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杨修茂年已近艾才考上举人,中了举后反而如梦初醒,年轻岁月布满科考路途的风雪,早忘了最初的鸿鹄壮志,满腔热血已然凉了一半,后边也逐步消耗。
起初在别的地方做了官,也算是安分守己,两年前许是祖宗保佑,不知怎的就以举人之身被迁来渠县当知县。
但官场啊,像他这种只剩半条命的,浸淫不起,渠县水深,他踩不着底,也懒得扑棱了。不如顺势而为当个甩手掌柜,保住了小命也乐得轻松,平日里还能耍耍威风,又能悠然自得。
只是他忘记了,寒窗苦读数十年,出来是做官的,而不是来安养的,所有刻意的放纵忽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是在为将来的后患铺路。
现在坐在大堂里等着人犯押上来,他心里头是一万个忐忑。
这案子该怎么审他决定不了,会审出什么来,他也不知道,会把他推向何处,他更不清楚,只能隐约感觉,完了,全都完了。
大堂内异常宁静,两尊大佛都不再言语,自顾自把玩着手里的物件,眼见着那风雨之味越来越浓重,杨修茂两边都不敢望又用着余光低头来回瞟。
这时两个牢子打破了厚重之气,抬着着步辇登堂而来。
步辇上有个人,身穿棕色锦衣,头发也被梳理好,腿上盖着个虎纹样的毯子,人仰头靠着的,瞧不清脸看着也并无意识,两个牢子把步辇放下,他也无甚反应,只是一只手滑了下来,垂在一侧。
这人是谁两个牢子不完全知道,他俩放下步辇就朝县太爷走去,看着两边坐着的人,先是讶异,立刻又转移了视线,向前行礼请示:“堂尊,人请上来了。”
堂上的其他人都了然来人是谁,冯喆只望着并没有动作,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坠子。
沈家人站在一旁,有人看着冯沛胸口尚有起伏,都松了口气,沈暮也是其中之一,但是没看到丁煦昇,转头又担忧起来,不知其现下如何。
两名牢子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县太爷没出声,他们还不能动弹。
“冯小郎君可还安好?你们可没怠慢吧?”这话一出,两个牢子皆是一愣。
杨修茂一句话就把自己给摘掉了。到底当了几年官,在渠县也是混的风生水起,在这说话上也是有点本事的,此事又紧关身家性命,他可不敢说错一句话啊。
两个牢子面面相觑,心道倒霉,着了那厮的道了!
他们可是奉命怠慢,甚至何止怠慢啊,瞧那人没了意识,也跟安好沾不上边!堂上一股硝烟之气都快压死人了,那厮先也说那冯沛来头不了,现下可真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堂上的惊堂木一拍,杨修茂沉着声道:“为何不回话?”
牢子被惊得跪伏在地,都没敢抬头,其中一个才吐声回道:“回堂尊,冯…冯小郎君本就有伤,又受风寒,属下已给他用了药,想来…想来并无大碍?”虽是个机灵的,但话说到后头,声音却弱了下去。
冯喆刚要起身,这杨修茂连忙先到了他跟前跪了下来:“下官失察,没留意到下面的人怠慢了小郎君,竟让其病痛缠身!还望阁老给予机会赎罪,下官一定酬请名医,还郎君康健之体!现要不先把小郎君安置在内宅暖房内,好生将养?”语气那叫一个诚恳,那叫一个小心翼翼。
阁老!两名牢子心中大惊,身子伏得更低了,脑袋直接贴着地板上。那可是京城里的大官!百官之首的存在!
他们何德何能能在小小渠县看见本尊?!
还有那冯沛竟然是阁老家的小辈!好好的一个世家公子哥,来他们渠县乱晃做什么!
以上想法,恐怕也是这渠县县衙里大多官员的想法,其中自然包括那杨修茂。
两个牢子越想越多,虽不敢动也不敢言语,但心中怨气益发。那狗腿子竟然把他们拿来挡箭,一时间这两个牢子在心里头把那厮的祖宗十八代给骂了个遍。
冯喆依旧站起了身,没理会这三人,在随从的搀扶下朝冯沛走了去。走近了把手一挥,旁边的老仆便领会了,上前去看冯沛的状态。
“东主…小郎君受的鞭伤。”老仆还没说完,冯喆大袖一挥,扭头指着那县太爷就是一呵:“杨修茂!这就是你说的并无大碍吗?敢给我冯家人用刑?”
“当真是好大胆子!”声音浑厚有力,响彻整个衙门。
堂上众人皆是一颤,要不是堂上的人都听到了那阁老一词,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大将军。
杨修茂刚要爬过来回话,只见冯喆扭头看着那钦差,道:“刘大人,这案子,你可要好好查。”
话了,看都没看地上的县太爷,命人抬着冯沛,就大步离去了。
钦差鞠躬应下,一旁沈暮看着冯喆就这么走了,也不好追上去再提丁煦昇的事,一番思索,心中已有想法。
他上前行跪拜礼,朝钦差道:“刘大人,冯阁老走的匆忙,有一事他还没提,但与案件有关,还望大人做主。”
这刘钦差看着堂下的沈暮,记得来衙门时是他在门口迎他,而那时冯喆已在衙门里头,想来确实与冯喆先有联系,便道:“你是苦主,站起回话便是。事竟与案件相关,但说无妨。”
沈暮应了,站起道:“发现冯小郎君深陷囹圄的是其友人,名唤丁煦昇。因其告知,冯小郎君才得以脱身。其先冯大儒和我一步到衙门探查情况,据外面百姓所言,他被县太爷以同党罪抓了去。”
他顿了顿,往刘修茂方向瞟了一眼。
杨修茂闻言浑身又是一颤,张了张口,又不知如何狡辩。他先前的所作所为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都把那农家子给忘了!没想到……没想到那个卑劣东西竟攀上了冯家!还能引得沈家人帮其说话。
“现冯大儒携冯小郎君而去……而他那友人现应还在狱中。还请大人主持公道,还他自由身。”沈暮接着说道,话罢又弯腰拱手。
杨修茂跪在那,伏身把头又是一磕:“下官愚昧,竟受小人蒙蔽,现下真是羞愧难当!”
刘钦差低头磋磨了下两指,道:“还人以公道乃自然也,杨知县既受蒙蔽无须自责。”
话了起身走到了主位,在原先县太爷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在那高位俯视着:“对了,人犯怎么还没提上来。既然冯小郎君的友人为人证,便一同请上来吧。”
又朝杨修茂道:“案子是大案,虽起于渠县,但按律应上报府衙。现府衙已然知晓此事,又已将事委托于我,此案现由我主审,杨知县协同,可有异议?”
到此,今日这案件才算是有了推进。
那边冯小郎君的友人——丁煦昇此时靠着那冰冷的墙,感觉全身都凉了。
他看着冯沛被带走,生死未卜,他又深陷这不见天日的牢笼中,看不见出路。
他想不到任何方法,好像只能寄希望于他人,等待奇迹发生了。
双目涣散,在浮世中迷离着。
一切都是他想的太简单了。他以为,世间固然有恶在,但恶永不会当道,正义是坚不可摧的,黑白是分明的,正必压邪,,只要紧握着真相正义,就一定会破除迷雾……
但是,他错了。
正义什么的,真相什么的,不是在谁那都能发挥作用的。
重重地叹了口气,叹的是他才十几年的人生,叹的是他的自不量力。
妄想救他人于水火之中。
唉……君子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