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欲敲响了方令宇办公室的门,推门进去之后拉开椅子坐在了方令宇对面。
从最近的相处来看,虽然威严,但方令宇并不是什么古板的长辈。或许是林欲的才华真的让他有种找到沧海遗珠的感觉,他对林欲比对两个儿子还要上心些。
但林欲不打算领情。
他得在和方令宇建立起信任和情感之前就要求自己切断它,比起小熊软糖,他更习惯应对明枪暗箭——一个能当上北部军区司令的人能有多善良。
“名字还有什么要求吗?王字旁?”
“最好是吧,和方玖方珏一样。”
“嗯。”
林欲点点头,坐着没动,仔细阅读着那张纸上的每一项,时不时挑一下眉,嘶的吸一口气。
没过一阵方令宇就忍不了了:“你要问什么就问吧,跟我还整这一套。”
“我没什么要问的啊。我就看看。”
林欲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方令宇拿他没办法,只能先处理手边的事,等林欲看完。
“司令?”
“嗯?”
“军部准备给我授个什么衔呢?”
“少尉吧。”
“合适吗?”林欲乐了。
“有什么不合适?你是大学生,本来也应该是军官级别了,怎么你还想当小兵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林欲笑起来,摆了摆手,“授军官的话,是不是要先让检察院查实?我似乎还没政审过呢。”
方令宇一下子皱起了眉,仔细看着面前轻轻松松翻着申请文件的年轻人。镜片的反光挡住了他的目光,但方令宇还是比他多吃了几十年的饭,林欲几斤几两,他掂量的出来,但是……
“关检察院什么事?”
“您不知道?那为什么让我改名字?”
方令宇眉头皱得更深了。
“改名是为了简化程序,你原来的身份留在公安那边,新身份留在部队,以后你想回去了还可以……”
“部队原来是这么随意的地方,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林欲放下手里的文件,眼睛毫不闪避的看着方令宇,“因为部队没法留着我,没法留着‘林欲’,是不是?”
“部队有什么不敢留你?你又没有前科,档案也干干净净,成绩优异,既没处分也没记过,又是方珏点名——”
“那为什么不走公安的档案?”林欲追问。
“我不都解释了吗?”
“可是司令没跟我说实话。”林欲靠回椅背,“没关系,不能说的话我也没什么问题,等我想好名字过几天再来交这个。”
林欲拿起申请表起身要走,方令宇却把他叫住了。
“回来坐下。”他指了指椅子,皱着眉叹气,“林欲,你是在福利院长大,没有父母,对吧。”
“嗯。”林欲点头。
“你在福利院的时间……和检察院之前追查过的一个重案犯藏起自己孩子的时间基本吻合。”
“……您是认真的吗?这世界上和我同时进福利院的孩子那么多。”林欲失笑。
“是,你不是第一个。这种事只要遇到了,我们就都得保持怀疑。先前也有过几个和你情况相似的孩子,但最后的结果都不吻合。体检的时候我们也采了你的血,做了DNA鉴定。”方令宇从手边的书架里抽出一份报告放在桌上,鉴定结果明晃晃的放在林欲眼前,“就算不做DNA鉴定,我们也能推测出很大概率就是你。你待过的那家福利院就在奉城和安城之间,一是很隐蔽,二是行政交界,两边都不管,是藏人的好地方。还有一点,你和你母亲……”
方令宇看着他,没再说下去,但林欲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和他母亲长得很像。
“就这么凑巧?司令这是拿我当三岁小孩儿哄呢。”偏偏就是他来了军研部,旧案失踪的孩子就正好是他?
“不管你信不信,但事实就是这么凑巧。二十年前我们抓到了你的父母林游和陈素雪。但是他们的两个孩子却只找到了一个,另一个在庭审的时候被陈素雪咬死了说不存在,最终我们也什么都没审出来,也没有找到那个孩子。很多人也都觉得他们确实只有一个孩子……”
“……两个。”
林欲重复了一下这个词。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另一个孩子——
“对,你还有个弟弟,亲弟弟,我们就是拿你们两个的血液样本做的鉴定,确定是亲兄弟。”
“方司令,您得为您说出口的话负责。”林欲靠在椅背上。
“当然。其实到我这个位置上,我完全没必要惯着你,直接让你出去爱来不来——但是,”方令宇哈哈笑了几声,“我还是很欣赏你这小子的,告诉你也没什么,毕竟你有知情的权利。”
林欲揉了揉太阳穴。
这是什么狗血剧情。他一点也不想听。
“你父母是当年的经济重案犯。他被抓没多久,你母亲就把你送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并准备在家里掐死你弟弟。检察院院长带人赶到的时候,正好救下他。”
林欲静静听着,点上了一支烟。
“我们也一直在找你——”
“不用解释,司令。我从没在乎过。”林欲打断他。
这是实话吗?是的。
都说可以忍受黑暗的前提是从没见过光,林欲确实没见过光。家庭或者亲人什么的,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他完全提不起探究的兴趣。一开始他也只是纳闷,从公安提一份档案而已,何必这么复杂,结果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回答。
好吧。现在看来应该是因为他过不了政审,所以才要一个新身份,把旧的档案留在公安。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人不要违法乱纪,很影响下一代。
不过这样也好,只要公安那边不动他的档案,他在军部的这份档案一定是没任何问题的。
“如果你想见见你弟弟的话……”方令宇斟酌着开口。
“没那么想。”林欲摇头,“不过如果他想见我的话我很乐意。”
林欲离开司令办公室后就去了参谋长办公室,礼貌的敲了敲门。
“进。”
林欲从门缝里探出个头,看到屋子里坐着的方玖才推门走进去。
“你不是真的要来参谋处吧?”方玖笑起来,放下手里的工作,示意林欲坐在他对面。
“怎么可能,方珏会哭的。”林欲把申请表放在桌上,方玖随手从笔筒里拿了根笔递给他,“我在想给自己起个什么名字比较好。”
“慢慢想,总有一个名字适合你。”
“你好像个推销的。”林欲转着手里的笔,“说起来,你这个年纪当上少校,是不是年轻了点?”
方玖放松的靠在椅背上,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立大功啦。在边境的时候给将军挡了两枪,越阶提的衔。”
“打在那儿?你现在还是活的吗?”林欲转着笔跟他玩笑。
“唉,差一点就不是了。”方玖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幸好我命大。”
林欲轻笑两声,在表格里填了名字,抖了抖纸举给方玖看。
“方瑜。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有君子之风。”
“可别抬举我啦。”
林欲看着表格上的名字,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方瑜。很快这个名字就在战区大楼里传了个遍,方珏喊他瑜哥,别的战友就喊他方少尉,只有方玖还执意喊他林欲。
方玖记得林欲走过写着军研部成员名单的公示栏的时候,总是会看一眼写着“方瑜”的那一行。
他没说出口,但方玖就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时候“林欲”能出现在这张名单上。
林欲的工作效率越来越高,接手了几个军用项目的研究工作,方珏深感欣慰,时不时拿林欲当别人家的孩子来比较军研部的其他人。
“看看,看看,瑜哥才来几天,你们在这儿待了快三四年了都没人家做得好……”
军研部上下一片哀嚎,个个儿都在求林欲多做饭少工作。林欲两顿饭收买了整个军研部,吃食堂的饭他们都不满足了,就眨巴着眼睛等林欲什么时候突然来了兴致下厨做饭。
过年的饺子也是林欲包的,包了两盆面都差点没够。
林欲想,别的虽然比不上这群精英,但是做饭这一项——从小娇生惯养的段少爷都对他的厨艺表示非常满意,他这一技之长还是很优秀的。
方令宇和方玖没事儿就聚在参谋处处长办公室谈林欲的事。
“他很聪明。”方玖点上烟。
“我见这小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非池中物。你没见过他父母,他和他母亲长得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林游不也是个狠角色么?”方玖吐出一口烟,“他某种程度上确实也算个人才,估计林欲也是遗传了吧。”
方令宇长唉了一声。
当年林游进审讯室的时候,因为早知道自己死罪难免,所以没说出一句有用的话来,左右都是死,不如在死前给别人添点堵。方令宇现在还记得他的相貌:只看这张脸你绝对想不到他是能纵横全球黑色交易网数十年的人,整个东大陆超过一半的交易都要经他的手。
毕竟他看上去只是个文弱的公司小职员,而并非一个掌权者。他长了一张很有欺骗性的脸,五官的棱角并不分明,但是很端正,笑起来非常和善,也看不出他像是有什么阴谋的样子,但正是这样一个面相柔和讲话带笑的“文弱书生”,让他们追着将近二十年也没抓到一点把柄。要不是最后……还不知道要让他逍遥法外多久。
……怎么别人家的孩子,不用爸妈教也能长的这么好呢?林欲和文茵都是个顶个的人尖儿,再看看方玖方珏,他天天带在部队里养,就养出这么俩没心没肺的玩意儿来。
“他做饭也挺好吃的。”方令宇不知道想到了哪儿,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
方玖一脸难以置信。
“……军研部那群人吃过他做的饭也就算了,怎么你也吃过?合着这一圈他都照顾到了,就我没有?”
方玖很是气愤,当晚就气势汹汹的拿着一条人民大会堂跟林欲换了一顿两菜一汤。
林欲把碗筷放好,坐在方玖对面认真的看他吃饭。
方玖没空搭理他,一条人民大会堂换来的饭,他一根菜叶子都不会剩下的。更重要的是,林欲做饭真的太好吃了。
“你嫁给我吧,这一顿吃完我是再也吃不下别的饭了。”
“我很贵的。”林欲揶揄道。
“我有车有房,你考虑一下。”
“我也有啊。”林欲不为所动。
“不行,我真得想个办法让你一直留在部队——”
“看情况吧。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留下。我想走的时候不放我走,等我想留下的时候可能反而留不下了。”
方玖一愣。
“你想走?”
“我就随口一说。”林欲收拾好方玖吃完的碗筷放进水槽,卷起袖子洗碗。
方玖坐在饭桌边上,拆了盒人民大会堂出来,点上一根。林欲回头看见了,赶紧把剩下的几盒都拿走,免得这老烟鬼过会儿都抽完了。
“司令跟你说过了吧,你想见见你弟弟吗?”
“不是很想。”林欲摇摇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不是很想。”
林欲擦干手,重新坐回方玖对面,看着他吞云吐雾,自己也有点想抽一根,但还是忍住了。毕竟这是室内,他俩要是在这儿抽烟再聊一晚上,第二天这餐厅就进不了人了。
方玖的目光紧盯着林欲,他觉得林欲不像在说谎。他本以为林欲起码会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弟弟有些反应,开心或是怨怼,但事实上……与其说是释怀,不如说是他根本就不在乎。
方玖想起前天他去京城看薛文茵的时候,那人正坐在床上翻译日文的《琥珀烟斗》,床上电脑桌被他堆满了书:各种词典,外文的小说,在桌上摞成小山丘。他就在书堆里,怀里抱着个枕头,拿着笔认真的写着中文翻译。
“你好些了?”
“方玖哥。”
那人从书堆里抬起头来,刘海长长的,几乎遮住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的眼睛跟林欲很不一样,林欲瞳色很浅,他却有一双漆黑的眸子。
他笑的很温和。
方玖走进去,把椅子拉到床边坐下,对着乱七八糟的桌子扬了扬下巴。
“干什么呢这是?”
“翻译点东西。这篇文章我很喜欢。”
当时是下午,黄昏时的阳光正好透过病房的窗户洒在床上,白色的床单染上一片暖黄,他的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几乎透明。
薛文茵有很严重的溶血性贫血,这使他的肤色比常人的要苍白许多。
病态。
方玖第一次见到薛文茵,脑子里就出现这个词。
他皮肤白的吓人,刘海略长,遮住眼睛,看上去很瘦弱,细胳膊细腿的,好像电影里常年不见光的吸血鬼。
“精神好些了?又在翻译小说。”
“喜欢嘛,忍不住就想写。”
方玖静静的看着他。
“看了多久了?歇一会儿吧。”
“方玖哥有话要说?”他扣上笔帽,看向方玖,等着他的下文。
“……啊。最近,军研部来了个新人。很聪明,能耐很大,小珏很喜欢他。”方玖试探着开口。
“看来他可以轻松些了。上次来的时候,我看他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呢。”
方玖干笑两声。
……不要用这种真诚又纯真的表情说这么奇怪的话好吗文茵。
“是这个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他撑着下巴,看起来兴致缺缺。他不好奇那个人,但是既然方玖哥特意提起他,想必是有特别的地方吧。
能有多特别?
“他叫林欲。”方玖说。
“很好听的名字。”他放下撑着下巴的手,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方玖,“是哪两个字?”
“双木林,**的欲。”
“听起来有点像网络小说里的名字……”
“……文茵,你少看点网络小说吧。”
“所以他到底特别在哪里?”
“你还记得之前季院跟你说你还有个哥哥的事么?因为他恰好也姓林,而且在福利院长大,我们给他验了个DNA。”
薛文茵睁大眼睛,愣愣的看着方玖。
“……他是?”
他还以为他哥会叫林不言——毕竟他原来的名字是林成蹊。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不过林欲显然比林不言好听得多,后者听起来就很像会被主角一巴掌拍死的炮灰。
“检测结果很显然——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你想不想见见他?”
方玖的记忆里,薛文茵一直是稳稳当当安安静静的男孩子,虽然有时突然会语出惊人,但是一般情况下都很听话乖巧。常年卧病使他的性格异常柔和,棉花团似的软乎乎,说话的语速也稍微慢一些。
但是那天薛文茵好像脸色都红润了些,眼睛亮晶晶的,刘海都遮不住那双眼睛里涌出的喜悦。
“我想。”
他握住方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见见他。”
过了一会儿,他又好像反应过来似的。
“但是……他是不是不太想见我?他这些年过得好吗?是不是受了很多苦?他肯定很厉害才会被阿珏看中的吧,他是怎么来的军部?他今年应该也二十多岁了吧,不是应该还在读书吗?他……”
“好了好了,你别激动。来,先躺下,我慢慢跟你讲……”方玖见他激动,赶紧把身后的枕头给放平。
他乖乖的躺下了,刘海自然的分向两边,露出那双盛满情绪的眼睛。
方玖回过神来,又透过烟雾看着林欲。
薛文茵知道自己的亲人还在的时候,开心的好像回到了三岁一样。但林欲的表现却是漠不关心。
“你不喜欢弟弟?”
“没有。我又不认识他,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觉得……陌生人而已,没那个必要。”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他是我弟弟’。”林欲笑起来,“弟弟又怎么样呢?我们从出生起就没见过面,我听方司令说他是被检察院救下来的,那你们这些年应该也有来往吧。我跟他的感情甚至还不如你们,真的就是个陌生人而已。”
方玖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但又觉得哪里不对。
那为什么文茵这么开心呢?
“你……没有想过亲人如果——”方玖斟酌着用词。
“我想过。”林欲的脸在烟雾的遮盖下有些模糊,方玖看不清的他的表情,“但那已经是我很小的时候才会想的事。我现在已经习惯一个人了,或许突然多个人出来,对我来说反而有些负担。”
他抬手把烟雾挥散,又继续说。
“血缘连接的纽带很脆弱,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是需要感情作为基础的——我和他恰好就没有这种基础,所以当然没什么想法。我并不是讨厌他,只是无感。”
方玖按灭了烟。
“你弟弟名叫林成蹊。季院给他改了名字叫薛文茵。文章的文,草字头的茵。他有很严重的溶血性贫血症,一直在京城那边的医院里养着。我前几天去看他,提到了你的事,他说很想见见你。”
林欲点点头。
“行。哪天?你带我去吗?”
林成蹊啊……就算方玖没说他的名字到底是哪几个字,林欲也知道肯定是这个名字。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原来那个名字的寓意是这个。
“后天,我带你去,到时候我给你批假。”
“好。”
林欲欣然应允。
方玖不喜欢医院的味道,一进了医院就不自觉眉头紧皱。转头看向林欲,对方却没什么反应。
这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能受得了消毒水味的人。不过他听说林欲之前在学校的时候能在解剖室里跟人体组织内脏和尸体待上好几天,区区消毒水,对他来说可能还真不算什么。
薛文茵的病房在顶楼。
“……他下床活动很困难吗?”林欲问。
“基本上是不行。他那病……唉,站起来倒是还行,走两步就晕了。”方玖叹气。
林欲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方玖推开病房门,跟躺在床上的薛文茵打了招呼。后者见是方玖,撑着身子挪了下枕头垫在背后,坐起来靠在床头。林欲后脚跟了进去,正好迎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方玖哥,他是……”
“林欲。”方玖给林欲搬了把椅子过来,又跟林欲介绍,“这是文茵。”
薛文茵眼睛亮亮的,一直盯着林欲看。
他长得也太好看了,到底是哥哥还是姐姐啊?小说里的“眉目如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吗?都说好看的人雌雄莫辨,指的应该就是这种吧……虽然女相,但是身形气质锋利而内敛,很有风味呢。
林欲点点头,方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病房。
“你很漂亮。”薛文茵眨了眨眼睛,盯着林欲的脸不住的看。
“谢谢。”林欲笑笑。
他看起来很虚弱,林欲想。他算是见识到这个“很严重的溶血性贫血”到底严重到什么地步了:薛文茵的皮肤是病态的白,唇色也几乎没有,这一通打量下来唯一称得上有颜色的地方,也就是他头顶别着刘海的那个橙色发夹。
而且……他觉得对方的眼睛颜色过于黑了,是和他完全不同的一双漆黑的眼睛。虽然大陆人多是深色虹膜,但是他这样纯黑的也不太常见。再加上眼神清澈,黑白分明,林欲莫名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方玖说你很想见见我。”林欲扯了椅子过来,坐在病床旁边把背着的猫包放在薛文茵的床边,把奶咖从包里抱了出来,举起一只爪子朝着薛文茵晃了晃,“我养的猫,名字叫奶咖。”
他把奶咖放到薛文茵怀里,从方玖刚刚放在地上的水果篮里拿了个苹果,又从口袋里拿了把折叠刀出来,一边聊天一边开始削苹果皮。
“他好乖。”薛文茵轻轻抚摸着奶咖,“嗯……我一直都很想见你。从我知道我有哥哥的那天起就一直很想见你。”
“为什么?”林欲漫不经心的搭话。
“因为是哥哥呀。”
薛文茵的笑容太灿烂,林欲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他又垂下眼帘继续削苹果。
“有个哥哥很重要么?”
“很重要。”薛文茵认真的点点头,“但是……好像对你来说没那么重要?”
“嗯。”林欲点头。
“那也没关系。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哥哥就够了。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也可以不用把我当弟弟的。”薛文茵饶有兴致的看着林欲削苹果,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把苹果皮削断。
“那把你当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当朋友也行。”
“你和方珏同岁吧。他也经常来?”
“我应该比他大一岁。阿珏他很忙,不常来,方玖哥有时候会来。”
“大多数时候都是你自己么?”
“是。”
“平时喜欢做些什么?”
“看小说。翻译一点外国的书。”
“这么厉害?”
“我会好多语言呢……”
林欲随口问着他的状况,薛文茵也都乖巧的答了。
林欲削完苹果,把一整条苹果皮扔在垃圾桶里。刚把刀尖扎进苹果要切下来一块儿,又突然收了手,啧了一声把苹果整个递给薛文茵,抽了张纸巾把刀擦干净收回了口袋。
“怎么了吗?”薛文茵试探着出声。
“没什么,本来打算切下来直接喂你,突然想起来这刀是双刃的。”林欲有些懊恼。
薛文茵乐了。拿着苹果咬了一口下来。奶咖在他怀里伸出爪子抓了两下苹果。
“没事的,就算割破了也可以按铃喊医生。”他抬手指了指床边的呼叫铃,“很方便的。”
“你倒是心态不错。”林欲挑眉。
“那不然还能怎么样,我长这么大很不容易的,进过四次ICU呢。不过我现在是死而无憾了——一直等着想见你一面来着。”
他吃着苹果,满不在乎的说着常人听不下去的话。可惜林欲不是常人,他不仅同情不起来,反倒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
“见我?你对亲人很有执念?”他问。
“当然了。”薛文茵点头。
“那我有让你满意吗?”
“其实也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我想我有个哥就好,管他长什么样子,是什么人呢?至少他的存在让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个人活在世上。”薛文茵嘴里塞满了苹果,呜噜呜噜的回答林欲,“不过你真的长得太好看了,我刚才看你还以为不是哥哥,是姐姐呢。”
“方司令说我长得和陈素雪几乎一模一样。”林欲接着他的话说。
“是吗?我以为她会是那种老女巫的长相呢。要是长成你这样子的话……该叫她蛇蝎美人吗?”薛文茵似乎有些惊讶。
“嗯?你不喜欢你父母,但是很想要个哥哥?”
“他们俩没什么好喜欢的,一个是罪犯,另一个想掐死我,还不如期待一下我那虚无缥缈的哥哥是个喜欢我的人呢。”
看来期待达成了,他确实挺喜欢这孩子的。林欲想,这病房的阳光真不错,今天的天气很好,虽然是盛夏,但温度还没那么高,还有微风,很适合出门。
“……你想出去看看吗?”
“我站不起来。”薛文茵摇摇头,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
“我看那里有把轮椅,你没用过?”林欲看向墙角。
“我不知道能不能用。平时方叔叔和方玖哥来也待不了很久,没空——”
“那我推你出去看看吧。”林欲打断他的话,走过去把轮椅打开,仔细检查了一下。
还是把新轮椅呢。林欲瞟了一眼黑眼睛亮晶晶的薛文茵,心中了然。
——年纪不大,心眼倒是挺多。
林欲忍不住扬了扬嘴角,默默把轮椅调好,走到床边把薛文茵抱起来。
和他猜的差不多重。别说抱起来了,估计拎起来也不费劲。
薛文茵坐在轮椅上开心的合不拢嘴,一直在笑,还伸了伸腿,晃晃脚。
“这么开心?”
“当然开心!我从有记忆起就没出过这个医院呢。”
“我也不能带你出医院啊,只是在楼外转转而已。”林欲给他盖好薄毯子,又把奶咖抱在他腿上,“看好他。”
“好的。”薛文茵把奶咖拢在臂弯,“我就是那个意思,我从没出过医院大楼。”
“首先,你得跟我保证你确实是能出门的,没有呼吸道或者心脏方面的疾病。其次,必须乖乖的坐在轮椅上,不能一激动就站起来乱走。第三,太阳落山了我们就回来,不能在外面待太久。”林欲停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到了时间就必须回来,不许撒娇。”
“好!”薛文茵点头,“撒娇的话哥哥会同意吗?”
林欲推着他走出病房进了电梯。
“……大概会的,所以为了你的身体着想,不要这么做。还有,觉得不舒服的话要马上告诉我。”
“好——”
薛文茵开心的不行,眼角眉梢全是笑意——他真的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呼吸过室外的空气了。
住院楼的后身是个类似公园一样的空地。花草很多,周围也种了很多树。昨天刚下过雨,空气很清新,薛文茵忍不住大口大口的深呼吸室外的空气。
“你再这么吸几次就要头晕了。”林欲出声提醒道。
“啊。确实……我有点太激动了。”
林欲推着薛文茵沿着花坛慢慢走着。薛文茵时不时就伸手摸一下身旁的树干,低头看看土壤里的小花。
“你有对什么花过敏吗?”
“没有。我除了贫血,其他地方都挺好的。”
林欲点点头,弯腰捻了一朵小白花放到薛文茵手里。薛文茵拿在手里轻轻的碰了碰它的花瓣,奶咖也在他怀里翻着肚皮,伸出爪子去挠他手里的小花。他见状笑的更开心了。
是他哥哥给他摘的花,哥哥的猫也喜欢他。
林欲不知道薛文茵心里在想些什么,看到他对着那朵小花笑的开心,只觉得这孩子的确是被保护过度了,虽说他那病确实严重,但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不让他下楼吧。不过想想也是,可能都没人关注过他是不是想出去,估计那些人每次来看他,都是问问他身体怎么样,好一点了没有,最近在做什么,从来都没问过他想不想出门的事吧。
虽然成长的环境很封闭,但是可以看出来薛文茵非常有礼貌和教养,很懂事。所以应该也不会主动提出想出去看看之类的想法——他会担心给别人添麻烦的。
怪不得他想要个哥哥。
哥哥这个词,好像就自然带着血浓于水的亲密,就算提出一点无理要求也会被惯纵,更何况“出去走走”是个多么正常而合理的要求。
林欲对薛文茵有了大概的认识,莫名的觉得他可能不是林游陈素雪两个人亲生的。他本来也不相信这种所谓的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理论,但是他反思过自己的性格之后,反而又有点信了。
薛文茵的干净却是天生的似的,和他完全不同。估计是父母的那些阴暗面全都遗传到了自己身上,而对薛文茵来说,是物极必反了吧。
林欲本来就很喜欢比他年纪小的孩子。他从小就心智比常人更成熟些,就算在同龄人里,他也时常扮演着长辈的角色,同学心情不好也习惯找上他,好像这人自带着安全感,不管平日里是怎么胡闹,到了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非常靠谱。
或许人都是一面镜子,忠实的反映着环境带给他们的影响。
林成蹊如此,林不言亦如此。
薛文茵似乎很容易累,重病加上今天的情绪有些过度激动,还没到太阳落山就在轮椅上睡着了。林欲推着他回了病房,小心翼翼的把他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薛文茵手里还是拿着那朵小白花。
嗯……喜欢花草吗?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带给他一些,林欲想,带几盆绿萝来吧,他闲时也可以浇浇水,很好养活。
林欲轻轻的把轮椅折好放在病房角落,给小孩掖好被子,摸了摸他的头,把奶咖抱进猫包,轻手轻脚的离开了病房。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上的玻璃窗后,躺在床上的薛文茵轻轻睁开了眼睛。
他抬手看着手里的小白花,嘴角忍不住上扬。
哥哥真好,比他想象的还好。不仅长的那么好看,人也很温柔。轮椅的确是他提前放在那里准备好的,哥哥也发现了,但是……哥哥当时只是了然的笑了笑,就伸手把他抱上了轮椅。
本来,他想就算哥哥没有注意到轮椅的话,他也想请哥哥推他出去看看的。即使不答应也好,他也很想有人可以敷衍一下拒绝他一下,他只是想有人可以知道他是想出去看看的。
可是哥哥主动就想到要带他出去了。
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发现他一直在试探哥哥的态度呢?无所谓的说起生病的事,还有撒娇……
——真是太好了。哥哥没有同情他,哥哥也不觉得他现在这样子有什么不好,哥哥还会听他的撒娇请求。
薛文茵真的很喜欢自己这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