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雪,你怎么才回来啊?”
梁才雪刚开了铁门,王芝凤便循声迎了上来。
“你舅舅留你吃……”她正啃着一颗酥梨,在见到梁才雪的狼狈模样后,“饭”字卡在了喉咙口,呛咳了数声,她跳脚道,“臭小子他打你了?!”
王芝凤三两口吃光了酥梨,随手一丢,大有但凡她说是,就立马冲去南区干架的架势。
梁才雪连忙摆手道:“没没没,舅舅他没打我,我就是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撞倒了个垃圾桶,摔了一跤……”
这理由,她在路上就已经想好了。
“又低血糖了?”
王芝凤松了口气,问及借钱的始末后,怒道:
“这些年要不是我这当姐的,又出钱又出力,他能娶上媳妇,还如愿生了个大胖儿子?臭小子就是个白眼狼!少说这些年我给他填了有小十万了,只管他借五百块,隔几天就还,还不愿意了?!以为我稀得他那破五百啊,都不够打一局的!”
梁才雪默默听着,并不说话。
王芝凤是个实打实的“扶弟魔”,不论这些年王老二的品行再如何恶劣,她前脚埋怨骂人,后脚娘家有事,仍是会出钱出力。
来来回回就这几句话,梁才雪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王老二态度转变得如此快的原因,跟王芝凤前前后后跟他借了几千块,每次都打了个对折才还上的原因有关……虽然这些钱,完全比不上王芝凤这些年搭给他的。
如此又骂了十分钟后,王芝凤塞给了梁才雪几百块钱:“对了,雪雪,这些钱你拿着,还你辅导员,剩下的钱是你的生活费。”
梁才雪收起了钱,问道:“妈,爸爸他寄钱回来了啊?”
王芝凤:“对咯,说是饭店的老板拖欠工资,刚讨到钱就给我们寄回来了。那些个老板,黑心肠得很,挖空了心思想压榨员工们的工资,迟到一分钟扣钱,被客人投诉了也扣钱,鸡毛蒜皮的小事啥啥都扣钱!
到了发工资的时候就东拖西拖的,尽会哭穷了!咋不见他们出去大.保.健的时候掏不出钱呢?”
饭厅里传出饭菜的香味,显然煤气罐已经找人换过了。
梁才雪尚来不及坐下,转眼王芝凤又准备出门了:
“雪雪,妈有事出去一趟啊。饭菜都在桌上,热水也给你烧好了,你好好洗澡吃饭啊。那袋酥梨你拿去吃,剩下的明天带给你辅导员。妈今晚住你姑婆家,不回来了。”
“外边凉,妈你添件外套。”
梁才雪只来得及从衣柜里,拿出件风衣套在王芝凤的身上,余下的叮嘱,被火急火燎关铁门的声音堵回了肚里。
……
翌日一大早,梁才雪便骑着自行车回了学校。
这一周没有课业安排,是为期一周的军训。
军训本是新生入学的第一周就该安排上的,但去年九月,常平县着陆了好几场台风,狂风骤雨不歇,军训便被耽搁了。
一直到这个学期开了头,校领导才定下二次军训的时间。
新生们无一不狂欢,较之能将人晒得脱了一层皮的九月份,四月军训无疑是美好又灿烂的!
新生们的畅想委实美好,但有史以来,军训只会和“魔鬼”二字挂钩。
四月的烈日虽不如九月毒辣,但南方入夏早,乌泱泱的新生们在跑道上被划分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阵,按照教官的要求,在阳光下站上一个小时的军姿后,就纷纷为自己为时过早的欢呼雀跃而捶胸顿足。
跑道中心的草地,一半留给其他年级的学生自由使用,另一半则用作教官单独训练不合格学生。
梁才雪跟着同班级的三个人一起,被教官拎到了草地上,开小灶教导军姿。
教官边在四人面前来回走动,边用洪亮的嗓音训斥道:“眼睛平视前方,左边没有你的男朋友,右边也没有你的女朋友,都给我看着前边那个球门的横梁!”
他仿佛脑袋长眼睛了般,朝后拍了下一位胖男生的肚皮:“背挺直,肚子收起来。是叫你站直了,不是让你装怀孕!”
其余三人立刻低声笑了起来。
“严肃点!”
在教官孜孜不倦的教导下,四只小菜鸡终于站得像模像样了点。
“很好,就这样保持十五分钟,就可以回归队列了。”
教官继续来回走动着,给快要坚持不住的四人鼓气。
结果尾音还来不及收,一颗足球就砸到了四人的面前,“咚”的一声突兀的闷响过后,直冲梁才雪弹去的足球被教官拦截了下来。
“谁的球!”
教官高举起足球喊了声,草地上立刻有十来人朝他回应挥手,于是教官将足球轻轻丢下,一脚精准的将足球踢了回去。
草地上,响起了口哨与欢呼声。
连蹲在树荫下的吃瓜群众,都挥起手呐喊了起来。
一转身,教官又继续鞭策起因此而偷懒散形的三人:
“站好站好,都收心了啊!一颗足球就把你们打得原形毕露了!坚持住,等熬过了这一周,你们想在操场上怎么站,怎么玩,都没人管你们了!”
四人中,只梁才雪始终笔直地站着,连眼神都不曾漂移过。
但如果认真观察的话,会发现她站得过于僵硬,且脸色病态的苍白了。
相同尺码的军训服比普通衣服要宽大许多,梁才雪本就瘦小,由此显得羸弱不堪,似乎再吹来一阵风,就能将她放倒了。
“好好向这位……”教官弯向梁才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梁才雪。”
教官清了清嗓子,正儿八经的给余下三人树立标杆:“好好向你们班的梁才雪同学学习,别一点风吹草动就歪七倒八的!”
但不多时,教官就发现了梁才雪的状态不对。
她的身体甚至开始细速的颤抖了,她咬着唇,双手紧紧的抓着两侧裤边。
教官靠近了,小声询问道:“要不要休息下?”
梁才雪:“报告教官,不用!”嗓音沙哑,声如蚊呐。
几乎在同一时刻,又一足球打旋着飞来,精准无误地击中了梁才雪的膝盖。
梁才雪顷刻跪倒在地,教官手疾眼快的提住了她的肩膀,避免了她当头栽倒,一只脚则踩住了足球。
“不好意思教官,球又踢偏了。”
这时,一名染着粉色头发的女孩跑了过来,想要回足球,见教官不给,才不情不愿的道了歉,但语气轻浮,表情也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梁才雪转头看去,见来人果真是周玫。
能踢球了,看来右脚的伤已经无关紧要了。
教官问道:“你是哪个年级哪个专业的?”
“大二年级学前教育专业C班的周玫,一周两周的周,玫瑰的玫。”周玫笑道,“不过教官,我等会就去办理退学手续了,你要告状的话,辅导员估计不会搭理你。”
“玫玫,怎么啦,捡个球捡这么久?”
这时,一个穿着短裤短袖的男孩跑了来,察觉出了不对劲,他单手挡在了嘴边,小声询问着周玫。
梁才雪听出来了,这人是她送野猪的那日,想要帮周玫下楼拿啤酒的男孩。
周玫故意扬声回答道:“梁昊,我不是不小心把球踢到这来了吗?已经诚恳的道过歉了,可是这位教官扣着我的球不让走。”
梁昊:“……”
教官转而看向梁昊,复读机样问道:“你是哪个年级哪个专业的?”
梁昊饶了饶脑袋,眼珠滴溜溜的转,像是上课时突然遭遇老师提问那般:“啊?我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准确的说,他现在就不是个学生,早在初中时,他就跟南元一起被学校劝退了。
教官心塞的将足球丢还给了他们,随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滚蛋。
越过他们的身影,梁才雪果然在草地的那头,看见了正背对着此处吸烟的南元。
周玫两人回去后没多久,他就掐灭了烟,一群人风风火火的继续踢起了球。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往这边看一眼。
梁才雪略失望的收回了目光。
膝盖上火辣辣的疼,梁才雪卷起裤脚才发现,两边膝盖全摔破了,皮被蹭掉了一大块,好在只有血印子,并未往外渗血。
这苍白的小脸,教官当真怕她再站一会儿,就能晕给他看,于是教官说道:“回宿舍好好休息,批准你请假一天。”
……
梁才雪含着糖,去了趟医务室,简单处理了下伤口,又回宿舍泡了杯红糖水喝,苍白的小脸总算逐渐晕出了红色。
下午两点,宿舍只剩梁才雪一人,很是安静,于是她换下了军训服,躺在床上准备小憩会。
由于太过劳累了,她沉沉的睡了个午觉。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梁才雪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家。
结果到了停车棚的时候,才发现自行车的两个车轮全都瘪掉了,显然是被人蓄意扎破了。
在福安蓝天外语学院,这种事屡见不鲜,因此学校某一处大门口开了家维修店,生意还很火爆。
梁才雪第一回经历这事,路上问了名抱书去图书馆的学姐,才知道了是东门口有维修店。
维修店老板将前轮内胎拆下,放进水盆里,破洞的地方立刻冒起了成串的泡泡。
仅是一个前轮,就有十来束泡泡,维修店老板感慨道:“小姑娘,你这轮胎的洞不少啊,得罪人了?”
拆卸下了后轮胎,只见是同样的状况。
维修店老板说道:“破洞太多了,补是没什么好补的了,换套轮胎?”
平常来修补轮胎的,一个轮胎至多五六个洞,更多是一两个,这是什么深仇大恨,才一口气扎了十来下啊?
“外胎还挺新的,只需更换内胎就行了,一个内胎三十,两个我算你五十了。”
梁才雪感激道:“好的,谢谢叔叔。”
维修店老板:“你明天再来取车哈,今天生意比较多,我得晚点才能帮你更换。”
学校通往齐岳村的这条路,尚未通公交,坐面包车的话,单程得花上三块钱。
明早还得回学校,来回就是六块钱。
梁才雪舍不得车费,出了维修店,拿出手机正打算跟王芝凤打个电话,报备下今晚不回去了,就看见南元等人恰好经过。
福安蓝天外语学院,虽然学业纪律等各个方面都很差劲,但行车安全管理方面,却是无可指摘的——
在东南西北四个校门的内外三百米范围内,明令禁止不准许骑车,否则将没收违纪车辆。
没收一辆车给保安提成五十块,因此每天四大校门的保安都恪尽职守的待在大门口,势必不放过一只漏网之鱼!
南元跟梁昊各牵着辆摩托车,周玫则站在南元的身侧。
南元手上的这辆车,车身狂野又流畅,通体漆黑,显然是适合越野的摩托车。
两厢一对比,梁昊的这辆,明显是便宜的普通摩托车了。
梁才雪冲上前,伸手拦在了三人面前,气势汹汹的与周玫对峙:“你为什么要扎破我自行车的轮胎?”
周玫挑衅道:“小妮子,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扎的?”
见没办法跟流氓讲道理,梁才雪转而问南元:“周玫是你女朋友吗?”
南元挑了挑眉:“不是。”
“好的。”梁才雪礼貌道,“你的朋友把我的自行车轮胎扎破了,导致我回不了家,所以你要赔偿我,今天负责载我回家!”
“明早如果有空的话,也烦请载我回学校!”
梁才雪天性软糯,活了近二十年,第一回在外人面前据理力争,因激动而剧烈地喘着气,两颊也因此泛起了桃红,但眼神却极其坚定,一眨不眨地盯着南元看。
“好。”
南元轻笑了声,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干脆利落,他将车把手上挂着的安全帽,戴到了梁才雪的头上,随即单手将其捞到了后座上。
“扶好了。”
梁才雪的双脚刚一悬空,只觉身子一轻,还未回过神来,就稳稳地坐在了后车座上。
随着类似野兽嘶吼的引擎轰鸣声响起后,越野车像是脱缰的野马般,未带任何缓冲的飞驰而出,远远将学校大门甩在了身后。
梁才雪连忙双手抱住了因为惯性快要飞出的安全帽,好一番摸索后才找到了头锁位置而将其扣牢。
紧跟着,身后传来了保安大叔暴怒的制止声,他拎着根超长的竹竿追了上来,但奈何摩托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瞬间就驶出了他可追击的范围。
周玫不甘而愤怒地高呼道:“元哥,你管这小妮子干嘛啊?!”
“玫玫,你坐我车上。”梁昊坐上车,一只手拍了拍后车座,一只手准备拉周玫。
“别拉我,我自己会坐!”
这厢,保安大叔尚未接受错失了一只鱼,那边,梁昊又载着周玫扬长而去。
气得七十多岁的保安大叔吹胡子瞪眼的,把几人的祖宗十八代统统骂了个遍!
拐过了一个弯,行至另一条道时,水泥路面就不大平坦了,只因常年有超重的货车经过,导致路面断裂还四处坍塌,一到下雨天,此处就满是积水。
越野摩托车毫不减速地飞驰而过,梁才雪吓得连忙用双手抱住了南元的腰身。
意外的是车子很稳,摩托车飞速行驶着,超过了一辆又一辆的车,呼啸的风声灌进耳中,仿佛要把耳膜给冲破。
风声中,传来了南元隐隐带笑的的声音:“利用我?”
梁才雪愣了几秒,从后视镜中与南元对视上。明明他的眼睛是下弯的,但眼神却依旧犀利,满是仿佛能堪破一切的攻击性。
好在她的双眼隐匿在头盔中,不至于临阵丢盔卸甲。
梁才雪深吸了一口气,将在心里反复练习了几遍的话说出:
“首先,你承认了,周玫是你的朋友,她又住在你家,证明她跟你的关系很好;
其次,你的朋友很不讲道理,几个小时前刚用足球砸完我,后面又故意扎破我的轮胎还不承认,虽然停车棚没有监控,但上大学以来,我的轮胎就没被人扎破过,学校里对我满怀恶意的,只有她一个,因此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你;
最后,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有意思,我是故意气她的。”
只最后一点,梁才雪说得有些没底气,咂摸着,有点小学生打架的意味。
南元:“她住得是梁昊的家。”
“?”梁才雪不知南元为何要解释这话,再看向后视镜时,他已经收回目光,平视着前方了,“不管怎么样,还是很感谢你愿意配合我。”
“不客气。”南元问道,“逃学吗?”
猝不及防换了个话题,梁才雪慌忙解释道:“我没有逃学,是教官看我状态不好,才允许我请一天假的!”
作为家中的乖乖女,她从小到大就没干过逃学的事!
有次高烧到四十度了,因为没存老师的电话,她还坚持带病上学!
南元正儿八经地说道:“教官应该是叫你请假休息的?作为周玫‘好朋友’的我,决定请你看场戏以示赔偿。明里请假休息暗里却偷偷出校看戏,应该算是逃学的。”
南元将“好朋友”三个字咬得重些,意味深长的与后视镜中的梁才雪再度对视上。
“……”梁才雪这才注意到,仅是说话的功夫,越野车早已经驶过了齐岳村,不由惊呼道,“我是要你送我回家!”
“会负责到底的,等看完戏。”
轻佻的笑意淹没在呼啸的风声中,南元拧了下车把手,越野摩托车以更快的速度笔直地驶向了龙田镇。
仓促间,梁才雪只来得及将他抱得更加紧,以避免自己被甩下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