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玖想,林欲走了也是好事。
军区的处理决定看似宽容,其实并没有给林欲选择的余地。表面上林欲处于受害者的优势地位,让他背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锅,再给他非常高额的补偿,但他实际上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接受,二是死,而且如果他死了,还势必会波及到方玖方珏和薛文茵。
毕竟以军区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一个林欲,让他再也开不了口,就像切白菜一样简单。可除掉一个林欲还不够,如果林欲无端死了,那为了彻底封住所有人的嘴,还要连带着所有知情者降衔的降衔,纠察的纠察,处死的处死……让谁也不敢再说话才算完。
虽然军部也不是做不到后者,但对他们来说,林欲乖乖就范显然更加省事,他们巴不得林欲多提点要求,要求越多林欲就受制越大。军事交易就是这样,林欲不得不妥协。毕竟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
方玖翻着和林欲的聊天记录。
军区之所以能拿捏住他,并不是因为什么他怕死惜命,是因为他现在不能只考虑自己了。边境的事把军研部全绑在一根绳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
军区补偿他不应该吗?方令宇几十年戎马生涯,受的伤加起来都没他这一次重。不仅让一个上尉受了重伤,还要为了自己的脸面诬陷人家一个作风问题,还要给人降衔,这种情况下再不开出高额的筹码,才是真的颜面尽失了。
他看了一眼表,估摸着林欲也快到学校了,给他去了个电话。
“喂?到了没有?不回公直非要去刑院,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到门口了。我就是想换个学校试试,公直都待腻了。”
方玖一直劝他补修课程的话还是回公直更好,林欲却觉得公直的法医课程没什么补修的必要,该学的科目他都修完了。不如去刑院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多少人挤破头要往里考,你还待腻了?”
“哪里哪里,主要是我现在今非昔比了,比起顶着军衔回公直,我还是想过点轻松日子。”林欲笑道。
“说的也是……”方玖无奈的按了按太阳穴。门阀之间关系复杂,公安部独立于门阀之外,自然更是看不上门阀做派,林欲在军部待过再回去,估计不会过得太舒适。虽然刑院也隶属于公安部,但远不如公直那么“嫉恶如仇”,刑院待遇也很优厚,确实比回公直的性价比更高。
在军研部待了几年之后再回到学校,林欲一时竟有种历尽沧桑之感。军区大楼里待过一遭,真可谓是人情冷暖全都看遍,比在深宫大宅门算计的还要多。
军区会议商定出来给他的这个补修课程的机会,其实对他本人来说价值不大,也就是能当做过渡期休息一下,就专业水平而言,林欲好歹也是做过军医,在军部特训过的人,不至于连这点没上到的课程还要补上。
但是林欲乐得清闲,他的伤也没好全,正好休息一阵子好好养着,免得落下什么病根——那可真的是很重的伤……
检察院那边对他的要求是补完大学的学业,期末要至少有一科满绩。林欲压力并不大,别说一科满绩,就是全科满绩,他也绰绰有余。不过他也不是个完美主义者,既然有一科满绩就行,相当于学业压力几近于无,他何乐不为。
或许是北区和刑院的人打过招呼,林欲明显感觉到对方对他的态度恭敬过度,如临大敌似的。他摸摸鼻子,笑着回应了带他到宿舍楼的书记的闲聊。
人来到了新环境免不得要想想旧事,他拎着行李箱上了三楼,把箱子放在地上暂歇了一会儿——受伤之后身体还真是大不如前了——他想到离开军部之前方令宇还找他谈话,主要内容就是劝他知足,军区的处理已经很宽容……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该满意吗?
他推开寝室的门,不禁感叹刑院就是有钱,单人寝室还是太豪华了。
其实林欲并不反感和别人住在一起,但看刑院的领导对他那副像看见洪水猛兽的样子,估计也是不放心把他和学生们安排在一起吧。
林欲收拾房间收拾了一下午。把所有东西都摆放整齐,衣服按照大小长短排列着挂在衣柜里,床铺平整干净,桌面一尘不染,地面也要光可鉴人……
林欲抻平了床单的最后一处褶皱,放好枕头和被子,才终于算是收拾好了房间。他坐在桌前打开电脑,连上U盘调出两份加密文件。
“北部战区幺幺二案机密文件”,林欲看着屏幕,心想到底是什么秘密,值得让军部放弃探究一百一十二个人的死因真相?看似威严的军区会议,内部竟已**至此。
方令宇后来和他提起军区有些忌惮他的身份这件事,他那时其实是一头雾水。他自认为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到能够让人联想到林游的事。
林欲点开文件夹。军部给他的这两份文件他只粗略看过一次,他对那张战略图纸实在是没什么兴趣,比起这个他更在意他弟弟的军衔授让书是怎么会成为机密的。
——军部并不是忌惮他林游长子的身份,而是在忌惮他成为第二个薛文茵。
军衔授让书是一种特殊的授衔手段,一般在两种情况下才会使用,一是被授让者有不能从军的不良前科或伤疤疾病,但符合破格录取的条件,就采用授让书的形式进行军籍建档和军衔授予。二是在被授让者破格提拔的等级过高,无法进行常规的军衔授予时,通过颁发授让书来实现跨级提拔。
林欲猜测薛文茵应该属于第一种。
林欲进军研部的时候,由于父母的缘故,政审很难通过,方令宇的做法是给他重新建档,做了个新身份出来,一方面是可以使用一些权力让他跨过政审的步骤,另一方面方瑜的身份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达到掩人耳目的效果。
凡事都有例外。军衔授让书的存在就是为了使一些例外变得合理。
薛文茵就是例外之一。
作为林游险些被杀死的病弱次子,薛文茵一直在检察院的出资下待在京城的医院里接受治疗。按理来说一个重案罪犯的儿子,基本是没可能进入体制的,但是他现在却明显拥有着一个显赫的身份……
林欲的目光略过正文部分,停留在了文件的签名上。
林成蹊……季樰?
检察院院长?
林欲电光火石之间意识到了什么,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关掉了文件。
当时从陈素雪手里救下薛文茵的,不就是这位季院长吗?
林欲靠在椅子上,他想起薛文茵第一次下楼的时候护着林欲摘给他的一朵花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一时有些忍俊不禁。
管他呢,不论什么身份,薛文茵都是他弟弟,这一点不会改变,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他呼出一口气,拔下U盘,起身决定去食堂看看。不知道刑院的食堂比起公直的怎么样,要是不好吃的话他又得自己做饭了。
刚刚推开门,正巧住在隔壁的学生和他同时走了出来。对方并没有掩饰打量他的目光,他也没躲,就坦然的站在那里任对方从头看到脚。末了笑了笑,问他:“怎么?我很好看吗?”
“挺好看的。”对方点点头。
确实好看,要不是在男生宿舍楼里,他可能会以为是个女生。陈嘉看着林欲的眼睛,又忍不住点了点头:“嗯。确实很好看。”
林欲笑的眉眼弯弯,问他是不是要去食堂,要不要一起去。陈嘉又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林欲问。
“陈嘉。耳东陈,嘉奖的嘉。”
“林欲,双木林,**的欲。”
陈嘉听到他的名字,转头过来又打量他一阵,半晌才收回目光。
“怎么了?”林欲问他,“从刚才就一直在看我。”
“林学长鼎鼎大名。难得一见,当然要多看几眼。”
“嗯?看出什么来了?”鼎鼎大名?林欲挑眉。
“不像。”陈嘉神色认真。
“不像?”
“和传闻中不像。”陈嘉摇摇头,“你来之前,这边都在传你是洪水猛兽凶神恶煞,轻浮又不守规矩,但是能力过人。可看你的长相,一点也不像。”何止是不像,这人除了比他身量高些,他是一点看不出哪里能力过人,值得传言那般吹捧。
……除了漂亮,哪里过人了?
他的模样太正经认真,林欲忍不住笑的更厉害了。部队那边说的封锁消息的手段就是这些无聊的东西?不过说的好像也都没错,他这种受了重伤还被关了五十多个小时都审不下来的人,对他们来说,与洪水猛兽凶神恶煞已经区别不大了。至于轻浮不守规矩……林欲敛眸沉思,他平日的做派确实不那么端正,可他毕竟隶属军研部,部里的人不都这样吗?
不过这些话他是不会和陈嘉说的。林欲只是凑近了他调笑两句:“我的名声都这样了,你还和我一起去吃饭?”
“不像,就证明传闻不可信。”陈嘉又摇摇头。
林欲笑得更开心了。这小同学太可爱,他忍不住就想多逗两句。
“那你之前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
陈嘉思索片刻,似有考量的看了林欲一眼,马上又收回目光。林欲轻笑又追问他:“不好意思讲?”
“不是……”陈嘉沉吟一阵,“感觉说出来会有些冒犯。”
“嗯?刚才出门盯着我看的时候还没觉得冒犯,说了几句话反倒犹豫起来了?”
“……嗯……感觉应该是……更硬朗一些。”陈嘉断断续续的斟酌着词句。
林欲没有搭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陈嘉侧眸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自己说话确实冒犯了,还是他说的话让对方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确实不擅长聊天,措辞也总是不够好,不过他也不太在意,反正林欲不会因为一句话就跟他打起来……呃,好像想的太多了,就算再不守规矩,也不至于和第一次见面的人打架吧。
陈嘉摸了摸鼻子。
直到在食堂坐下动筷,林欲从芹菜炒肉里挑出芹菜放在一边,陈嘉忍不住又开口。
“不吃芹菜为什么打这个菜?”
“大概是因为它看起来比较硬朗吧。”林欲笑答。
陈嘉语塞。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
哼……还能力过人,明明就是小心眼……
林欲在心里快笑岔气了。陈同学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太好懂了。
林欲左右看了看,他们这个位置并不显眼,应该也没有人看过来。他放下筷子示意陈嘉抬头看他,伸手把左手的袖子撸到上臂处,露出几乎可以用狰狞两个字来形容的还未褪去的伤疤。
“这样看起来是不是硬朗多了?”
陈嘉凝固在原地。那种伤口绝不是小打小闹打架斗殴弄出来的,虽然已经愈合,但也能看出受伤的时候肯定比现在看到的更……
“嗯?不会吧,好歹是以后要做刑警的人,这就被吓到了?”林欲调笑他。
“抱歉。”陈嘉垂眸,看来不只是冒犯到了,他说那种话对林欲这样的人来说,无异于羞辱吧。
“……你也太正经了。”林欲哑然,有些无奈,“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没生气?”陈嘉小心翼翼的试探了一句。
“怎么会因为这种事生气啊?”林欲失笑。
陈嘉松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陈嘉想了不少可以提及的话题,但是他一个也没说出口——他真的很不擅长聊天。幸好林欲是气质随和的那种人,就算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好容易走回了寝室,陈嘉回头和林欲挥手。
“那我就先回了。林学长也……早些休息。”陈嘉说完走进了隔壁的寝室。
林欲笑眯眯挥了挥手,回身也关了门。
在卫生间洗了手,对着镜子端详手臂和身上的伤疤。虽然伤的重,但是再过一个夏天应该就会淡去不少,他本来就肤色偏白,再过几年应该也就看不出来受过伤了。
不过这感情牌是真好用啊,不知道有没有能让疤痕褪的慢点儿的方法……
林欲随意的把另一边的袖子也卷起来,扫过一眼手臂上大片的烧伤痕迹,回到桌前又打开电脑。
进修课程……林欲的目光放到体能课上的时候,他感到身上的某些伤口正在隐隐作痛。
林欲沉思良久,最终还是向一直在刺痛的腰伤妥协了。除了必修的专业课之外,选了两门理论类的课。看着必修的体能课,林欲心下有些无奈,还好每周只有一节,不然他的休养计划就要泡汤了。
刑院的教务系统真的很给力。
在第三次提交选课申请都没交上之后,林欲对着选课失败强制退出的网页重重叹了口气。
“陈同学?你在吗?”林欲端着电脑站在陈嘉的寝室门前,敲了敲门。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随后他面前的门被打开了。
“……你好?”他眨眨眼睛看着明显有些不自在的陈嘉,对方此刻一脸心虚的样子让他有些疑惑,“我……打扰到你了?”
自己在寝室里干什么坏事呢陈同学?
陈嘉咳了两声,开口问他有什么事,林欲把电脑递给他询问教务系统的事。
“嗯……我们教务系统确实不太好用。”陈嘉抱着林欲的电脑走进寝室,坐在电脑桌前帮他看选课网页,林欲跟着他一起进了房间,四下打量了一下。
他的邻居好像是个很板正严肃的人,不论是从物品的摆放方式,还是整洁程度,都能看出陈嘉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唯一的一点……林欲看向电脑桌上陈嘉自己的电脑——被很随意的合上摆放在一边。陈嘉怎么看都是那种会把电脑每个软件都退出关闭之后再把电脑关机合上的人。看来在林欲敲门之前,他在看一些不想让林欲看到的东西。
林欲伸手放上陈嘉的电脑,几乎在他碰到电脑的同时,陈嘉的手按住了他的。
“别动。”陈嘉点了提交选课,网页出现了选课成功的弹窗。他松开林欲的手,回头看向林欲,“弄好了。”
“真厉害啊。我交了三次都没交上,是你的宿舍网络更好吗?”林欲收回手看向自己的电脑。
陈嘉暗暗松了口气,给林欲让了位置,拿着自己的电脑坐在床上。把电脑打开迅速关闭了刚刚在看的网页,把每个软件都退出之后点了关机。
“我刚才看到你的课表,我们好像有几节一样的课。”陈嘉把电脑放在一边。
“是吗?把你课表发我一份方便吗?”林欲笑起来,晃了晃手机,“顺便加个联系方式吧。”
陈嘉点点头。
加了联系方式之后,陈嘉发现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林欲完全没有身为学长的自觉和架子,借着“陈同学宿舍的网络似乎更好一些”的理由天天往他宿舍跑,放着好好的单人寝不住偏要在他这双人寝睡下铺。
但是陈嘉并不觉得烦。
林欲是极有分寸的那种人,他熟练的掌握着与人相处时保持绝对分寸的社交铁律,完全不会惹人厌,相反,陈嘉还有点习惯了他在旁边的生活。
“喜欢吃辣和甜食。”
陈嘉在笔记本上添了一句。
——是专门给林欲准备的笔记。
在林欲来刑院之前,他就已经在调查林欲了。
陈嘉并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他只是不服。他早听说公直的林欲学长是如何优秀卓越,在传闻中几乎把林欲这个人吹上了天。神乎其神的程度让陈嘉皱眉,他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做到这份上。
于是他开始着手调查林欲。
林欲的档案资料界面给他一种狂妄的感觉。家世履历生活轨迹学校成绩,全部都是公开信息,就好像在说“查吧查吧,我完全不在意”,让陈嘉有些火大。
陈嘉逐渐对林欲产生了好奇。
他是孤儿出身,但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十年时间里,他的住址在奉城市和盛区长安路满溪坪四十七号。那是奉城很有名的别墅区,林欲离开福利院的时候并没有明确的收养记录,如果没有成年监护人,在那么小的年纪是怎么会住进别墅的?他现在的住址是奉城市清霁区鄂原街悦景雅颂三单元六楼三号,据陈嘉所知这是个很不错的楼盘,虽然不至于很豪华,但也肯定算得上高档——可比起别墅还是有些平庸了,那他为什么又搬出满溪坪了呢?
林欲的信息虽然大部分都公开透明,但公开的信息中仍然是谜团重重。
而另一部分没公开的信息,陈嘉也很在意。按理来说他的权限并不低,查看同为学生的林欲的资料不应该出现权限不够的情况。但是当他想看林欲大四那年以后的资料的时候,屏幕上却跳出了“WITHOUT PERMISSION ”的警告和权限密钥的输入框。
陈嘉输了几个字符进去,屏幕上又跳出了“INPUT ERROR ”的弹窗。
陈嘉向后瘫靠在椅子上,在笔记本上划去一行。他已经研究了林欲的这个权限密钥不少日子,从林欲的生活习惯到爱好特长,几乎试过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可能,但是都不对。
林欲这节课是心理学,陈嘉想,是节大课,三个多小时,他或许可以趁这个时间去林欲的宿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