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识微依先前所言,胡乱买了些杂货与庶仆挑到村中货卖。因卖得价贱,不一会儿摊前便围满了妇人,也包括前日那位。
见她果然是商人,那妇人的态度好了许多,挑拣了一些杂货爽快付了钱。见天色阴沉,像是要下大雨,妇人热情地拉曹识微去她家中避雨。
曹识微顺势收拾了摊子带着庶仆随妇人去了。从未有良人肯进贱户的门,妇人一家上下对曹识微热情不已,还端出最好的茶果招待。
曹识微见正中摆着一碟蜜腌肉脯,不由惊讶道:“非年非节,娘子竟然用这样精贵的食物招待,这如何使得!”
妇人笑道:“大娘子和别的良人不同,不嫌我们下贱,肯到这里来坐已经不容易了。下等人也没个计较,有的吃就吃,有的穿就穿,不想那么多。”
曹识微拈一片肉脯吃了,偷瞥那妇人并无心疼之色,心里更有了数:“娘子家日子着实过得。”
妇人颇有几分得色地摸了摸身上的新裙子:“要说日子过得,也是这一阵才好些,以前过的那也是个苦。”
“看来今年风调雨顺,娘子家中颇有收获。”
“哪里!官府免了村上三年的业钱,又另得了些银钱,不然哪有这么好过!”
“哦?本县父母这般仁厚,居然免了业钱?”
说到这里,妇人瘦削的脸上满是鄙夷:“那狗官,不扒皮吃人就算好了,哪有这么好心!说来是自作孽,怨不得旁人。”
曹识微还要再问,那妇人却不肯再多说,只将本县骂了个狗血淋头。想来收了县府的银子,也知道见好就收,不再揭开那件要命的事。
这时,屋外下起倾盆大雨,妇人忙着和家里男人一道修补被风吹坏的稻草屋顶。庶仆见状也上前帮忙。待收拾好了,她从袖里摸出十几个铜钱:“娘子,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了,我家主人没地方去,还请娘子收留一晚。这是房钱,饭钱另算。”
妇人笑嘻嘻地答应了,收拾出一间勉强能住的客房给她二人住下,又自去操持饭食。
夜深,妇人一家都已睡下,隔壁的鼾声此起彼伏,与窗外的暴雨声交杂呼应。屋室内外十分简陋,虽换了些新的被褥,但土壁泥地上积累的陈年污垢仍不可避免地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曹识微哪里睡得这样的地方,只随意披了衣服坐在幽暗的油灯下,将连日所见所闻一一记录下来。
庶仆斜坐在一旁磨墨,用膝盖将破旧松垮的案几顶稳:“监察,小人来前曾整理江南东道各府州县官员履历。这平南县令自释褐便在县中任职,按理也有些见识,不该闹出这样荒唐的事。”
“你认为呢?”曹识微并未停笔,只是看了庶仆一眼。御史台人少事多,样样具体,台中庶仆都经过专门培养,在外巡察时除了照顾御史的生活起居,往往还充作助手。有些新入台的菜鸟甚至还需经年庶仆从旁提点,才不会轻易掉进人家挖的坑里。
“州县审案讲求效率,逼供逼死个把人命私下来说算不得什么稀奇事。要是个新来的一时弹压不住还情有可原,平南县令这样经年的地方官员竟也闹出这事,实是不该。”
“一是这案子有蹊跷,二是闹事的背后有人指使。”曹识微放下笔:“若是第一种还好,但要是第二种,查起来恐怕就有些棘手。”
突然一阵惊雷炸响,紧接着轰隆隆巨响,却不像是雷声。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听外面有人惊恐地吼道:“垮堤了!垮堤了!”
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惊慌失措,四下里都是哭爹喊娘、搀老抱幼逃生的人。曹识微与庶仆也胡乱卷了包袱跑出门去。
未等人群走远,震耳的轰鸣声已由远而近,巨大的洪水冲涌而至,地势矮些的房屋和来不及逃走的人畜瞬间被水浪吞没。
人们更加惊惶,逃生的狭窄山路上互相踩踏挤压,哀嚎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尖锐地刺破洪水的轰鸣,宛如地狱景象。
眼看下一波洪水就要冲来,庶仆紧紧抓住曹识微:“监察,小人会凫水,监察只管抱住小人莫要松手!”
曹识微脸色煞白,仍不忘从怀中取出石片和笔记:“你莫要管我,务必将此物带回台中呈与冯中丞!”
庶仆接过石片在怀中藏好,又紧紧系上束带。说话间水已漫至腰部,两人抱住一根漂浮的细圆木在水中艰难行进。
凄惨的哭声传来,一个落单的孩子在水中浮沉,伸出小手绝望地求救。
水流越来越急,眼看那孩子要被冲走,曹识微正欲上前施救,却被庶仆按了下来:“监察,不可!”
“可他···”
“监察的命可比一个贱户孩子的命重要得多!”
一个急流汹汹而来,将这根孤零零的圆木打得几沉几浮。曹识微被水灌满了耳朵和鼻腔,痛苦地挣扎着。只被庶仆紧紧拉住才勉强不被冲走。天昏地暗间,那孩子早已不知下落,两人依靠着这根自身难保的浮木,就这样飘飘浮浮,不知去了哪里。
“什么?!”
正在东厅闲坐,美其名曰坐镇救灾的涂县令自座中一弹而起:“曹识微来了?!”
刁县丞急得直跺脚:“怎么水刚退没几日她就来了!真是晦气!”
“劳二公亲自带人去被淹的村子善后,死的统一收殓,活的归拢在一处安置,不能让任何人跑去曹识微那里乱说话!”
胡县尉惊慌失措地闯进来:“明公!曹识微到了!”
涂县令好不容易稳住的气瞬间又提到了喉咙眼:“到哪了?”
“已到正堂了。”
刁县丞咬牙切齿:“这姓曹的,鬼都飘不了她这么快!”
涂县令一跺脚:“我们先作不知,她若问起来就咬死了是天灾,已经举全力在救了。”
“要是还问别的?”
“见招拆招,看她要闹什么!对了,速派人往建州送信!”
曹识微负手而立,正看屏风上题的字。涂县令连忙上前行礼:“哎呀呀,不知监察到此,怠慢了,怠慢了!”
曹识微转过身来,竟是笑容满面:“江南东道监察御史曹识微,见过明公!”
监察御史品阶不过正八品上,官阶虽低,却有分察百僚、巡按州县之权,哪里是县令惹得起的人。
虚让了几句,曹识微便自往公案上坐了,也不多废话:“因其他人在泉州尚有些事未完,本监察这才独自前来。烦二公带台中庶仆先往厅中例行勾帐,县尉也自行点齐本县三年内贼盗刑名案卷一并送往厅中。”
曹识微突然前来本已打了平南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又叫她们分开行事,三人心下暗叫不好,只碍于御史目光炯炯,交换不得意见,只得各自领任务去了。
堂中只剩曹涂二人,气氛莫名诡异起来。曹识微悠闲地翻看案上的手记,涂县令勉强挤出笑,却紧张地在袖中搓手。
“明公坚持每日写判事手记,只是最近这几日中断了,可是有事耽误了?”
“监察难道不知道?”
曹识微合上手记,明知故问:“知道什么?”
“前几日突降大雨,城外镜湖湖水暴涨,冲毁堤坝···”涂县令无意触到曹识微凌厉的眼神,吓得心里一跳,立刻换上痛心的样子:“自本官来平南任职起便未见过如此大的暴雨,真是天灾啊···”
“百姓受灾情况如何?”
“周边几个村庄都有所损失,其中一个南狄人聚居的村子受害最重。”
“可是面湖背山的那个?”
涂县令含糊地点头:“大概是的。”
“记得本监察上次出巡建州便来过平南县,弹劾前任县令朱淞就是因为湖堤。朱淞在任时虽借修湖堤虚套公帑,但修也是真修了一些。平南县春夏时节多雨,境内又多山湖,兴修水利乃是本县要务。这修了又修的湖堤为何一场暴雨就被冲垮了呢?”
涂县令假意忿忿:“定有人偷工减料、敷衍了事!本官定要追查到底,除此蠹弊!”
“明公有此决心甚好。想必东厅勾账还需要一些时间,明公可否陪本监察到受灾的村庄看一看?”
“可以可以,监察请!”涂县令连忙起身,叫齐随人跟着曹识微往镜湖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