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的药效过去之后,林欲在饭桌上说起自己最近看不清东西的事。
“看不清东西?要我带你去医院看一下吗?”段兰听到他这么说就紧张起来,应该不会是剂量的问题,就算是典型剂量,只用一次也不会对视觉造成真实的影响,但是林欲体质特殊也说不定……
“……只是近视了吧。”林欲无所谓的接话。
“啊。”段兰这才反应过来,“那我们下午去验个光,再给你配副好点的眼镜吧。”
林欲点点头,默默把盘子里的芹菜都挑到一边。
段兰给他选了一个银色的镜框,戴在脸上很显白,不过林欲的肤色本来就白,加上常年闷在家里,就算在学校也很少去外面晒到,而且林欲有厌食的倾向,营养又跟不上,肤色越发苍白的透明了。
段兰把银色的镜框从林欲脸上拿下来,又拿起手边的偏黑的铜色调镜框给他戴上。
“还是这个吧,你觉得呢?”
“镜框而已。”
好在林欲的近视不严重,也不必要时刻戴着眼镜。段兰最终拿了那副铜色的,又让林欲自己挑个眼镜盒。
回到满溪坪之后段兰一直絮絮叨叨的在讲让林欲以后注意好眼睛不要更严重了,直到林欲听着烦了他才停下。
林欲戴着眼镜更好看了。段兰想起很多人戴上眼镜和摘下眼镜是两种不一样的气质,林欲好像就是这样。严格来说林欲的长相很有攻击性,放到人堆里也很难融入进去的那种,并不是温婉内敛的长相,比起说是像女孩子,不如说是像……就像某种专门蛊惑人心的妖精。
……美丽又勾人。
眼镜似乎有效的削弱了他这种气质。
——更喜欢他了。
段兰低下头,仔细擦着手里的玻璃杯,企图掩饰自己眼里几乎藏不住的占有欲。
林欲正聚精会神看着手里的书,当他动了一下左手翻页的时候,突然发觉了什么。他拉起袖子,露出光滑的左臂,青色的针孔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极其显眼,就像是毒蛇的牙印。
镯子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昨天?他分明记得他昨晚刷牙的时候还在手上。是什么时候掉的——也不可能是掉了,只能是……
他看向认真擦杯子的段兰。
“什么时候摘的?”
“在你验光的时候。”
林欲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书上。
段兰总不可能这么好心。也不知道摘掉这镯子的代价是什么,总归别再是 LSD 就行。
不过段兰这次真的没打算做些什么。
或者说,在他还没想好要做什么的时候,林欲就在某天放学后不见了。
段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脑屏幕上闪动的红点,思考着林欲回来之后要说些什么,或者……林欲还会不会回来。
这时他还没想到命运对他贪婪的审判来的这么快。
林欲和同学去参加了一个射击场的活动。只是去给打折券凑人数,他也没想摸枪,段兰父亲的事,让他一直对枪械一类的事物有些心理障碍。
但是教练执意让他试试,拒绝了几次要是再继续拒绝,可能……万一被看出什么来就不好了。林欲吸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冰冷的步枪的时候,他脑子想的还是这一次会不会走火。
但枪声响起中靶之后,电光火石间林欲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呆愣在原地,脑子里不断回想着刚才扣下扳机时的触感,机械的问道:“手枪……也有这么大的后坐力吗?”
“嗯?对,手枪的后坐力可能会小一些。”教练点点头。
林欲的指尖颤抖着,缓缓松开了步枪。
“抱歉,突然有点头晕,我怕可能是要发烧,先回去了啊。”他笑着婉拒了想要陪他一起回家的同学,匆匆告别一声之后离开了训练场。
有些人要伪装自己,实在是需要耗费太多精力了,斟酌词句已经够让人头痛,还要时刻营造出轻松开朗的形象。林欲本质上一直都是喜静而少话的人,一时间也明白了热闹的好处,在人群里他的伪装可以更轻松一些,比起单独相处时的强颜欢笑和社交表演,人多的时候更能让他感到安心。
但另一些人要伪装自己,其实是无需太多精力的,只有独自一人时才会感到疲乏,在他需要伪装的时候,大多是轻松的。比如段兰,他就永远都是一副温和笑意的模样——就像虽然蝮蛇大多是白色,但就算他有干净洁白的外貌,归根结底也是条毒蛇,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兔子。但也正是因为他深知自己并非什么好人,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才更厌恶自己。起码在外人面前的伪装能让他感到那么一瞬间的宽慰——在独处时他无法欺骗自己。
不过,毒蛇的心中所想,是早已有了预兆吧。
林欲几乎迈不动步子,他想着刚刚开枪时的感受,反复回忆这几年发生的事。
他和段兰的关系还没到现在这样的时候,他闲来无事常常在池塘边的长椅上坐上很久。红色金色白色相互交织,池塘里的莲叶和莲花恣意的生长着。
“兰。你看那条鱼,我很喜欢。”
“那就捞起来养着吧。”
“不要。”林欲拒绝。
“为什么?”
“他应该在这里更快活些。”
林欲想着那句“那就捞起来养”,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是啊,段兰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不是吗?喜欢的东西都要得到,占有欲几乎病态,把一切想要的东西都握在手里才安心,就比如——他。
林欲尽力调整着呼吸。
红酒瓶碎裂,红色的液体流淌一地,段兰父亲的尸体就在他不远处,作为凶器的手枪就握在他手里。
那把枪根本没有走火。是段兰做的,是段兰杀了他父亲,又在葬礼后逼死了他母亲——然后段兰却和他说一切都是他做的……
“欲,别怕,没关系的。”
林欲第一次听说环境作用的影响和心理暗示可以模糊一个人原有的记忆的情况已经是几年之后。每当他仔细回想那天下午的情形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停在了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再然后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场,能够说出确切情形的那人已经死去,所以段兰说什么,真相就是什么。
段兰千方百计要把真相藏起来,可是纸终归还是包不住火。
那天下午天空很昏暗,落日斜斜地从西边坠下,一半没入了林立的高楼,归巢的飞鸟掠过稀疏的云絮,落入松风阵阵的枝头,惊起绿叶摇动。余晖的光斑砸碎在地上,散成一片金屑,黄昏正随着白茫茫的烟的消失,树梢上金色的消失,鸦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着。白玉兰晶莹的花瓣和天空的暗沉底色遥遥相对。
林欲在前院割断了那株白玉兰。本来打算烧掉的,但是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翻翻找找半天,只有一把折叠刀放在口袋里。顺带赠送了那片土壤一杯滚烫的开水,它要是还能活……就算它运气好吧。
林欲笑了笑。这个行为当真是有些幼稚。真相几乎就可以认定是刚刚在路上推测的那样,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已经发生过的事,也已经无法改变了。比如与段兰一起度过的时间,是没办法抹去的,自己种过这样一株白玉兰,也是没办法抹去的,不管他多想消除这一段记忆都无济于事。
可是他还是想见见段兰,他还是想再见见他。他还是想知道段兰怎么说,他还是想听段兰亲口对他说。
“今天去了哪里?怎么没和我说?”
林欲一推开门就看到段兰正坐在沙发上拿笔批复着什么东西。
林欲垂眸不语。
“……你生气了?”段兰放下文件,起身走近他。
“没有。”林欲后退两步。
“我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的。你不喜欢这样的话,以后我可以……”
“段兰,”林欲出声打断他,把刚刚剪断的那株白玉兰举到他面前,“是你开的枪,对么?”
“……什么?”段兰略带讶异的看过来,随后又像刚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似的,“你在说那件事吗?你怎么会这样想……”
“段兰,你真的还要再说下去吗。”
“……欲,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林欲垂手把兰花扔到地上,“你真的想继续把这件事算在我身上吗?”
甚至算不上“不欢而散”,林欲没带走任何一件属于满溪坪四十七号的东西,段兰垂眸站在原地,他也没想到在林欲的怒火几乎要把他灼烧殆尽的时候,他竟然还能冷静自持,还能不承认自己做了什么事。
……他走了。
他真的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
被神明抛弃的信徒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回神。直到夜幕悄然降临,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他的身上,段兰才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不行。他不能没有林欲。
他怎么能失去他?欺骗了又怎么样?林欲是不能离开他的,绝不可以——
段兰拨通一个号码,又让刘素去跟着把林欲找到,安排完了之后才回二楼书房处理文件。
毒品生意一本万利,可并非长久之计,要把资产全都转化成合法的国际贸易所得还需要时间。国安部一直在压着他的境内势力,经济部的手也伸得太长……最近贸易链的运转有些艰难。两方压力之下,或许他可以从军部绕一点路……段兰捏了捏眉心,他最近确实太忙了,忽略了很多林欲的事,不该把镯子给他摘下来的。
林欲是第二天清晨被带回来的,双手被铐在背后,面色冷然的跟着刘素走进客厅。
刘素表情不忍:“少爷,我先把手铐给小林少爷解开……”
“不必。辛苦你了,”段兰摆了摆手,“回去休息吧。”
段兰一夜未眠,处理完工作就在客厅枯坐了一夜,脸上肉眼可见的憔悴,似乎并不在意林欲冷淡的目光,从沙发上起身走近他。
林欲脸上受了一点伤。段兰轻轻抚过那处伤口,林欲垂着眸一言不发,也不躲开,任由他动作。
段兰叹了口气,直接伸手环住他,向后去解他的手铐。
“我跟你道歉。都是我不好,我真的错了,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林欲看向那双灰色的眸子。
“你用什么留下我呢?”林欲此刻前所未有的冷静,“段兰,你这是在逼我恨你。”
“……恨我也好。”段兰把手铐随手扔在地上,“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恨还是爱又怎么样呢?”
“你……”林欲皱起眉,突然觉得后颈有些刺痛,随后便失去了意识向前倒去,跌进了段兰的怀里。
“是你在逼我啊。”段兰抱着林欲喃喃,“一直都是……你在逼我。”
林欲整天被锁在卧室里,蜷缩在床上,在药物作用下昏昏沉沉的时而昏睡时而清醒。
在所谓的“上流”和“贵族”圈子里从来不缺藏污纳垢的地方。哪个有钱人没有养“宠物”的爱好呢?只是他从没打算过要对林欲这么做。那些法律禁止的,供人玩乐的,效果特殊的药剂,绝大部分都是从段兰手里流出去的。一支千金,有被他高价卖出做成生意的,也有被他随手就送了换人情的。上至在立法庭的名门,下到普通的富豪权贵,谁没从他手里拿到过这样的药?
而现在……
他给林欲也打了两支。
他还能怎么办呢?他一开始就做错了,也已经没有了挽回的余地。林欲性子最是固执,除了这么做他哪里还有别的办法?他已经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无法回头了。
林欲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强效镇静剂的影响堪比毒品,影响认知都是其次,最严重的是影响记忆。他的记忆时刻都处于断层中,一会儿回到福利院的时候,一会儿又是刚到满溪坪那阵子。
他不离开卧室,不仅是因为段兰给房门上锁,还因为他自己不想离开这个房间。
偶尔刘素会带他在院子里看鱼,林欲能在长椅上坐一整天。直到段兰来把他带回房间。
他变得听话了许多。兴许是受到记忆的影响,他对段兰很信任。有时候他会头痛,想起一些丢失的记忆,不停的喊段兰的名字。
“好了……”段兰轻声安抚,“我在这里。”
又是一支药剂打下去,林欲堪堪恢复的一点精力也被消磨殆尽,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少爷。”刘素在门口喊段兰。
段兰回过神来:“嗯,怎么了?”
“您真的决定以后就这样下去吗?”
“……叔,我别无选择。”段兰垂着头,收紧了颤抖的指尖。
段兰并非不痛苦。从认识林欲的那一刻他就很明白,但凡不属于他的,必然终将失去。
再给段兰一次机会,他一定在刚来东大陆的时候就直奔白鹗福利院,把这个琥珀色眼睛的小男孩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他再不会去想着杀他的父亲母亲,他愿意为了林欲多忍受几年打压和虐待,他什么都愿意做,唯独不能再让林欲离开他。
可是段兰也清楚的知道,如果再给林欲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推开那扇窗子,不会听他拉小提琴,不会把目光投向对面教堂的钟楼顶。
日子几乎无趣的度过了两个月后,段兰带着合作伙伴到满溪坪谈生意的时候,刘素正陪着林欲在池塘边看鱼。段兰面色冷然,他分明已经告诉过刘叔把林欲领回卧室了,为什么他现在还没回去?
“嗯?”那位合作伙伴自然也看到了林欲,“这是……”
“稍等。”
段兰走近池塘,蹲在林欲面前轻轻握起他的双手:“我们先回房间好吗?”
林欲摇了摇头。
“不想回去吗?”
林欲垂眸把手抽了出来。
“……段兰。”长期不说话导致他的声音极度沙哑,“囚禁游戏好玩吗?”
“如果你肯听话一点,我也不想给你用药。”段兰依旧温柔的笑着,“你以为是我在逼你吗?我早说过了,林欲,是你在逼我。”
二人对视良久,最终林欲站起身缓缓走回了房间。
“阮清镜,别对他产生什么兴趣,我们只是合作关系,不要越界。”段兰的声音褪去方才和林欲说话时的温柔。
“当然,只是因为他和清影长得有点像我才多看了几眼,没有要觊觎他的意思。”阮清镜摊手。
段兰颔首,又扫了一眼一直在旁边站着的刘素:“刘叔,我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
“是。”刘素低头。
当晚段兰又拿了一支药剂去林欲的房间。
阮清镜说他分明有太多的办法可以强行把这孩子留在身边,可是他没付出行动,那他就一定留不住这孩子。
心软是有代价的。
段兰把针管收了起来。
——罢了。
他俯身轻轻亲吻了一下林欲的额头。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呢?”
第二天他趁着林欲神志不清的时候在他左耳上打了一个耳洞,给他戴上了一只黑曜石耳钉。
他站在床前看着明显神思恍惚的林欲,俯下身去极尽温柔的给他的左耳垂消毒,又给手上的耳钉做了消毒处理,下一秒,他直接用尖锐的耳钉穿透了林欲的左耳垂。
痛楚让林欲伸手揪紧了他的衣服,但他却仍然一声未吭——他分明是很怕痛的。
段兰仔细的擦干净他耳朵上的血珠,温柔的把他揽进怀里。
“要记得我。要记住这种痛是我给你的,每次看到它,”段兰摸上那枚耳钉,“就要想起今天的痛,想起我。”
黑曜石是一种很锋利的宝石。愿它能带给你平安和勇气,同时也祭奠一个信徒无望却永不熄灭的爱情——
段兰低头吻上耳钉。
——也可以让我在黑夜里迅速的找到你。
林欲的离开无声无息。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满溪坪的,监控里没有踪迹,别墅的仆人和管家也没有人看到他走出别墅,他卧室的门锁甚至都没有打开过。
别墅上下都战战兢兢的等候着段兰的发落,可段兰却表现出了出乎众人意料的冷静。在林欲杳无音讯人间蒸发后的第二天,他订了回挪威的机票。
林欲平躺在那间小出租房的床上,久久凝视着天花板。
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关于段兰的事。想起段兰曾经是怎么握着他的手教他弹钢琴,轻轻牵引他的手腕带着他跳舞,又是怎么给他锁上锁链,把针尖扎进他的手臂。他坐在钢琴凳上,段兰就在他身后,弯下腰靠近他的耳边,告诉他这里该用什么指法,修长的手指点着琴谱,给他讲五线谱该怎么读。
还有在客厅里段兰带他跳华尔兹的时候,他经常迈错脚,段兰总是笑的很开心,说他在学习上很聪明,到了这种事就不那么灵敏了。比起古典的华尔兹,其实他更喜欢爵士,但是他没打算学,也没那个天分。跳舞什么的,一点也不适合他。不过他唱歌的倒是唱的不错。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是什么情绪。他只知道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段兰了,最好别见。
他缩成一团埋进被子里,闭上眼睛。
——人生到底是什么?人生是痛苦的,人生是恐怖的。因此,人类是不幸的……但是,人类仍旧深爱着人生。
那是因为他们深爱痛苦和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