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雪园。
林欲冷淡的看着桌上的纸张。
“宁秘书这么缺钱?”
“方先生说笑了,只是连城近些年实在不景气我才出此下策。要是方先生答应,我们可以有福同享。”宁湶摊手。
“嗯,看来宁秘书是真的没把我当回事儿。”林欲点着额角,“暗收回扣中饱私囊……在林家眼皮底下做这种事儿,你不要命也就算了,还想拉我垫背?”
“谁活在世上不是虎口夺食呢?”宁湶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一道温和的弧线,“方先生不清楚连城的情况,在这里要想活下去,要想活得好,就得豁得出去才行。”
“那我能获得什么?”林欲不为所动。
“你没有选择。方先生。”宁湶笑了,“那两个小孩还在我手里,如果你真的不在意他们的话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带不回他们俩对我来说也只是有些麻烦而已,但现在我觉得答应你的条件更麻烦。”林欲无奈摇头,“很遗憾,我相信他们会愿意为任务献出生命的。”
说罢,林欲起身就要离开,转身就被黑洞洞的枪管对了个正着。他反应极快,瞬间抬手把枪管握在手里猛劲向下扭去,握着枪的人骤然松了力让手枪被林欲夺去用狠劲砸在了桌上。
“宁湶,我以为能坐在连城秘书长的位置的人不会是傻子,”林欲紧皱着眉,“我真是完全高估了你。”
林欲转身走出房间,关门后轻轻松松的放倒了门口守着的几个人,挨个衣服搜了一遍之后翻出三四把钥匙来,每把钥匙上都挂了房间号码。
连饭都没吃都出来了……刚才应该先夹两筷子松仁玉米尝尝的,林欲想。
他把一串钥匙拿在手里掂着,步伐不停的往楼上走。
雪园是宁湶一手建起来的产业,就像段兰在特隆赫姆也有专门用来掩人耳目的娱乐场所一样。林欲笃定这楼上的哪个房间里关着萧云景和萧云露,只是不知道这几个人手里的钥匙能不能碰上他们的房间了。
林欲路过一个监控摄像头,手腕轻轻翻转,宁湶就看到电脑屏幕上黑了一块。
“去堵他。”宁湶阴沉的下令。
林欲在顶楼走了一圈,长廊上的八个摄像头全都报废。林欲象征性的揉了揉手腕,找到钥匙上房间号对应的门,一个一个打开。
林欲有时候会觉得段兰能成为冠绝全球的大老板是有原因的。他就不可能会把这种地方的房间钥匙放在保镖护卫身上,甚至还和门牌号挂在一起。
……不过段兰那地方用的好像是电子锁来着。
林欲结束神游,把这几个门都开了一遍。但非常不幸的是,两兄妹并不在其中的一个里。
林欲回眸望着长廊的构造。一共有交错的三条走廊,加在一起应该有不到四十个房间,幸运的话三秒就能开一个锁,不幸的话可能要三十秒……简单计算之后林欲果断放弃了挨个撬门的计划。
他坐在打开的最后一间房间门口,仔细听着地毯上传来的细微声响。
——来了。
林欲把两兄妹带回金湾十里海的时候,谢逸之派来的穿着一身黑的下属还在和谢燕之在门口拉扯。小孩死活不想回家,正扒着门框不放手,翟秋实则在旁边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帮哪边。
林欲在谢燕之旁边站定,轻轻松松把小孩拎了起来丢进客厅。
“都进来吧。”林欲拍了拍手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那黑衣人显然没有应付这种情况的经验,刚要开口和林欲说议会长要带二太子回京城,还没开口就看见谢燕之小炮弹一样冲进了厨房扑进林欲怀里。
谢燕之长得比同龄人稍微高一些,正在林欲肩膀下边的高度,这一抱就抱了个满怀。林欲赶忙放下菜刀回抱住他,把人提溜到一边。
“还拿着刀呢你就扑过来,受伤怎么办?”林欲拍了拍小孩的头继续切菜,“去叫你景哥哥露姐姐收拾收拾,你们一起回京城。”
“你不让我住在这里了吗?你不是说如果我没玩够的话你会多陪我几天的吗?”谢燕之眼睛红红的,刚才他哥派来的人说是方瑜让人把他接走的,他难过的不行,还说方瑜不会赶走他的,“你不和我一起回去?”
“我去京城干嘛?”林欲无奈笑笑,“连城很危险,我也不能时刻盯着你,你回你哥身边更安全。”
“可以让他留下保护我啊!”谢燕之指着低眉顺眼站在一边的黑衣人,林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笑了一声,后者就明显把头低的更狠了。
“小燕子,你知不知道你哥为了找你差点把连城都翻了个儿?”林欲的声音仍然泛着笑意,“你总是不回去,他也会担心你。”
“方瑜……我会每天都和他打电话的,你别让我走。”谢燕之眼眶渐红。
林欲放下菜刀。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他抬手捏了捏谢燕之的脸,“小燕子不想走就不走。让方瑜来和哥哥谈谈,好吗?”
谢燕之用力点头,忍着眼泪缩回屋里去了。
林欲靠在门边看着谢燕之跑回卧室的背影,在心里轻轻叹气。他还是个孩子呢,是就算在叛逆期也会忍不住哭的年纪。
就这么舍不得这里吗?
……就这么舍不得……这里?
林欲思及此处突然有些恍惚,又想起了那双黑曜石似的眼睛。
“你给议会长打个电话吧。”林欲收回思绪看向黑衣人,回身拿起菜刀继续切菜。
黑衣人点头称是,随即拨通了谢逸之的电话递过去。林欲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在一边,手上切菜的动作不停,等着电话接通。
“喂?”
“谢议会长,是我。”林欲朝身后摆了摆手,示意黑衣人回避,那人微微鞠躬,远离了厨房。
“……Ovetande先生。”谢逸之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很荣幸谢议会长还能听出我的声音。”林欲把胡萝卜丢进锅里,“但还是要请议会长别叫我这个名字,像之前一样叫我方瑜就好。”
黑衣人退到客厅里,确定自己只能听见抽烟机的轰鸣,听不见二人的谈话才站定。谢燕之从卧室里钻出来,又恢复了原来那副叛逆小孩拽的要上天的表情。
“坐吧。”谢燕之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
“是。”黑衣人坐下。
“除了把我带回去,我哥还说了什么?”
“没了。”
“没说关于方瑜的事?”谢燕之挑眉。
“没有。”
“我回京城是回谢家还是回国安?”
“国安。”
“灵雨姐回来了?”
“是。”
那是一个所有人都各怀心事的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有些困倦的人竟然是林欲,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活动手脚,加上连着两三天的精神都有些紧张,本就精力不济的林欲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他懒得想桌上这几个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吃完饭把桌子收拾好又洗了碗之后就自顾自躺进沙发休息。萧云景很有眼力见的关了客厅的灯,把几个人都赶去了自己的房间。
萧云景和萧云露闯了祸,林欲没问他们,他们当然也不敢自己往枪口上撞。更别提虽然萧云露已经出过几次任务,但还是头一次见到今天这么惨烈的场面。萧云景也不太想回忆林欲把他们俩带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场景。
军部和国安,终究还是有本质上的差别。
五个小时之前,雪园。
林欲随手拎起一个软绵绵像人偶一样的人,很轻松的询问对方:“他们俩在哪个房间?”
宁湶在兄妹俩面前关掉监控屏幕。
“看起来你们这位方中尉不太像是正统军人。”
林欲撬开门的时候,宁湶还坐在他们旁边。林欲没看见他似的拿匕首解开了绑着他们的手的绳子,又撕下了他们嘴上的胶带。
萧云露有些发颤,但还保持着冷静。
“方先生的身法很利落啊。”宁湶突然出声。
“虽然粗暴了一些,但好处是够快。”林欲把两人推到门外,轻轻踢上了门,“我刚才也在思考宁秘书为什么会找上我——刚刚在走廊的时候我就想起一件事。”
“愿闻其详。”宁湶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林海停和你是什么关系?”林欲眯起眼睛。
“方先生好聪明。“宁湶夸赞道,“海停和我是多年好友,互通些消息也是很正常的吧。”
“你到底想做什么?”林欲问,“把樊云剑拉下马?”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宁湶讶异。
“这不难猜。”林欲把匕首在手里转了一圈,“比起这个,你们打算怎么做?”
萧云露直觉这不是他们该听的,拉着哥哥就顺着走廊往外走,刚转过转角就看到遍地躺着趴着跪着扭着呻吟嘶吼的人们,两人都吸了一口凉气。萧云景握紧妹妹的手,带着她一路下楼到了大厅,坐在等候的沙发上等林欲下来。
林欲下楼之后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比了个手势示意二人跟着他走,一路无言回到了金湾十里海,看到了门口死活不愿走的谢燕之。
萧云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方瑜这个人行事诡谲,做事常常超乎常规,实力也很极端……那可是二十多人,方瑜回来换衣服的时候他也没看到方瑜身上有淤青发紫的地方——他几乎没受伤。
回去必须要和处长报告一下这件事才行。
第二天早上众人起来的时候,发现林欲和谢燕之早就出了门,还在厨房给他们留了早饭。
谢燕之不知道连城还有这种地方。他一直以为连城是纸醉金迷危机四伏的可怖城市,从未想过在连奉交界处的山坡上会有一片偌大的花丛地。谢燕之光脚踩在草地上,感觉到有绒毛似的小草贴在他的脚底,很柔软。
“方瑜,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他跑了几步之后回头去看靠在车边的林欲。
对方笑着晃了晃手机。
“地图上就有显示。”
谢燕之躺在草地上,鼻尖萦绕着各色鲜花的香气,他皱起鼻子闻了闻,又坐起身问林欲:“这些都是什么花?”
林欲走到他身边给他指:“这个味道很呛的是栀子花,那些白色的是鸢尾花,离得远的那些是茉莉……”
谢燕之坐在花团锦簇中听林欲跟他讲各种花的花期和习性,比上课时听的还认真。
“你知道的好多。”谢燕之喃喃,“比我哥知道的还多。”
“是吗?那这话你可别和他说。”林欲笑起来,伸手把谢燕之从地上拉起来,牵着他走到山坡尽头。
山坡其实并不高,也不陡,但在山体边缘看着脚下的城市仍然有些别样的感受。
谢燕之是笼子里的小鸟,他从出生就待在京城,不像别的富家子弟十几岁都游遍了名山大川、国内海外。谢逸之很忙,没什么时间带他出去,他的世界也很小,只有哥哥而已。
他觉得跑来连城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京城外面还有这样的世界,还有这样的地方,还有这样的花草,这样的空气,和——
他看向林欲。
——这样的人。
“小燕子,所有生活平静的人都梦想动荡、刺激和伏特加,正如所有生活动荡的人都梦想平静、安稳和鸢尾花。”林欲带着他在山坡边上坐下来,他的声音很平稳,像清冽的溪水,一路温柔的流淌进谢燕之的耳朵,“给你起名谢燕之的人一定很爱你。”
“……我知道。”谢燕之看着脚下的城市,楼房都像是缩成了像素块,一个一个的排列在脚下,他晃晃腿,在林欲的温和面前忍不住倾诉,“因为我是议会长的弟弟,所以在学校里很难交到朋友,我又不愿意去砸钱获得那种虚假的奉承友情……那对我来说没必要。”
林欲静静地听着。
谢燕之十几年的人生中都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似乎自己所有的想法都会被包容,即使大逆不道一些也会被原谅——方瑜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宽容了。
他很惑人。
谢燕之看着他的侧脸,几乎要陷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
“我……我想要自由。”谢燕之闷闷的出声,“生活在平静和鸢尾花里的人会期待刺激和伏特加,是不是?”
林欲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我也不是那种非得在他保护之下才能生活的人,我想当一个有能力自己生活的人,即使我不是谢燕之也可以好好的站在这里,身边的人也不会因为我的身份而对我有什么特殊对待……”
“小燕子不想待在笼子里是件好事。”林欲轻柔的接上他的话,“但是你真的确定你的翅膀足够支撑你飞在天空下了吗?”
“我可以努力去做。”谢燕之攥紧手指。
“你有什么想法?”林欲弯眸。
“你有什么建议?”谢燕之反问他。
“你不该问我。”
“我哥不会同意的。”
“你和他说过吗?”
“……没有。”
“小燕子想要飞起来,是不能总逃避的。”林欲笑着,“不论别人怎么说,你才是你自己人生的唯一主角。不用理会配角们的阻拦、冷眼、磋磨,即使他们全都是些混蛋也无所谓,因为主角从不是他们,而是你,也只有你。”
谢燕之微微睁大眼睛。
一阵风在此刻应景的吹来,撩起了林欲散落下来的几缕碎发,谢燕之看着他浅栗色的头发和夏风缠绵,琥珀色的虹膜映照出古金色的阳光。谢燕之甚至觉得那颜色用黄金来形容会显得太过卑俗。
在以后的数十年时间里谢燕之都难以忘怀今天的这一刻。在无边的山坡花地草坪上,他和方瑜的目光相遇的瞬间,这个分明热情到几乎灼烧起来,却又在他的记忆里莫名格外短暂的夏天沉静地落幕了——那本该漫长的炽烈白日,在太阳所燃烧着的彩色火焰中迅速消逝,又像梦境一样倏忽幻化。
但每当谢燕之回忆起来时,他都无比确信那绝非一场幻梦。
谢逸之亲自来连城接谢燕之和萧姓兄妹,在机场送走了孩子们之后,他请林欲到他在连城的宅子吃饭。
谢家厨师的手艺和林欲比起来只能算还行,但毕竟不用自己下厨,免费的饭他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在二楼的阳台边上,林欲被长势过于喜人的绿萝吸引了目光。他伸手揪掉了几片发黄的叶子。
谢逸之点了一支烟,顺手递给林欲一支。
“林欲,”谢逸之开口喊了他的名字,“你和你弟弟真是一点都不像。”
“议会长和弟弟也不太像。”林欲接过那支烟。
“要是他在南大陆出什么事,我全都算在你的头上。”
谢燕之和谢逸之聊过后,谢逸之同意让他去外面闯一闯,先前不同意的时候一直锁着小孩,现在同意了就直接把人送出了东大陆,只带了几个做事利索的人,完全把孩子放养了。
“是你之前对他保护过度了。”林欲靠上栏杆,“燕子不能总待在笼子里。”
没有人能够比林欲更加懂得这样的道理:人的生命并非从出生那一刻开始,而是在自由地做出某个重大决定,选择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之际开始的。
而谢燕之就正站在这个人生道路的起点上。
“燕子其实不是我弟弟。”谢逸之突然说。
林欲闻言轻咳了一声,目光游离。
“我年轻的时候做过很多错事,他是其中之一。”谢逸之呼出一口烟,没理会满脸写着“我不想听”的林欲,继续往下说,“燕之的名字是灵雨给他起的——谁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你说得也是,他既然想飞就让他飞吧。王谢堂前燕,确实不能总在笼子里。”
“你们不打算告诉他?”林欲挑眉。
“就像你说的,他其实不需要我的过度保护。或许他早就知道了也说不定,”谢逸之弹了弹烟灰,“但我不希望这件事由我来说给他听。一开始我也没打算隐瞒他的身份,是灵雨有顾虑,我才对外声称他是我弟弟的。我不急,等灵雨想好了会和他坦白的。”
林欲幽幽的叹气。
“这下颜处长可是很久都见不到小燕子了,她不会怪我吧?”
“不会。”谢逸之摇头,转而正色起来,“宁湶的事就交给你去办,方令宇那边没问题吧?”
“没问题。”林欲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回军部之后我会和他说的,剩下的等我办完公安部的手续再计划。”
谢逸之点头。
“哦对了,还有件事。”林欲作恍然状。
“什么?”
“你们就从来没人觉得‘二太子’这个称呼未免太羞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