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认真打量着林欲的脸。
比上次看起来更苍白了。
“方少校空着手就来了啊。看来是跟我交情渐浅。”林欲见他心情低落,开口打趣他。
“来的急,没空买水果什么的,”方玖勉强的笑了笑,接下他的话茬,“再说,你不是对水果挺挑食的么?边区这边水果质量不太好。”
方玖看着林欲手上的针头,垂眸握住他的手抵在额头。
“真要给我送丧啊?别把针压着了。”林欲笑他。
“你不会死的,林欲。我不会让你上审判席,也不会让你再接受什么审讯。没有证据,谁也不能从我手底下要人。”方玖闭着眼,手指按着林欲的脉搏,“这事要是敲定了,你是要死刑的。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这么轻松的就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推出去?他们拿只有你活下来这事做文章,难道非得叫你死了才好吗?”
林欲的脉搏很微弱,方玖按的很重才能感觉到一点跳动,林欲看着他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自己这左手但凡没有失去痛觉,肯定要被他这力度按疼了。
“你想吃什么?我明天给你带来。水果我从北区给你调,饭菜我倒是拿不准你喜欢吃什么,你做饭那么好吃,估计也吃不下外面的饭菜吧。自从吃了你做的饭,我下馆子的次数都少了,总觉得比不上你做的味道好……”
林欲听着方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话,没来由的觉得有点开心,有个人在旁边和自己说话的感觉真不错。唯一不太舒服的地方应该就是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涣散,呼吸也困难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嘴角挂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清浅笑容,轻声打断了方玖。
“方玖。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帮我申请个枪决。我不想注射。”
“……林欲,你听我说,你没做过的事,不会……”
“谢谢……”
方玖突然感到掌心里一直握着的林欲的手脱力下坠,耳边传来了机器长而刺耳的嘀声。
“嘀——”
“——林欲!林欲!医生!医生!”方玖起身推开病房的门去喊医生,声音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林欲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他还在喊林欲的名字。
方玖脱力跌坐在手术室外,低头把脸埋在手里。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好像就是前阵子林欲重伤的时候。
方珏坐在方玖身边,递过去几张纸巾,静静地等着他整理好情绪。
“哥。瑜哥他不会有事的。上一次不也是——”
“他上一次逃过了,这次就能逃过吗?”方玖垂着头,声音有些沙哑。
“哥。”
“你能想明白吗?他自请边境,遇袭重伤,又被怀疑是内鬼强制审讯,还上了那么重的手段。小珏,我不是在说偏心话,如果我经历这些,不幸的话会死在边境,幸运一点就死在审讯室。”方玖看着空气中的一点,语调平稳的低语,“他也才二十几岁而已啊。”
“哥!你别这样,瑜哥他又不是一定会死,你这样子,等他醒了肯定又说你给他哭丧。”方珏皱眉。
方珏和方玖不一样,一直以来都不一样。比起向来运筹帷幄的哥哥,他向来不愿意去想还没发生的事。瑜哥现在还在手术室里,那就是在手术室里,他永远不会去想结果是好是坏,他只会等待,等待结果的到来。
手术室的灯暗下来的同时,两人一齐站起来看向手术室的门。
医生走出来说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的时候,方玖甚至有些恍惚——这段日子里他听过太多次这句话了。不过还好,还好是这句话,他听再多次都不会觉得烦。
“谢谢医生。”方珏和医生道谢。
他往手术室里看,发现林欲正醒着。
其实手术中途他就醒来了,就算打了麻药,身上也依然很疼,那种骨头碎裂错位扎进肉里的疼,而他又一向是很怕疼的。好看的眉尖从皱起来就没再展平一瞬,如果可以,他甚至不想呼吸。每一次胸腔的扩张和收缩此刻对他来说都是非人的折磨。林欲和方玖对视片刻,累极一般的缓缓闭上了眼。
这一次林欲很久才醒来。久到他醒来时,这件事已经基本尘埃落定。
方玖作为当事人亲友,一直在被要求避嫌,被推拒几次之后他也撂挑子不干了,整天坐在林欲床边练削苹果。
林欲不愿意醒,但他愿意等,他愿意等一切结束,他愿意替林欲等到一个清白的结果。
处置结果下来的那天晚上,林欲躺在病床上无端感觉手背有点被压的痛了,他皱眉睁开眼想看是什么东西在压着,映入眼帘的就是方玖枕着他的手背睡在床边,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伤心事,脸上还有泪痕。
方玖掉眼泪,真是稀罕事儿。林欲挑眉,轻轻抬起手指碰了碰方玖的脸,后者几乎是瞬间转醒坐直看向林欲。在望进那双似笑非笑的琥珀色眼眸的一刻,方玖好像松了劲儿似的呼出一口气,眼眶通红的看着林欲。
“……你真的醒了?”
“这是什么话?”
看着方玖满眼的复杂,林欲这才感觉到,自己似乎错过了麻药过劲最疼的那个时候,他不动声色的深呼吸了两次,受伤的地方都不太疼了,甚至没感觉到钢板在身体里的异样,应该是已经拆掉了。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恢复的时间——
“我……睡了一个来月?”
方玖瞟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日历。
“四十三天。”
林欲眨了眨眼。
“这么久?”
方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林欲见他这样子就没来由的想笑。他猜到是有什么事不好说,但有点猜不到是什么事。
“嗯……处分决定下来了?”林欲试探着问了一句。
“是。”方玖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转职申请还没下来,应该就这几天了……是作风问题。”
方玖费劲的说完这一句话,眼泪又不受控制的要往下掉,他尽力忍着,低下头去躲开林欲的目光。
“这样啊。”林欲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办出院?”
“医生说等你醒了就能办。你别担心,恢复的挺好的,你以后注意着别做太危险的活动就行。”
林欲点点头。
“辛苦你了。”
“林欲,你别这样……”
林欲摇了摇头。
“我再躺会儿,你回去吧,不用陪我了,趴着睡觉对身体不好,你也得多注意身体……”林欲笑着抬手推了推方玖。
“……对不起,林欲。”方玖拦住林欲推他的手,那手腕细的好像他稍微用力就可以掰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哪有。快点回去休息吧。”林欲无奈的又说了一句。
目送走了方玖,林**着天花板思考人生。他又想起来那句话:“把寻找当做人生的意义,一直寻找下去吧。”
只要还未找到,就要一直活下去……吗。
林欲放任自己在病床里越陷越深,阖上了眼睛。这一段人生,他走过的路都太坎坷了——“坎坷”足够概括吗?应该需要一个比这严重些的词。他在寻找什么呢,他想找到什么呢,其实是不是选择放弃更加解脱一些?他何必执着的为了一个理由走这么曲折又陡峭的路呢。
他真的累了。
因为睡的太久,此刻他闭上眼也毫无困意,漫天卷地奔涌而来的全是同一种名叫疲惫的情绪。
——好吧。既然已经是事情发展到现在双方各退一步之后最好的结果,那他就认了。
林欲的转职申请书需要上级签字审批,他拿着转职申请走进北部战区司令办公室的时候,仍然还是一副苍白孱弱的病号样。
“注意身体。多吃点东西吧,躺了那么久都没怎么吃饭。”方令宇关心了一句。
林欲坐在他对面的位置,把转职申请书推到他面前。
“签字吧,司令。”
方令宇没动笔。
“你现在应该知道军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了吧。”
“我早知道。这里每一个有点权力的人都和你一样,唯我独尊,容不得眼里一粒沙子,所以方玖和方珏,还有那些战友们才显得格外可爱。”林欲懒得和方令宇虚与委蛇,闭上眼睛向后靠在椅背上。
“你……”方令宇欲言又止。
“好了司令。”林欲温和的打断他,“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知道我被拉进审讯室是你点头同意的,还是担心我会跟方玖方珏挑拨,从而离间你们父子的感情?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话要说的才对——我到底清不清白你心里清楚得很。你想给上级一个交代,我很理解,但既想做好下属又在这里演好上司,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那都是会议的决定——”
“对,军纪高于一切。我现在明白了。”林欲打断他的话,伸指点了点转职申请书,“签字吧,司令。”
林欲垂下眼睫,一副完全不想跟方令宇多说话的神态。
方令宇叹了口气,抽出一支笔在转职申请书上签了名。
林欲在军部大楼里走了一圈,需要签字的人都找过一遍,最终走出了大楼,又坐上他刚来的那天晚上坐了一宿的台阶。
他点了一支烟。
对伤员动用审讯手段屈打成招,没找到内鬼就拉人做替罪羊。这是影响极其恶劣的丑闻,足够对军部的声誉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会议决定的最终处理方式是封口令,双方各退一步,林欲把这件事隐瞒下来,降衔处置,作为补偿,军部会全权负责为他转职奉城检察院,保留军籍,除重大过错外终身受到军事法律保护和军方保护。
当然,这补偿并不是轻飘飘的白纸黑字证实就可以了的,他们给了林欲非常可观的筹码——两份绝对军事机密:薛文茵的军衔授让书和北部战区全局军事部署战略图纸。
前者是目前检方和军方的政治机密,后者则是目前的最高级别军事机密之一。
不过现在封口令也已经是和前者同级别的机密了,属于军事密保条例的第二条第九款:“军队政治工作中不宜公开的事项”。
林欲吐出一口烟。
他想起特训期间,方教官把他带到军事大楼地下二层的事。那是一个庞大的地下赌场,足以容纳整个军部的人。赌场每日的流水是林欲目前积蓄的十倍不止。
他在那里遇到了林海停。
谢方季林,谢家为首。现在的中央议会长谢逸之其实和方玖,方珏,季明许都是同辈,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方家季家也应该会换上这一辈掌权,最特殊的是林家,经济部现在还是林老爷子坐在首位。
林家的情况和另外三家不同。林老爷子坐镇经济部,下一辈的儿女死的死走的走,本该是继承人的孙子一门心思在公安任职,剩下一个孙女,虽然雷厉风行,能力也强,可老爷子观念封建,不愿意把继承人的位置传给女人。
这个孙女就是现经济部经商管理部门副部长林海停。
因为祖父的干预,她已经在副部长这个位置上坐了将近五年。
林欲对她印象深刻,因为对方上来就开门见山的问他作为林游的儿子知不知道当年林游留下的一批价值近百亿的货物的去处。
“不知道,”林欲拿出打火机给她点烟,“如果你在来之前就已经查过的话,就应该知道他是在我不到两岁的时候被判死刑的。”
“他什么都没留给你吗?”林海停靠在墙边。
“按方司令的说法,他来不及留下什么。”
“来不及?”林海停笑了笑,“方令宇觉得他来不及,事实却未必。林游那样的人,怎么也不至于一点后路都没有准备——”
“很精彩的推测。但林副部长就算想查,也不该找我来问。”林欲轻轻摇头。
“是啊,不该找你来问。”林海停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那我该找谁呢?薛文茵可不是我想见就能见到的。”
“你想找他?”林欲挑眉。
“不。”林海停摇头,“比起薛文茵,我还是觉得你更适合——我想和你谈一谈关于你父亲的事。”
林海停给了他两份文件——关于他们的父辈。
林海停的父母都是缉毒警,父亲林晓云死在林游的手里,母亲高情则亲自把林游夫妇送上了审判席。奇怪的是在林游夫妇行刑的当晚,林海停的母亲也遭杀害。
这件事至今还是悬案。
林欲仔细看了高情的尸检报告,静静听着林海停说话。
林海停认为母亲是知道了招来杀身之祸的密辛。后来经济部核查林游名下资产和商业往来记录的时候发现有一批名叫“黍离”的“货物”凭空消失了。
他们猜测那是一批体量相当庞大的毒品,其中涉及将近两百亿的资金流转,但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这两百亿在短短一周之内人间蒸发不知所踪了。
林海停的母亲应该是知情者之一。
“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这批货的下落始终没能找到。”林海停沉静的说着,“至今为止在边境也好,境内也罢,缴获的所有非法往来走私货物和毒品全都能追查到来源。这两百亿就像是被林游带进地下了一样……”
“跟我有什么关系?”林欲把文件夹还给林海停。
“我以为你很聪明。”林海停把文件夹推回去,“这世上没有清白的当权者,这批货的下落对四门都很重要。”
“二十年前的两百亿对谁重要?是林家缺这点钱,还是方家缺?”林欲把文件夹搁在一边的桌上,“林副部长找上我不是为了林家,而是为了自己的进身之阶吧。”
“这个社会有很多运行规则,虽然我不是撰写规则的人,但至少我是规则袒护的人。”林海停推了推眼镜,“良禽择木而栖,林上尉,我希望你好好考虑。”
林欲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林游长子的身份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即使是二十年前的旧案,放到今天仍然能激起千层浪。不只是林海停,或许谢方季三家也都在盯着这个“黍离”,而现在找到宝藏的钥匙出现了,他们谁也不会善罢甘休——即使林欲的确对此一无所知。
林欲和林海停聊的不算愉快,但好在林海停是个稳重成熟又很有耐心的人,并没有因此给林欲找什么麻烦。
这个小插曲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处处疑点,林海停能随意出入军区本来就很奇怪,更别提还一上来就知道他林游长子的身份,怎么想都觉得很蹊跷。
还有当时他的特训……方玖说的没错,当时他的训练内容每一项都很苛刻,与其说是去边境的特训,不如说是军区本来就对他有所安排。他们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放弃他这枚棋子的,他们本想让林欲为己所用,可边境事发突然,他们也没别的法子逃避责任,只能先让弃子出局。
林欲又点上一支烟。
这个华丽威严的军事大楼,内部已经被蛀空到什么地步了呢?
林欲没去找方玖签字,怕他生气起来自己拉不住。他把申请书交给了方令宇。
“我不签。”方玖看都没看一眼。
“方玖,就算你不签字,也改变不了什么。”方令宇皱眉。
“既然签不签都一样,那我不签又怎么样?”
方令宇最终也没能说服方玖签字。方玖的性子他知道,他决定的事,是谁说也不管用的。
林欲坐在台阶上看着手里的最终决定书,有点想笑。他知道方玖的意思是想给他留一点后路,但其实……总之,他很感激。
“快过年了。”方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
“是啊,就要到明年了。”林欲缓缓吐出一口烟。
明年有明年的雪,明年的雾色,明年的阳光,还有明年无休止的生机——可惜不能一起看了。
二人无言,林欲伸手给方玖点了支烟。
一夜未眠,直到日出时,林欲看着太阳轻推着地平线,开口道:“你们军部的日出挺好看的。”
方玖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低头又点上了一支烟。
林欲在离开前出门买了一束二十支的向日葵,回到军研部的时候先去了方珏的宿舍。他把向日葵堆在桌上,留了张字条。
方珏很喜欢向日葵。
林欲觉得他是有些像向日葵的。不论身处怎样的境地,总是向阳而生。
那天方珏没赶上给林欲送行,或者说,谁也没赶上给他送行。林欲悄无声息的避开所有人独自收拾好东西离开了。但是当所有人在食堂吃早上的炒饭的时候,都尝出来这顿饭是林欲做的,于是一直攒着的眼泪最终也没能留住,一群人在食堂一边吃饭一边哭。
方珏问方玖。
“他是不是在怪我们?”
方玖抽着烟,看着一食堂抹眼泪的男人女人。
“不是。他只是不想看我们为他伤心。”
“可明明是我们对不起他,是不是?”
方玖熄了烟,未置一词。
方珏晚上回到宿舍的时候,一开灯就看到桌上大捧的向日葵,在桌上堆的满满当当。他伸手向林欲留下的纸条,拿起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是颤抖着的,方珏忍耐了一整天的泪水在此刻决堤,他紧握着那张纸条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愿你在黑暗中也不会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