我画不出来。”
在那个环节黎佩得了零分,可以说是惨败。
最终黎佩的总分是第二名,第一名是Plum。
对黎佩来说,跌落神坛其实也不算什么,因为他从没把自己放到过那个神坛之上,所以也就无所谓跌落。他学艺术的初衷,只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已。
而Plum就不同了,他是因为喜欢站在台上,聚光灯都在他身上的感觉所以才学艺术的。黎佩倒是一直相信着一点:对艺术抱有功利心的人就算天赋再高也很难走得太远。
现在看来确实是这样。
那年的EDGA结束之后,舞剧院又来邀请了黎佩一次,他在电话里婉拒过后在比赛场馆外遇到了他从几年前就很崇敬的一位灯光师。因为车祸后他眼睛的光感就变差了,所以格外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偶然间看到过一次这位灯光师的作品,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直接成了过激粉。
“请问你是Molos吗?”灯光师向他走过来。
“是、是我。”黎佩有些紧张。
“是这样的,我下周有一个灯光节目,想邀请您来看,请问您有空吗?”灯光师笑盈盈地问。
黎佩应下邀约欣然前往。
那场灯光秀的名字叫《凤凰涅槃》。黎佩看着看着脑子里就浮现出灯光师刚出道的时候有一个凤凰羽毛形状的灯光作品,是变色类型的,和这次主题差不多。
灯光师站在黎佩旁边,问他有没有开心一点。
“诶?我没有不开心啊。”
“输了比赛也没有心情不好吗?”
“……没有。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
“原来是瓶颈期啊。我说最近都看不到你给我点赞呢。”
黎佩闻言又叹了一口气。是啊,瓶颈期。
瓶颈期该怎么度过呢。他又不甘心放弃。搞不出自己的东西来,没有自己的想法,是因为跳不出前人的条条框框,那怎么才能跳出来呢?没有人教过他啊。
“凤凰涅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哦?”
置之死地而后生?
黎佩顿时恍然。
对啊,打破常规才能跳出瓶颈,一直继续像以前那样练习岂不是会越陷越深吗?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种方法,黎佩就狠心选了一个最痛苦的。因为那时候不知道怎么的,他脑子就响起林欲以前说过的那句:“痛苦会使人清醒,使人灵魂清澈。”
他在乎的也并不是名利,不是那个第一名,不是那个金色的琉璃奖杯,更不是那个天才的名号——只是不想对不起那些离开的人,父母和祖父母也一定希望他能继续走下去的。
他从那天回家开始停了所有的药,开始一门心思地学习雕刻。眼睛还有视觉的时候就蒙上,学着用触觉分辨玉石的质地。到了后来因为长期停药几乎看不见东西了,他就去买了一把导盲杖。膝盖也越来越疼,尤其晚上,睡觉也睡不好。
但是黎佩乐在其中。
他从来没有想过在平时生活的世界之外,竟然还有另一个世界。
疼归疼,但是真的很好玩。
他看不见的时候,也就不知道莫奈是谁了,反正画了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只凭感觉,蘸上的颜料是什么颜色也不知道,只管落笔就是了。看不见琴键,靠试音试出曲子来也是个奇妙的新体验。
在他两层楼的大房子里,有个最好玩的地方就是楼梯。他摔了八百次之后才摸索清楚楼梯台阶之间的间隔,在家里的时候就好像看得见似的,把每个地方都熟悉了个遍。楼梯有二十五个台阶,茶几腿上有四个棱的花纹,饭桌的侧面刻了兰花花纹,还有个“安”字,应该是生产商的商家名里的字吧,比如安康家居,平安家居之类的?还有楼梯扶手上原来也有花纹。
这些黎佩之前从没注意过,不知不觉间他竟忽略了这么多有趣而新奇的事物。
但出门的时候就没待在家里有意思了。
盲道上总停着自行车,走着走着膝盖就撞上一下,更疼了。过马路的时候也不知道红灯绿灯,有时候还遇不到好心帮忙过马路的人,只能靠周围的人动没动判断,还要豪赌一把身边的人没有闯红灯。
还好做饭这方面有人替他解决。
在黎佩生病期间,他在比赛上认识的好朋友安青一直全权接手他的饮食。
“青。我要是一直走不出来怎么办。”
“你会的。”
“你怎么知道?”
“你肯定会的。”安青女士如是说。
那段时间虽然有点麻烦,但在困难之中人更容易看清自己——画不出自己的东西来,并不是因为“无我”,而是因为太“自我”了。他总是怨天尤人,总是思考为什么是自己遇到这么多糟心事,总是恃才傲物,总是想着以前的事,总是伤春悲秋,总是莫名其妙的胡乱共情,所以才走不出来了。
分明是被自己困住了,被过去困住了,分明是自己不敢往前看,却把责任推到莫奈和莫扎特身上。
找到了病因,就该下点猛药。
如果专门在腿疼的晚上跳舞会怎么样呢。如果弹琴一整天不停会怎么样呢。如果不用笔画画,而是直接用手蘸了颜料上画布会怎么样呢。不带导盲杖出门会怎么样呢……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等着他去探寻的东西。
有很多很多因为他曾经只想着自己而忽略了的东西,此刻都在他眼前的一片黑暗中闪闪发光起来了。
他深知没人愿意去看光鲜亮丽背后的黑暗,但人总要有这么一段时间是需要自己独自挺过来的,他也理应独自度过。
燃烧生命很痛快。从未有过的痛快。
黎佩是什么?
黎佩是一切。
就在他豁然开朗了的那段日子里,突然有一天就在家里晕倒被安青送进了急救室,在生死线上抢回来一条命,还小小的上了个新闻。
在重新开始吃药和休养身体之后,他闭着眼睛选了幅在看不见的时候画的画送去给美术奖评选,意外的得了个第三名。黎佩是真的很意外,他当时也不知道那幅画到底长成什么样子,有一位评委的评价只有四个字:“歇斯底里”。
其实他没那么认同。
他怎么就歇斯底里了?无非……无非就是虐待了自己一阵子……
不过生命烧没了就不好玩儿了。
最佳新人创作奖的领奖台上,黎佩在对面的巨大屏幕里看到了自己湛蓝色的有宝石般光泽的眼睛,比领奖台的灯光还亮——因为他面前的话筒边上有补光灯。
蓝色果然是个绝妙的颜色。
“感谢所有陪伴我一路走来的各位。我的获奖感言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打印机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台下很多人都笑了起来。
他第二次成名就比第一次有经验多了。拿完奖就一头扎进了珠宝设计里没再管美术界那边的事,只回复了几位老师惋惜和劝他回美术圈的消息。
他至今也时常想起那段疯狂的日子。
眼睛看不见,心里却明亮得很。或许眼睛并非心灵的窗口,而是实实在在的围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