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平南县大概是今年犯了太岁,倒霉起来还真是见不到底。此时,江南东道监察御史曹识微正出巡泉州,原本事毕后准备乘船走海路直上温州,却在途中偶听人言平南事,竟转了个弯往建州来了。
这曹识微出身士庶门第,生平最厌恶仗势横行的勋贵世卿,其中又以五姓子弟为甚。
登科那年,担任进士科主考的是礼部侍郎,众士子纷纷往侍郎府上投卷,以期得主考赏识。独独曹识微绕过热门,前往御史大夫第献上自注《罗织经》,见解精辟,笔触老辣,令一向爱在新人里掐尖的御史台大喜过望。
事后据礼部某人透露,就在放榜前一日,御史大夫带了一众年轻力壮的御史闯进官房,扬言不录取曹识微便教整个礼部灰飞烟灭。
吏部也证实,御史台痛殴礼部后成功录得曹识微,榜纸墨迹未干,又转身给了吏部一窝心脚。当时写着尚书、侍郎大名的弹状扬了一屋子,直吓得吏部屁滚尿流,恨不得把曹识微洗净包好一路吹打着送去御史台。
尽管来历这般传奇,曹识微的名声却并不好。她注解的《罗织经》乃是大梁某恶名昭彰的酷吏所著。这酷吏横行一时,只因某次踢到某块铁板这才失了圣心。
有道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她自觉大限将至,便将生平罗织罪名、角谋斗智的经验倾注成书献于君前,以期重获圣宠。却不料这书堪称集邪恶智慧之大成,反成了她的催命符。
人死了,那书被御史台以“洞悉其奸,还治其身”的名义留存下来,成为入台必读书目。
这样名声狼藉的书,曹识微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士子不仅读了,还深入思考举一反三为其注脚;不仅注了,还光明正大挺胸抬头大摇大摆献于御史大夫面前。这样天赋异禀、悍不畏死的人才,除了御史台如获至宝收入麾下之外,难免令其他官署侧目。
曹识微入台后深得御史中丞冯葵的青睐,不过两年便从九品监察御史里行升任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负责巡察最为富庶也最为复杂的江南东道。
江南乃五姓百年经营根基所在,应、李、任氏俱发源于此。曹识微痛恨五姓,甫一上任便以一月二弹的效率将全道各府州县齐刷刷收拾了一遍。连闲来无事站在岸上看热闹的折冲军府都捎带着挨了几巴掌,至今听见曹氏大名,耳内都还嗡嗡作响。
几年下来,边边角角的碎料抠了不少,但曹识微真正的目标却始终不曾入彀。大网张了这几年,这一次,建州这只肥蝇一头撞了进来。
这日,平南县近海码头十分繁忙。正逢渔季,出海的船纷纷返回码头卸鱼获,一只不起眼的乌篷小船也夹在其中停靠在岸。船上下来一个阔面方口,神情严肃的中年士人,身后跟着一个笑呵呵的庶仆,背着鼓鼓的行囊。
主仆二人在码头略站了站,四下打量了一番,走到不远处口马行买了一头半大黑驴,摇摇晃晃向县城而来。
到了城门外,士人并不急着进城,而是找个茶摊坐下,要了两碗热茶并一个胡饼,和庶仆分着吃。
直坐了半晌,庶仆方眼睛一亮,朝着某个方向努努嘴,掏出铜钱结了账。而后两人跟在一个身穿簇新蓝布衣,肩挑几条鲜鱼的贱户身后,进了镜湖旁一座村落。
村里约莫有一百来户,家家户户虽是黄泥垒墙,稻草铺顶,空的地方却晒满了鱼干、肉脯等物,临时围起的谷仓里还堆了些粟谷。一群粗布包头、裙长遮脚的妇女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笑,手里搓着粗粮团子,几个剃了头的小孩穿了新做的衣裳,脸和手却还是黑黑黄黄的,凑着头蹲在屋檐下玩耍。
士人看准几个路边树下打鸟玩的孩子,笑吟吟上前掏出几块松子糖:“几位小郎君,可否方便问个路?”
嘴馋的小孩围拢过来,抢了那糖便吃。一个年纪大些的少年含着糖,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问道:“你要问什么路?”
“我是外地来的商人,贩了些货物想在附近售卖。小郎君可否告知这附近的村子哪个富裕些,哪个穷些。那富裕的,我便去做生意,穷些的,我便绕开些。”
贱户家的孩子何曾被人这样客气对待过,顿时来了精神:“你来得是时候,这里原本是穷的,只是现在富了,想来也买得起你的货物。只是···有些不能买。”
“明白明白,我们行商之人,只看做不做得成生意。我的货物都是村上人能用的,绝不惹麻烦。只是刚才小郎君说原本穷,现在富了,是什么意思?”
见少年有些犹豫,士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约莫二三两重的小银锭:“不白劳烦小郎君。”
少年眼睛一亮,忙接了那银锭塞进怀里,对士人道:“你附耳过来。”
两人耳语一阵,忽听对面有妇女高声叫道:“者黑,你在和谁说话?”
少年慌忙回答:“阿娘,是个问路的人。”
妇女走了过来,见是个身材高大,穿靴戴帽的女人,下意识地将少年挡在自己身后,十分警惕:“小孩子指路不清,莫误了官人的事。”
士人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妇女却不肯多说,只随便指了个方向便走开了。
那士人并不着恼,而是笑眯眯地走回村口。等在那里的庶仆迎了上去:“监察,可问到什么了?”
“趁天色还早,你先与我往后面山上去。”
南狄人丧葬风俗与梁人不同。凡有枉死之人只得单人单穴葬在背阴的山坡上,无碑无桩,不起坟堆,只在近旁以桑记之。山坡上正如那少年所说,密密压压种了许多桑树,风一吹满山哗啦啦作响。
主仆二人费了半天的力气,方在靠近半山处找到两株新种的树苗。
曹识微用手摇了摇树苗,又拨开新土摸索一阵,扯出一根抬棺用的麻绳:“自英祖时南狄国降部被划在贱属,略好些的投了军户,或是入了奴籍。差些就如村上这些人,脚下无土,头上无瓦,只做些苦力活糊口。若还差些,便是俳优、娼妓、偷盗之流了。”
“这样的人死了,得一卷破草席裹身入土已是极好。可你看,这麻绳又粗又结实,明显是用来抬棺材的,而且棺材分量还不轻。”
庶仆点头道:“且不说一个贱户人家买不买得起,按律也用不得好木材做棺椁。这样堂而皇之抬上山落葬,乡里连屁都不放一个,里头必定有隐情。”
“就是这里了。”曹识微看向庶仆:“怕不怕鬼?”
“监察说笑了,小人三代在台中服侍,什么鬼没见过?”庶仆满不在乎地撸起袖子,从行囊里取出一把铲头开始掘土。
南狄人厚生薄死,所以这棺材埋得极浅,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露了出来。棺材极宽极厚,手扣上去铿然有声,只是漆上得不匀,应该是匆忙赶工出来的。庶仆往手心吐了口唾沫,一咬牙用铲头撬开一条缝。
曹识微从腰间皮囊中掏出火石点燃绒捻向里看去,里面分明躺着两个人,难怪这棺材这般宽大。她示意庶仆将缝开得更大些,伸手在棺边摸索一圈,终于摸到一块薄而光滑的石片。
等她把石片掏出来,庶仆好奇地凑过去看:“监察,这是什么?”
“南狄风俗,盖棺时将亡者生平和死因刻在金、玉、瓦、石等坚硬物上随棺下葬,名曰记生符。这二人既葬得这般隆重,棺内肯定会有这一件。归化这么多年,杀也杀了,贬也贬了,南狄人还是会记得祖宗。可见非我族属,其心难移,其志难夺也。”
曹识微仔细看那石片:“这记生符是到了阴曹地府呈给阎王观览的。那些含冤而死的人,在生时无处诉冤,死后自是要在阎王面前好好说道,故而对死因记得格外真切详细。你也看看。”
庶仆看完,不由气愤道:“这平南县居然这等胡作非为、草菅人命!”
曹识微冷笑道:“有趣得很。”
天色渐晚,不知从何方刮来一阵无头风,满山的桑树随风摇摆,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