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算了,不重要。
我考虑了很久要不要动笔写点关于我的搭档(在这里不方便提他的名字,下面就用A代替他了)的事,但是起笔几次都不成。疑虑在两个方面,一是依我对他的了解,他该是不愿出现在他人的记录里的,二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起笔,在我看来也好像背后讲他坏话似的,有些不礼貌,于是几次煞笔未能成文。这次终于决定认真写一写我的这位搭档,写一写他身上许多的我已经解开和尚未解开的众多谜团。我近日心神不宁,总觉得可能要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变故(我也希望这种不好的预感只是因为我近来心力交瘁过度焦虑胡思乱想所致),所以赶紧落笔,想记录下一些和他的联系过往,以便日后翻看回忆(虽然之前已经零零碎碎的写了不少他的事)。希望这次能够尽快写完,无须拖得太久。
仓促着文,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写起,索性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了。
如果不去除中途因故分开的时间,满打满算的话,我与他已经相识七年。这还是我第一次计算这个时间,距离与他玩笑般的初识,竟然也已经过去将近三千天了。但是相识时间的长久也没能让他身上的谜团减少,相反地,和他认识的时间愈长,愈会觉得此人当真过于莫测。
我头回见他,还是在警校读书的时候。他只比我大一岁,警衔却是直接授到了三级警督。我问起为什么他的警衔这么高的时候,他只是开玩笑似的说因为他能力过人所以破格擢升了。我当时也完全没信,只当他是不愿细说,也就没再问他。
他那时已经在本地的高校内名气不小,就算是在学校里并不太多和别人交流的我也总能听到他的名字出现在旁人的议论中。不过A总是和“轻浮”“不守规矩”这类词挨在一起。因为此人在传闻中实在太过传奇,我当时又正值气盛之年,心里自然对他有怀疑:哪有这样厉害的人呢!于是怀着要揭露这个绣花枕头外金玉内败絮的真面目的心思,在还没认识他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着手查他的资料了。
虽说他的资料权限很高,但是无关机密的信息他倒是不怕查,家世背景学业进程都明晃晃的放在公屏上让人看(当时觉得这人当真狂妄)。但这里边有个让我一直很在意的点:他有整整两年的资料空档,完全查不到他这段时间里的就算是一点点信息,他的时间轴仿佛从中间断开了一段,生硬的把二十一岁和二十四岁接到了一起。我想深入调取他这段时间的资料的时候,界面却弹出了“WITHOUT PERMISSION”(“未经许可”)的警告。
查他的资料需要权限密钥。这种情况下有两种解决方式,一种是直接问他密钥是什么,另一种是盗用一个权限更高的密钥打开它。但是很显然,我哪个也做不到。
他来到警校是为了补没完成的大学学业。但在我看来,他应该不需要补回来这段学业——他真的已经够专业了。
他的寝室在我隔壁。其实我有些慌张,暗地里一直在查的人突然就到了身边来,不免让我有些心虚。顺带一提,关于他住单人寝的原因,我想我能猜到一些:他初来乍到又凶名在外,学校这边对他不太了解,又不敢怠慢,所以不想把他和其他学生放在一起。
令我有些惊讶的是,他的长相和传闻实在不符。听那些关于他的传闻,我还以为是个八尺壮汉牛头马面牛鬼蛇神一类的人物。但事实上……我通常不愿意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性,但是,他的长相确实只能用“漂亮”才能形容得出(我的文学功底真是薄弱)。他戴着眼镜,穿着宽松版型的衬衫,留着长发,随意的扎在颈后,见了人就眉眼带笑的招呼,一副清瘦大学生的模样。
他的眼睛很好看。浅棕色的,蕴含着琥珀般的光彩。无疑是他本就精致的脸上的点睛之笔,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描写来形容他的眼睛,我想如果有人很喜欢他的话,一定是首先陷进了他的眼睛里。不过长相似乎是他所有优点中最不值一提的一个——人们应该首先知道他是那位声名在外的A,其次会注意到他出众的气质,最后才反应过来这位的长相好像也很不错。
我不禁开始对传闻有所怀疑:就他?除了比我高一点和外貌好看之外,从外表上倒是看不出来他的过人之处。
他意外的很好相处,或者说,有些太好相处了。校方的考虑显然不那么周到,A好像还挺喜欢和别人交流的。具体表现为总是不打招呼就往我的寝室跑,再被我赶出去——这就算是他的日常消遣了。让我想起那些总是和他挨在一起的众多形容词里有一个是“轻浮”。由于他完全不在意我对他的冷淡态度,以至于一直独来独往的我有些招架不住。但他的性格至少并不让我讨厌,甚至可以说是我见过情商最高,最会察言观色,讲花言巧语最不招人烦的人。
刑院的课程对他来说显然不算什么,他自己的专业课偶尔还会旷掉,我的专业课他倒是很少缺席(除了体能训练这种课)。当时A表现得很不擅长操作电子产品,电脑,网盘,甚至自动贩卖机,他都有些应付不来(我经常看见他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面皱眉),因此我一般会在买水的时候给他也带几瓶回去(他尤其喜欢柠檬味的饮料)。至于电脑一类,我本来想着他应该也不太愿意让我动他的东西,但是他经常大半夜端着电脑敲我寝室的门,问我某个操作应该怎么完成,久而久之我也养成了帮他找论文资料和往年卷宗的习惯。
除此之外,A是个爱好杂糅的人。他喜好喝茶也很爱喝酒,烹茶的手法很专业,对品酒调酒也颇有造诣(而且酒量和酒品都很好),但比起这两种他更喜欢喝咖啡,他磨咖啡的手艺也很好,我去他家的时候总能喝到他亲手磨的咖啡,虽然我也不是很懂这个,但喝起来确实和外面卖的不太一样。喜欢甜食喜欢吃辣。做饭也非常好吃。他非常讨厌体能训练和格斗课这种需要运动的课,但是身体素质却不差,格斗技也很优秀。喜欢各种极限运动,其中最喜欢滑雪,最不喜欢冲浪。让我很意外的是,他不会游泳——他非常怕水,可他又很喜欢鱼。我曾经调侃他鱼和水必须兼得,他就会佯作懊恼的趴在桌上不理我。除此之外,他也怕蝴蝶,我问起他害怕的缘由,他说是因为蝴蝶长得太凶了——我可不信他的鬼话。
他有个奇怪的毛病。有时话很多,有时又一言不发,话多的时候就算不理他他也能自己说上好一阵,一言不发的时候就算是费劲打字发消息或者把话写在纸上递过来也不开口说一个字,他的草稿纸上时不时就会出现“帮我倒一下水”“过会儿吃什么”这样的字来。一开始我经常吐槽他这个毛病,但是久而久之相处下来就习惯许多。
还有就是,他戴着眼镜和摘下眼镜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判若两人。据他的解释是看不清东西的时候会心情烦躁,不过这个烦躁的程度有些超出我的预期。戴着眼镜的时候好像脾气好到没有底线,有时候也会因为生气而把眼镜摘下来(“你这眼镜是什么封印吗?”“哪有那种东西……”)直接爆发,虽然我只见过一次,但是我已经不想再见到第二次了。真发起火来的A,我都拦不住。
他会在心情放松的时候小声哼歌。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他正在做数学题,写了满满一整页的草纸,不知道是卡在了哪一步还是已经解完了,一边转着笔一边小声的哼着什么调子。我问他在唱什么,他说了歌名(我已经忘记是什么歌了),是一首英文歌,说完还正经的唱了两句。我听出他气息不太稳,但是唱的非常好听。由此我还发现他的听力不是一般的好,比如听到电话号码的按键音就可以说出拨通的号码(“这就证明了通讯录存在的必要性,可以防止被监听拨出了什么号码。其实我有偷听过你给家里打的电话——是138××××4536,对不对?”)。我对此感到有些惊奇,在我的印象里,这种技能应该要练习很多次才能做到万无一失。
他偶尔会提起他的几个朋友,我也都一一记了下来,企图从这几个人身上找出些什么来,但是一无所获。他的交际圈比他档案的空档期还干净。
他经常和一个人通话,用的是加密线路。这让我对他更加好奇了,监听不到他的通话内容让我感到烦恼,但这种烦恼并没有持续多久。我机缘巧合下得知了那个号码(并不是非法途径得知的),拨回去的时候询问了对方的身份。
对方只是沉沉的一句“不要做分外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那应该是个位高权重的人,不是我平日里能触碰得到的那种。那么,A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有这么密切的联系的呢。他的人生轨迹里应该没有认识高层的机会——他在那三年里到底做了什么呢。
我想过直接开口问他,又怕不妥,万一触及他的什么隐秘伤口,反而得不偿失。我的这份犹豫也使我错过了很多可以直接开口问他的机会。
有一天他发现了我在查他的事,故作失落的说我竟然偷偷查他,证明我一点也不信任他,我该直接问他才是。但是我也没开口问,只是糊弄了过去。他关掉了我电脑里的资料界面,很少见的严肃起来,说:“陈同学,权限密钥是个很机密的东西,就算好奇也不要想着偷来一个,后果很严重的哦。”
他怎么知道我想偷密钥的?我当时只是有些不服,但也不疑有他,既然他都这样说,只能证明这确实是件危险的事情。
他进修结束,准备离开刑院去检察院就职法医的时候,说实话我有些不舍,但是因为他玩世不恭的姿态,还在我头上揉了两把的行为,让这种不舍几乎消散的差不多了,我当时只想这个人能不能赶紧滚,别再让我见到他了。
警校期间和他发生了许多事。有且不限于我腿伤的时候他说让我喊他一句哥哥才帮我上药(他很执着于让我喊他哥,不过近年来变成喜欢偶尔管我叫哥了),因为他身体不好在换季的时候发了好几天高烧还要我照顾,还有他信誓旦旦的和我保证他和阮老师绝没有谈恋爱之后的两个小时就和阮老师确定了关系……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就不过多赘述了。
他其实是个聪明至极的人。心思细腻,做事周全,冷静成熟。这些实在是可贵的品格,毕竟他才二十几岁罢了,或许有些所谓的长辈和上司都不如他会做事。但是问题就在于这里:他为何能如此通情达理?我只能想到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根本不在乎。他置身事外所以冷静清醒,他侧眼旁观所以游刃有余。
无疑,他身上有着一个危险人物(后来有人跟我形容他是不定时炸弹)应该具备的所有特质:高超的专业技能,广阔的人脉,易降低他人警惕的性格,冷静的思维和清醒的头脑。
我猜这也是他后来在体制高层里到处树敌的原因之一吧。高层的通病,无非就是不喜欢有能力却不好控制的人。
而他恰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毕业后去做了缉毒警,代号是“教授”。A曾经阻拦过我去禁毒方面,但是多次劝解无果,他就放弃了这个话题。
缉毒警的信息是绝对保密的,通讯一类也受严格限制,虽然是从保护人身安全出发的纪律,但是却给我带来了点麻烦——我完全没法联系他了。不过后来我找了些上级给我开了绿灯,他们听到A的名字表情都有些奇怪,我想也是因为听到了A的名字,所以才把我的通讯限制放宽了。
我在禁毒部门里认识了现在的刑侦一队长(这里也不方便提他的名字,以下用Y代替),但在我刚去执行卧底任务后不久,他就转了刑侦,其中内幕我所知不少,大体概括来说就是他指挥失误造成了几个同事的牺牲,他引咎辞职但是上级不放他,于是转去了刑侦。
这位Y队长在以后的日子里与我颇有联系,在这里稍作介绍以便后文理解。
Y是目前可以说是公安部上层最信任的一把手,他和A有几个很大的过节,归根结底多少都与我有关(并没有炫耀我在A心中的地位的意思)。他是古板的那一类人,最看不惯A蔑视规章的行径,经常和他起摩擦。
我最后一次在禁毒执行任务的时候出了些问题,差点把命留在地下仓库。幸好我事前给A发了消息,他也算来的及时,我现在才有机会坐在这里写他的事。据说当时A调了一小支部队和检察院的一撮人,按理来说这种程度的违纪已经是非常重大的纪律问题,本该从重处罚,但这件事后来竟然被轻飘飘的揭过了,连处罚都没有一个,只是让他转职到吴淞分局来做法医,表面上是革了他在检察院的职,但事实上他仍然还持有检察官的身份。不仅如此,为了方便他在警局行事,还额外给他升了警衔,他刚来吴淞的时候,警衔就已经是一级警督,比职位比他高的Y还要高。由此可见他是真的很有地位,但是这个地位具体有多高,是那个时候的我想象不到的(或许我现在也想象不出)。
因为这件事(后来起名叫四二六案),他在检察院的那位顶头上司虽然很想留下他,但因为事关军队,还有其他种种缘由,A被调来了警局。而我因为涉及到四二六案的身份暴露,也转去了吴淞的刑侦。因为A出现在地下仓库又突然消失了三个月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当时局里不少人都觉得是A在背后做了什么才导致我被抓,包括Y,他一直对这件事保持着高度关注,不放过任何能够指认A是卧底内鬼的机会。
于是A在入职的第一天就进了审讯室。我站在监控器下面注意着他和Y在审讯室里的动作,生怕Y真的做出些什么来(尽管我相信Y是个冷静的人)。监控远比我想象的要清楚得多,清楚到我看见A抬起手到眼前研究了一下手铐,手腕动了几下就把手铐解开了。
我和Y一样惊讶。
A抬头环顾了一下,找到摄像头的位置之后(这很奇怪,摄像头应该是隐藏在墙壁里的,我也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办法确定的位置)招了招手,他肯定知道我在看,我也知道他是在招呼我,于是我推门进了审讯室。A坐在椅子上嘲讽手铐落后不安全,Y当时一定很想揍他,但我看出他忍住了。
后来这事也就算过去了,毕竟Y也没有直接指向A的证据,只能作罢,这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A在警局里很快就站稳了脚跟,一开始怀疑他的人后来都因为我的解释和他讨喜的性格逐渐放下了怀疑,与之相反的,Y在局里的地位日渐下降了。因为A和他关系紧张,所以每次需要批准的东西A都不找Y批准,能自己行动就自己行动,不能的他就找局长或者从检察院调人,被他带的我也开始偶尔不听Y的命令,跳过他直接行动了。整个刑侦二队都归我和A管,两位队长都不听Y的,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服Y了。
这样想还有些愧疚。
A会来警局,除了检察院和部队那边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局长向检察院那边争取过他(不知道局长现在有没有后悔),毕竟A的能力摆在那里,对于法医力量本来就薄弱的吴淞来说,不尽力争取才奇怪。
原来其实也有几个法医的,总之办案不会把一个人忙的团团转。但是后来资历较高的刘法医被调去市局了(其实A也该去市局的,分局真的压不住他),还有一位李法医殉职,最后是只剩下了一位梁法医,A来了之后,梁法医也被调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高层那边想借此为难A。那段时间里A对警局的座机很“恐惧”,每次他路过那个座机我都怕他突发奇想把座机砸了,以免有报警电话打进来。不过他最终没那么做,只是每次有案子他都要烦闷半天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是脚不沾地连轴转的。
只能说是能者多劳了。
只有他一个法医的情况持续的不算太久。他后来带了个徒弟,这里就叫他Z。Z是科班出身的法医,很有专业素养。她视力不错,尤其夜视能力很强,可以说是天赋异禀的程度(这一点A是完全比不了的,他的眼睛不太好,在黑暗环境里就算戴着眼镜也什么都看不见,行动全靠摸和听,幸而他听力比较好,人又稳当,才没出过摸黑摔倒这种事),虽然有时候会有点胆小,不过总体还是很专业的。幸而A也不是那种古板严肃的老法医,Z天天跟着他老师长老师短的,A也不恼,在办案的时候也时常带着她,还算个正经的前辈——这导致我时常会思考,A和我认识的时候也算是前辈,怎么就没个正经样呢。
出案子的时候他喜欢坐我的车,只坐右侧后座,怎么劝都不坐前面来(“坐副驾来,拿我当司机了?”“你可不就是嘛。”“要么坐副驾,要么你开。”“我不。”),最后只好作罢。
每次有案子的时候他总是很严肃。口袋里总是放着几副法医手套,方便就地查看尸体(虽然尸检是有规定必须在解剖室完成的,但在现场的查看也很有必要)。我很少进解剖室,不过他总是待在里面,我有时候也会问他解剖尸体什么感受,他只是会笑一下,然后说也没什么感受。
他偶尔也会帮忙审讯一下难搞的嫌疑人,也会突然来了兴致全程参与某个案子,或者因为证据不足放走嫌疑人这种事而感到郁闷,毕竟也不是没遇到过所谓“完美犯罪”的案子。法网恢恢,却并非总是疏而不漏的。
A经常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往我家跑。大包小包的拎着一大堆蔬菜肉酒茶保健品还有零食一类的东西,我爸妈非常喜欢他(我本来独居在外面,家离警局有些远,来回不方便,只有逢年过节还有放假的时候会回家看一看),经常同我问起他,三天两头嘘寒问暖,还总给他打电话。他倒是把我爸妈应付的很好。
再往后,就是件非常大的事了。我们一般叫它“公寓楼案”,是顶级保密那一类。
这事的中心人物就是A和Y。
我承认A有些狂妄招摇,但是平心而论,他确实从没做过什么有损组织纪律和作风的事。公寓楼案着实让很多人都心寒了一通,但心寒过后,该工作还是要工作,大家都是普通人,也要生活的,又不能辞职,只能打碎牙咽到肚子里了。
A被派去单独执行任务,还是自从他和我搭档以来的第一次。由于四二六案之后我身体恢复的一直不太好,可以说是大不如前,所以高强度的任务一般都不会派给我,大多数时候都是A领头带队,我负责协助和支援,但不论怎么样,我们总是一起行动的。这一次是唯一的例外,也是这次例外,让我后来一次也不敢让他单独出去执行任务了,尤其是Y的指派。
我当时在医院替A照顾一个人(关于此人下文会细讲),A说他要处理检察院的事,实在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就找了我。他是不喜欢请求别人的,所以我把这个请求翻译为“A很信任我”,我也乐于让他欠我人情,于是就去了。
我当真是有些后悔我当时想让他欠我个人情的想法,就因为这个幼稚的想法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他了。
顾名思义,公寓楼案发生在公寓楼,是个在当时非常轰动的反腐反黑案。Y收到上级的命令要借着这个案子处理掉A(我后来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太惊讶,还觉得有些意料之中),只是我没有想到Y会下这么狠的手,甚至派了警局的其他人去,要A的性命必须和这案子一起结束。
我后来听说A本来并不想去的,Y说他不仅是个警察,还是个检察官,这案子不论怎么说也算是他分内的事,A听着烦了索性答应了。
至于A在公寓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直到现在也不能说自己非常清楚,他说没事,我却不能信他真的没事——毕竟我得知了情况赶到市郊的时候,最先看到的就是他从六楼掉下来的情景。他身材本就偏瘦些,从高处坠落更显得他单薄了,风一吹就会飘走似的。
在那之前,我从不理解名为心脏骤停的这种感觉。但是我下车看到六楼的窗户被撞碎,他从里面跌落下来的那一刻,我想,我是连呼吸都不会了。
他是我为数不多的好友。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每天时而聒噪时而沉默,习惯了他的不省心,习惯了和他斗嘴……我接受不了他的离去,更接受不了他这样不清不白的离去。
更令我绝望的是,那个距离远到根本来不及让我跑过去接一下他或是做些什么别的有用的事。就算我没学过医也看得出来,从那个高度掉下来,得是神仙才能保住一条命。
可喜的是A逢凶化吉了。我跑过去的时候,看到他正昏在地上,表情有些痛苦(这可太不容易了,虽然A真的很怕疼,但是让他露出痛苦的表情真是太难了),还有些微弱的呼吸。他身下是三四叠类似床板垫子一样的东西。那一幕可真是让我的心脏一下子落回了胸腔里。震惊之余,我注意到了他的衬衫几乎全被染红了。
他不是第一次进急救室,只是这次伤的最重,动手术的沈医生是他的朋友中的一位,见了他只是垂了一下眼睑,并无太多表情。
最终的结果是还好的,他骨折了几处,内脏有些伤,不过这些对他来说应该也不算什么了。
我想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上级如此针对,但因为他身体尚未恢复,没说几句话就昏迷睡着,就一直耽搁没问。
让我有些气恼的是,他真是一点儿也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我以为他是从六楼被推下来的,结果他是自己跳的。这简直是在赌命,要是他稍微算错一点床板垫的位置,或是少放了一个两个垫子……他就必死无疑了。
我早发现他一直有追寻着死亡的脚步的倾向,但幸好他一直没有追上,多次“逢凶化吉”。别人祝贺他大难不死,他却不大在乎死不死的。与之相反的,他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却格外在意别人的,就像他一直劝我不要去禁毒,还说我要是去了之后有什么危险他绝不会来救我(当然,他最后还是来了)。他把自己放在所有人的后面,又一直保持着个人主义的原则……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矛盾的两种处事方式,他居然能巧妙的融合在一起,而且毫不违和。
我一直留在医院陪他,体会了一次A一个星期都不说一个字的生活。我想,他还是话多一点好。中途Y过来“探望”了一次,被还没消气的我拦在门外了。他要是在这个时候再对A做出点什么,那A真的就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在A的精神稍微恢复一些的时候,自称是检察院的一位同事来看过他一次,黑着脸进来的,我在门外等着,但是他出来的时候明显心情很好的样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感谢,说他会好好处理这件事,A精神还挺好的,他很放心。
我走进病房就看到A表情沉静的坐在病床上,刚要把他按回床上躺着,他就盯着我不说话,我一时就不敢再动他了。我说让他再休息一下,他却说他再躺就废了,本来体能就不行。他声音有气无力的,带着些沙哑,是很久没说话的缘故。
一向游刃有余临危不乱的A,在这种时候几度张口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犹犹豫豫——我却觉得这样的他更加真实了。
他坐在病床上,靠着雪白的墙壁,头发披散下来,偏头去看窗外的树,良久才开口说“别怀疑我”。我伸手去握他紧攥着医院雪白被子的左手,说自己从没怀疑过他。正值盛夏,他的手还是冰凉。
我有什么理由怀疑他呢?他是我的搭档,副手,更是我的挚友和救命恩人。
在之前的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由于他太过通情达理,以至于让我觉得他很模糊,好比看得见的虚影,并不真实。可现在他是如此鲜活的在我眼前,相比以前,现在似乎触手可及。低垂着眼睑,紧锁着眉,手一直在抖,好像……摇摇欲坠会被轻易折断的玫瑰花。
我本不愿用这种脆弱的东西来形容他,但我也想不到更好的东西来了。
他活的恣意,做事不计后果,能把所有人都打点的很好。可他也会担心顾虑,担心被信任的人怀疑,顾虑真心换假意,也会患得患失,内敛脆弱。纵使这些并非他的本性,但每个人都必须承认,生而为人必然会有这样的时刻。因为人都有情感,都有崩溃的时候,他也并非神明或是机器,自然也不例外。
他和我说了很多他以前的事,虽然仍旧隐瞒了一大部分,但至少大概的框架我终于能建立起来了——关于A这个人。我所知道的,一直只是离我最近的他,离我最远的那一部分,我始终不能知晓。这是我第一次了解那一部分。
A空白期的那两年,是在军部度过的。他一开始没有提他是怎么进的军队,但我想应该是在他很不乐意的情况下,不然他不会一副“那真是个烂地方”的表情。但这倒是能很好的解释他为什么会有两年的空白期,军部的确是个过于封闭的地方,更何况他当时在军研部任职,信息保密等级更高,也怪不得我的权限不够高了。
加密通话里的那人姓方(其实我早就知道),是军研部总司令。他被方司令找进军队是因为他大二那年不小心开了部队的防火墙。或许这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军队可是一个国家最机密的地方,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就能“不小心解开部队的防火墙”,只能说他是真的对“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很有天赋。
他对此只觉得有点遗憾,感叹说要是没手欠去开那个链接,应该就能少走点弯路,大学毕业就能直接分配工作优哉游哉的当个小法医了(他想的倒是挺美)。
他讲了他曾经的很多事,他提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名叫L的“算是亲人”的人。他说他十来岁那个年龄是住不起满溪坪的别墅的(他可能是想表达他现在住得起了),满溪坪四十七号别墅的真正业主是这位L先生。他们之间的很多事他都寥寥几语带过,很不想再提的样子。聊天过程中他处处隐瞒,但唯有一件,他和我坦白讲了:他的应激性测试没通过。
我对此已经是震惊的态度。他的应激性测试不合格,那就证明他吸过毒。可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在这么久的体制工作中隐瞒住自己的吸毒史?我马上想到大概是那位方司令从中调节——那么,A竟然吸过毒?至于具体原因,他只说是L给他打过LSD的某种稀释版本。
我在心里翻找了一下L这个人,我印象里觉得这名字实在是有些耳熟,可偏偏记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那么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不久(或许也不算不久)之后,我才真正领会到这位L先生的手段,也终于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他,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A提到的第二个人,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位A让我去医院照看一下的人,在这里叫他C,他是个对A来说很重要的人。
A经常去医院,同一个病房。我偶尔也跟去,毕竟我那时候还对A保持着些许的好奇和探究,潜意识不想放过任何一点多了解A的机会,A也没表现出反感,于是就跟着去过几次。
C是个安静的男孩,他是A的弟弟,身患重症,一直在医院卧床养病。C喊A“哥哥”,后来与我有些熟了以后也会喊我“陈哥”。大多数时候,C都闭着眼睛睡在病床上,另一些时候他就在看小说或者电脑。A毫不关心病人是否休息得好,一进了病房就把书放在床头桌上,搬了凳子坐下,与我正常闲聊扯皮(“他还在休息啊,你能不能不要说话。”“没关系的,你怎么这么紧张。”)。C和他一样睡觉很浅,很容易就被吵醒了,他也不恼(没有起床气这一点倒和A一模一样),就坐起来微笑着打招呼。
他是个很好很有礼貌的孩子。我一直疑惑他和A的作为兄弟的共同点所在何处,至少在我看来这两个人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就像是事物的正反两面,根本没有交集。
在我替A去医院看他的那天,他难得醒着,见A没去还很担忧的问了我几句。我当时还安慰他没事,可是没过几个小时A就出事了。对此我一直有些愧疚,我向他说了A不会有事,但又在他面前拨了Y的电话急匆匆的跑了出去,一定把他吓到了。
“……最后一个问题。”
“嗯?”
“你的权限密钥是什么?”
A拒绝回答了这个问题,或者说,他委婉的回答了这个问题:“你居然还没猜到么?”
这句话印证了我一直以来的想法:我总隐隐约约觉得我应该知道那个密钥是什么,即使暗地里已经把能想到的,会被他设成密钥的事物都试过一遍了,但我还是总有那种感觉——我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后来我解开了那个密钥,这已经是最近的事了(因为我最近真的闲暇时间太多,有足够的时间研究这东西了)。我整理了一遍从认识他那天起所知道的所有关于他的事,甚至翻箱倒柜找出了警校的时候专门用来记录他的笔记,最终还是试了出来。是他生日十二月二十五日的生辰花冬青的英文“ilex”。
在他住院期间,C也坐着轮椅去看过他几次(他要我推着他去看看他哥哥),不过都被A开玩笑似的把他赶回病房继续躺着休息去了。
自那以后A就一直忙于接下来的一桩案子,无暇去管Y了。就是半年前发生的,以L的名字命名的案件。
L是四二六案查处的那个贩毒团伙的幕后领导者,这个案子最终落到我和A的头上,算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
我也终于想起来L的名字我到底在哪里听过。四二六当天,在地下仓库那个微笑着自我介绍完(“你好,陈警官,我叫L。”)就拿刀指着我问我认不认得A的人(“你认识A是吧?”),不就是叫L吗?
我最终也没说自己认识A,只说他名声很大,没听过他的人很少(“真可惜……”)。这是实话,我要是说我从没听过A的名字,说谎的痕迹就太明显了。
我低估了A对L的了解程度,这个案子完成的异常顺利,似乎L有意推动,最后结果也证明了事实就是如此。
L的死是我未曾想到的。A从四十七号里面走出来的时候,面色苍白,往外走了没两步就昏倒在了地上。四面八方各种喊他的声音全汇集在一起,先是我自己喊了他的名字,而后就是各式各样“老师”“中尉”“副队”的称呼全都一哄而上。
A在这几年进医院的次数真是太多了。
在他昏迷的时间里,我在他病床旁边一坐就是一整天。他醒过来之后第一句话是L呢,第二句是能不能帮他把针拔了。我回答他L葬在北山园,等他养好身体就带他去看,至于针,当然不能拔,这一瓶还没打完。我有些庆幸他怕疼这件事,所以他才忍着没有自己动手拔针,但千防万防也没防住,换药的时候他还是自己下了床,我让他回去换药,等恢复好了会带他去看的,他说他现在很好,他想现在就去。
他自己去的。我开车带他到北山园,给他指了路线,他就自己上了山。我想,该给他和L一点独处的时间。他在北山园里祭奠的时候,我接到了Y的电话,让我把A带回去,我一时火从心起,直接喊了回去。
——我真的很不明白。他为了自证清白从公寓六楼跳下来几乎没了半条命,他亲手杀了是毒枭的曾经的挚友亲人,还要他怎么样?为什么一直盯着他不放,为什么这些人从不了解他的过去就可以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简直就是无理。
A回到警局之后,整天把自己关在解剖室里,Z去敲门他也不开,我给他发短信打电话他也不理,早上来了就进解剖室,直到下班再出来,问他怎么样他就只回答几个字。我突然觉得我真的从没了解过他,我不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要怎么样做才能让他好过一点。
我打开了解剖室的门(撬锁的门道是他教我的,这应该叫青出于蓝),把他拎了出来,拽着他出警局大门的时候看到了Y,头也没回的留下一句下午有事请个假就继续走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他好一些,但我知道如果A一直这样下去,而我却什么都没做的话,我才真的会后悔。
他在车上坐着,掀开副驾上方的镜子,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掐了好几下脸,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苍白,但是很明显,无济于事。他肤色本就很白,再加上一直没怎么睡好觉没怎么吃东西,憔悴的好像个透明人。
他喜欢热闹,也喜欢热闹之后的冷清。我知道他不需要这种所谓“家的关怀”,也多次警告过自己不要做多余的事,但我本意也不是希望爸妈能给他带来什么,我只是想,在爸妈面前,他至少能努力找回来一点以前的样子,爸妈的唠叨说不定也会分散一点他的注意力。这个办法或许也有些奏效了,他在我家住了一晚,我很欣慰他在爸妈面前表现的和以前一样,这让我感觉我这个做法还是有些用处。晚上他要打地铺,我让给他床他不乐意,睡在同一张床上我不乐意,于是只好顺着他的意思了。那晚我听到他说谢谢,后半夜的时候又听到他在轻声哼歌。
那次过后他就重新找回以前的节奏了,调笑扯皮打闹假寐,Y几次查班都看到他在假寐还批评他几句,我只说这比他整天把自己关在解剖室里好多了。
我一直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我总觉得他突然就会消失不见,这种感觉从公寓楼案结束就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底,一见到他的人就觉得稍稍安定,见不到就觉得担忧。他太不守常规了,太放浪形骸,他会把手伸到车窗外感受风从指缝流过,会在下雨的时候突然关上伞淋雨,会毫无征兆的从桥上往下跳,就像他从六楼跳下来一样……
写到这里,也暂时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写的了,只能戛然而止,就此煞笔。
又及:写完了之后才发现这几个字母用的毫无意义,任谁都能知道我写的是哪些人吧。又做了无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