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欲在三个月之后才被允许下床走动。他躺的太久,下床踩在平地上的时候都有点不会走路了,轻飘飘的,走两步就要摔,还好病房不大,站不稳的时候可以扶着床边。
虽然骨头基本长好了,但是钢板暂时还不能拆,医生说要再过一星期才可以。
林欲可以下床后的第三天,纪委就来提人了。
林欲当时很想质问一下他们有没有提审文件,有没有方令宇的签字。不过他们人多,林欲衡量了一下敌我差距,觉得还是忍忍吧,就他现在这个身体,动两下就散架了。
他又想起医生说的“就算恢复得好,也很难再达到你以前的那种身体状态,体能方面的训练,尤其是格斗擒拿,建议你以后都不要再做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是没受伤的时候……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审讯室林欲是熟悉的,刚来军部的时候他就进过一次。只是这次这个明显高级了不少。
这审讯员是个狠角色,林欲听说过他,也认识他,他是检察院的人。在他手里的嫌犯就没有不招供的,手段要多恶心有多恶心。林欲倒是没什么感觉,他虽然怕疼,却也很是能忍,扛上个一天半天,问题应该不大。
“方上尉,幸会。”
林欲点点头,并未回应。
审讯员并未因林欲淡漠的回应表现出不快。其实上面的要求传到他这里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惊讶的。据他所知,这位方瑜上尉在来边区之前,在军研部也做了不少事,方司令对他很看重——不过上面怎么要求的他就怎么做,其他的他也不必想。
林欲自然是不想配合他的。
审讯的手段都有什么来着?虽然有禁止严刑逼供的规矩在,但他也不确定面前这人会不会守规矩。军部的审讯招数他不了解,不知道和公安那边是不是一样的。不过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大相径庭。林欲闭上眼回忆着大学课程,对面的审讯员又发话了。
“方上尉别紧张,今天只是例行询问。”
“你们的例行询问都是在审讯室进行的?”林欲没睁眼,懒洋洋的搭了话,“今天只是例行询问,意思就是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
林欲突然感到一片强光亮起,他微微皱下眉,仍然闭着眼靠在椅子上。
“什么意思。真要严刑逼供?审讯灯现在公安都不用了,你给一个伤员上这种手段?”
“方上尉,我也是工作需要,混口饭吃,大家都不容易,您多体谅。”
“我看你挺容易,能跑能跳的。还是你多体谅一下我吧,再折腾几次,我人都要碎成一段一段的了。”
长期在审讯灯光照之下的人容易烦躁,不安,而且人在强光照射环境里待的时间久了之后视觉会很快疲劳,但又不被允许休息和睡觉,可以给人极大的心理压力,从而达到击垮其心理防线的目的。
林欲很讨厌这种打心理战的手段。他在心里默默地把审讯员切成块又剁成末再捣成泥,最后埋进了地里做肥料,又踩了两脚。
“方上尉来边区之后都见到了哪些人?”
“士官冯明翰,军医尹玲玉,还有驻地的人基本都见了,但是不知道名字。”林欲调整了一下姿势。
“他们有什么异常吗?”
“冯明翰是北区军医冯明墨的弟弟,我带了一封冯明墨给他写的信过去。他在机场接应我去军区楼,我发现那辆部队的车上装了监听,让他去告诉曹营长。”林欲皱着眉,这光照的他很不舒服,“至于尹玲玉……”
林欲突然停下了。
他想起了在演习场和他交手的那个人。
虽然……帽子下面的脸已经记不清模样,但是他没来由的觉得那应该就是尹玲玉。
林欲继续在记忆里行走。
他摸上那人的脖子,没有尹玲玉常戴的项链,又往下查看衣服里的东西,腰带,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直到撸起那人的袖子,发现他的手腕上有处烫伤。
林欲想起自己刚到医疗部的那天,给尹玲玉纠正医疗用品的用法的时候,注意到他手腕的相同位置有片胎记似的红痕。
“尹军医怎么了?”
“他还活着吗?”林欲皱眉。
“没有。”
“……我建议你们查一查他。”林欲轻声吐字。
“方上尉,您何必呢。他现在死无对证,就算想洗刷罪名也不至于用这种蹩脚的方法。”
“是,我就算说了依据你也会认为我是在编故事,毕竟当事人都已经死了,我也无法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林欲叹了口气,“但我还是建议你们查一下他,万一他是我的同伙呢。”
“您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林欲突然睁开眼透过镜片看着年轻的审讯员,琥珀色的眼睛在强光下像玻璃珠一样浅的几乎透明,审讯员突然被他这么一看,蓦地就有一瞬心慌。
“方上尉!请你严肃!”他的语气严厉起来。
“我还不够严肃?你问了半天也没问点有用的……我都替你着急。你不是声名在外很会审讯么?”林欲伸手推了一下强光灯,“开灯谁不会啊。”
“什么时候开始和境外联系的?”审讯员没理会他的嘲讽。
“没有过。”
“去年九月,你有一封邮件发往境外,发给谁了?”
“诈我?”林欲失笑。
“你给境外透露了哪些我方信息?”
“没有。”
“你进入军研部是否有其他目的?”
“没有。当初是方副部长威逼利诱我进的军研部,我能有什么目的。”
“就是说你是在进入军研部之后才开始进行情报工作的?”
“没有。”
“你在军研部都负责什么项目?”
“很多。最近的应该是暗网解码吧。”
“你有没有从中延滞破解进程?”
“没有。”
林欲对时间很敏感,审讯时间四个小时,一直在问重复的问题,以林欲有罪的角度出发进行审讯,不断进行心理暗示,再加上环境压力,时间久了还会造成戈培尔效应——还有多少个小时需要熬呢?
林欲目送审讯员走出审讯室,又看着他拿了手铐回来。被锁在椅子上不能动的感觉非常不舒服,他本来伤就没好全,这个程度的审讯简直就是在逼他认罪。
……还有多久呢?
林欲在活动范围内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的姿势,抬了一下左胳膊,听到金属碰撞的当啷一声,轻轻把左手握拳。
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木质椅子的扶手数秒。下一轮估计又是一些这样的问题,问来问去真的很烦。他本来就无罪,能问出什么?只是在等他的心理防线崩溃罢了,真是恶心的手段。
你为什么进军研部?你有什么目的?你和境外通过什么方式联系?还有没有同伙?你都透露了什么信息出去?来军部是否早有预谋?
……把审讯员杀了判几年?
林欲靠在椅子上,在数到七千四百零五秒的时候,审讯员回来了。
还不给吃饭喝水?真够狠的。
又是一轮没有意义的各种角度的问话。林欲不得不承认这个方法真的很管用,他现在烦躁的不行,心理压迫让他产生了短暂的认知障碍:我真的做过那些事吗?
……我没有。
林欲在心里拉响了警报。
第二次审讯的时间是六个小时。
林欲有点头疼。他感觉自己的状况开始走下坡路了,认知模糊,意识不集中,思维明显比平常慢了,更差劲的状况是,他身上的伤开始疼了。审讯室的椅子并不舒服,坐久了健康人都会难受,更何况他重伤未愈,实在是难熬。
林欲一边答话一边闭着眼数秒。
多久了?十八万两千……约莫五十个小时?
他断掉的那几根肋骨每时每刻都在彰显其强烈的存在感,林欲的呼吸越来越轻浅,肺部的每次扩张都带来一阵疼痛。他闭着眼睛,神色如常,仍旧滴水不漏的回答着那些不论问多少次都是同样的答案的问题。
“——方上尉,能挺到现在,我佩服你,我看看你还能挺多久!”
审讯员把笔记本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桌子还是实木的,真舍得花钱啊。林欲迷迷糊糊的想,其实他挺不了多久了,就死在这儿好了,什么清白不清白的,就都像尹玲玉那样死无对证好了,谁也没法定他的罪,那他就是无罪。
林欲的思绪飘飘忽忽,指尖缓缓扣进掌心,又缓缓松开,他动了动手腕,手铐在扶手上扣的结实,一只手解不开,脚腕被拷在凳子腿上,活动范围也很有限。
审讯员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仍然在烦躁的思虑着还能用什么手段。不能用刑的情况下,这已经是最严苛的手段了,他和医生了解过方瑜的伤情,一个重伤未愈的人,怎么可能挺得住五十六个小时不吃不喝的高强度审讯!这个方瑜……
审讯员攥紧了拳。
林欲在身上藏小玩意儿的习惯,不管穿什么衣服都不会变。他袖子里有个刮眉刀片,是从换药的护士身上顺来的,他没想过用,只是习惯放东西在身上,没想到竟然有用上的时候。
审讯员第一次走出去的时候,他就把刀片握在手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用到的好时机。
林欲又动了一下手腕,把刀片对准手铐的卡扣。思考着要不要撬一下试试。他闭着眼睛看不见审讯员的神色,被发现的话……林欲把刀片推进了手铐的卡扣里。
咔哒。
林欲感觉到空气寂静了一瞬。
“你干什么!”
在审讯员绕过桌子的同时,林欲把右手也脱出了手铐。脚腕上的锁来不及解决,强光照得他睁不开眼,审讯员已经到了近前——
林欲脑海里又出现那个问题。
把审讯员杀了判几年?
身体比意识提前做出了反应,林欲松手,放任刀片掉在地上,在审讯员抓住他的手时推审讯员,借力带着椅子一起把审讯员压在了地上。
“……你还差的远。”
林欲左手精准的压着审讯员的颈动脉,右手摸到地上的刀片把脚腕解开,椅子倒向一边,他把审讯员从地上拉起来,刀片始终没有离开对方的颈动脉。
审讯室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呼吸平稳轻浅的是林欲,呼吸紊乱粗重的是审讯员。
“把灯关了。”林欲开口。
审讯员伸手去碰审讯灯,猛的拿起灯就朝着林欲砸过来,林欲全程闭着眼,仔细听着声音偏头躲开了审讯灯,抬手劈向审讯员的手腕,审讯灯掉到地上,闪烁几下之后熄灭了。审讯员见状曲肘向后狠撞了林欲一把,好巧不巧直接撞在林欲骨折的地方,林欲睁开眼嘶了一声,攥住了审讯员的胳膊。
审讯员抬脚踢翻了桌子,试图引起门外人的注意,桌子翻倒发出巨响,林欲心下一沉把刀片放下推开了审讯员。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响起,林欲坚持不住脱力倒在了地上。
要杀要剐都随便吧。他真是……挺不下去了。
恍惚间好像听到了方珏的声音,他想仔细分辨,但那声音越来越远,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就一点都听不见了。
方珏赶到的时候林欲已经在审讯室里了,门外看着的人不让他进去,他就在门外守着,没几个小时就听见里面传来东西撞倒的响声,他没管门外的人阻拦,径直冲进了审讯室,一开门就看到林欲向后昏倒过去的情景,赶紧冲上去把昏迷的林欲扶起来,拉起他的一条胳膊挂在肩上往审讯室外面走,目光扫过地上破碎的审讯灯和翻倒的桌子,脸色越来越冷。
“快点送他去医院!让方司令把方玖放出来!”方珏气势汹汹的喊着他带来的几个军研部的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审讯员,“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检察院也好公安也好,要是他出了什么事,你以后也别想好过!”
审讯员退了两步,没有作声——方瑜再厉害也只是个没背景的普通人,在他面前审讯员还算有点底气,但方珏却不是谁都惹得起的。
审讯员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
方瑜应该……应该不会有事吧……
林欲的情况很糟糕。
本就重伤未愈,堪堪能下地走动,钢板都还没拆,再加上五十多个小时没有进食,脱水,又消耗体力打斗,断掉的肋骨伤上加伤。医生检查过后都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肋骨处重新打了钢板,各种各样方珏叫的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药全用上了,又过了十多个小时,总算是抢救回来脱离了危险状态。
方珏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和薛文茵打电话发了好几天的火,薛文茵听说哥哥重伤又差点晕了过去。
“你说他们是不是有病!就算要审,等不到他伤好了再审吗!他都这样了——”方珏突然停下了话头,薛文茵还在电话的另一边“嗯嗯”的答应着,这边的方珏却没了声。
“……阿珏?怎么了?”薛文茵压低声音。
“我哥来了,先挂了啊!”
方珏匆匆挂了电话。
薛文茵看着被挂断的通话页面,眸色深沉。这群不知好歹的狗东西,现在都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了,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哥哥还受着伤,就用这种高强度的审讯逼他就范,真是风纪楷模……
薛文茵垂下眼帘,拨通了一个号码,把手机放到耳边。
“喂?季叔叔吗?”
“是文茵啊,有什么事?你说。”电话对面传来一个和蔼的声音。
薛文茵笑了笑,他温声开口。
“最近的事,不知道您听说没有……”
方玖匆匆赶到医院,眉头紧锁着。审讯员的汇报结果对他们很不利,虽然没有得到指认林欲的证据,但是林欲最后挣脱手铐反抗让上面很不满意,说他纪律性太差了。
方玖猜测是审讯员的手段有些过火,加上林欲重伤未愈,所以才会反抗,不然以林欲的性子,是懒得弄出这么大动静来的。
刚刚他又听说了林欲的情况,简直快要气的冒烟,五十六个小时的高强度审讯,不吃不喝不睡,正常人也受不了,审讯员上这种手段给一个伤员,不是他疯了就是军部疯了!
方玖的脚步都踩着怒气,但在见到方珏的时候他所有的凶煞气全都瞬间消失了。
“哥!”方珏招呼他。
“小珏。”方玖尽力松展眉头,“他怎么样了?”
“还行吧,脱离生命危险了。不过……”方珏看着方玖的脸色,“嗐,我不说你也都懂。”
方珏拉开了病房门,林欲已经醒了,坐着靠在枕头上,看见他们兄弟俩就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一个笑。
苍白,脆弱,易碎。方玖从没想过这几个词能跟林欲搭上边。
方珏叹了口气,默默退出了病房,在走廊的椅子上和薛文茵义愤填膺的用力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