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二月,福平省各大市区的分管县城,都纷纷举办了空前盛大的游神仪式。
闰二月每隔十九年才出现一次,常平县的各大乡村也尤其重视,村长与族长们早一个月前,就在筹谋游神的相关事宜了。
齐岳村也不例外,聘请了包括舞龙舞狮队、唢呐队、高跷队等各大表演团队,热热闹闹地跟随着高大威武的神像巡游乡村。
龙田镇龙田村甚至在本村的庙宇前临时搭了个戏台子,请了本县排名前五的杏春班出演梨园戏。
龙田村村委给每户人家免费发放一张门票,没有门票但也想前来观戏的人,不论本村亦或是外村人,都需花一百块购置门票,捐作香火钱。
门口安了张朱红长桌,前边放着功德箱,后边坐着三名中年女村民,当场将看戏人交付的钱捐进功德箱中,并且将其姓名记录在红纸上。
甚至有富人,为求福报,提了一大黑袋的钱来捐……
龙田村的依强锅边店远近闻名,一碗稀粥似的锅边,搭配上一块新鲜炸的海蛎饼、三角糕亦或是油条,在这燥热的季节,简直是鲜香可口。
南元带梁才雪在这吃完晚饭,就偷溜进了戏台子里。
是的,偷溜……南元是从后角门那爬墙进来的,随之从内部开了门栓,让梁才雪“堂而皇之”地进入了。
所谓赔偿请她看戏,原来是偷鸡摸狗!
天色渐暗,戏曲演员们吃饱喝足后,在后台纷纷开始化妆。
各个身穿白色的水衣子,五颜六色的烫金戏服整齐地挂在一排又一排的衣架上,等待上妆完毕再将这繁琐沉重的衣物套上。
上场次序较后的演员,只上了个粗浅的底妆,就上外边的空地上吊嗓子去了。
南元带着梁才雪躲在了挂满戏服的衣架后,种类繁多的戏服挂靠在一处,与旁边的幕布一起,围成了个封闭小三角,将两人完美隐藏。
戏曲开场,一曲《拜八仙》点燃全场!
台下满满当当的坐着人,坐在了各自从家里搬来的小板凳上。没抢到好位置的人,有的站着,有的坐地上,有的爬树上,有的扒在戏台下……无一不认真的看这第一场戏,争抢着沾到首场的福泽。
为了让村民们沉浸式看戏,庙宇内并未开灯,庙前空地上未通电,因此只戏台前挂了两盏一米宽的大灯笼,火红的光亮,正好照亮了舞台。
没有五彩缤纷的舞台灯,却有着厚重的历史感,半点不输设备齐全的大剧院。
小时候,梁才雪的福安话说得很好,但自打上小学起,老师为教学普通话,强行要求学生们日常交流都用普通话,并让学生们相互监督,互相检举,谁说了一句福安本地话,就得当场摔自己一巴掌。
自然,学生们都是做做样子摔的,力道跟玩似的,但小孩的荣辱心最是强,仅仅一个学期,大半班学生的普通话便可圈可点了,缺点是福安话相应薄弱了。
戏曲是为冗长的唱腔,现场并未配备滚动的字幕,于是梁才雪听得一知半解的。
横箫、二胡、唢呐、青鼓、大小锣等乐器声此起彼伏,配合着戏曲演员们或高昂或低沉或激动或愤恨的表演,场面一度空前热闹。
没人注意到的是,今晚的月亮似乎被天狗蚕食了,从圆到半圆再到月牙状,仅用了一场戏的时间。
《拜八仙》唱完,衣架上的衣服就被抽走了五分一,悬挂的衣物间漏出的空隙,让藏匿于其中的两人可以清晰地看见后台来来去去的演员们。
梁才雪一口气吊在了嗓子眼,生怕被人发现,没再敢继续看戏了,隐约听到了熟悉的报幕——《陈三五娘》。
这是改编自福平省家喻户晓的民间爱情故事,讲的是陈三邂逅五娘后,勇于对抗封建礼教,最后成功与之私奔。
此出戏出演的群众甚多,包括主人公的父母、兄嫂、侍从等配角,林林总总近二十人。
如此一来,第二出戏开场不过十五分钟,两人躲藏之处的衣架上便空了大半,两人的“屏障”形同虚设,瞬间暴露于未上场的演员面前!
“!!!”
见自己与南元鬼鬼祟祟的,他们不会来查票吧!
梁才雪一口气没提上来,脑袋忽得被一只大掌按住,随之脑袋被迫埋在了南元的胸口上,刚好避过了演员们投来的视线。
南元低下头,嘴唇在距离她因讶异而微张的嘴半指不到的地方停下。
从演员们的角度看,两人亲密的坐靠在一处,女方整个依偎在男方的怀中,正是小情侣们火热接吻的画面。
灯笼处跳动的红光照来,被各种遮挡物打成细碎的光影,打在两人的身上,忽明忽暗的显得美轮又美奂。
立刻有三五个人驻足点评了起来:
“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呐。”
“羡慕还是嫉妒啊?这叫做勇往无前的青春!浪漫懂吗?小草地、小角落才是绝美爱情的温床!”
“什么时候我也能被这么帅气的男人啵一口啊~~~”
“得了你们,抓紧点上场吧,别把人家小情侣整不会了。”
……
梁才雪的脸瞬间红得通透,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两人的呼吸交织着,隐约能闻到他口中烟草的气味。
她不安的扭动着身子,双手摁在南元的胸口上,想与他拉开点距离,但两只手腕马上被南元单手抓住了,他小声的用气音说道:“别动。”
“不想被查票,当众赶出去的话,就别乱动。”
前进不是,后退不是,梁才雪一动都不敢动了,生怕一个偏头,就蹭到了他的唇。
如果她转头看去的话,就会发现,背对着光亮的那张俊脸,正挂着逗弄野猫似的笑容。
一直等到脚步声相继远去,察觉到旁边不再有外人的时候,梁才雪才用仅两人可听见的声音询问道:“南元哥哥,可以了吗?”
没人回答她。
与此同时,《陈三五娘》演至了**,一句缠绵悱恻的定情诗唱出后,如水的配角们纷纷下台了。
“荔枝若有坠楼恨,拼向瑶阶碎玉琴。”
纷杂的脚步声中,这一句定情诗一字不落的落入了梁才雪的耳中。
因为熟悉这部戏曲,虽然将福安话遗忘了大半,还是对这句话滚瓜烂熟。
“……”
几乎在同一时刻,天狗将最后一点月亮啃食掉,只余外圈一点细弱到可忽略的红光,天空如泼满了黑墨,再洒不下半点光华。
恰一阵大风拂过,将戏台旁的两盏大灯笼吹得摇摇欲坠,在晃动到第三下的时候,全场唯剩下的两盏烛光也熄灭了。
四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台下骤响起惊慌的讨论与脚步声。
俗语云,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
即戏曲一旦开场,便不能中断。
更何况这是为游神大典而专门举办的戏!
新闻播报,今晚十二点整,常平县部分地区将会出现三百年一遇的日全食现象。
不曾想,竟是提前至了晚上八点!
好在村长为了保险起见,跟戏班的老板提前交代过了,于是台上的两主角只是稍微一停顿,便伴着黑暗咿咿呀呀的继续往下唱。
“是日全食,大伙不要慌,继续听戏!”
村长来回喊了三遍,稍作解释后,安抚下了村民,随之开始找人:“大壮二壮三壮在哪呢?赶紧去寺庙里开灯!”
……
嘈杂的声音逐渐微弱,完完全全的黑暗中,乐器敲不准了,于是只剩下了陈三与五娘私会时,互诉衷肠的缱绻话语。
黑暗中,梁才雪紧张的心,反而因为“眼盲”而暂时平复了下来。
她摸索着刚想站起,只听绵长的戏腔中,传来了沉重煎熬的呼吸声。
声音近在咫尺,灼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了她的右耳垂上。
南元在发抖!
梁才雪惊呼道:“南元哥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让我靠靠……别吵。”
她想要与之拉开距离查看情况,但南元的双手像是铁钳一样,牢牢的将她扣在自己的怀中,仅剩下的一点罅隙都被填满了。
她的侧脸挨着他的胸膛,清晰的感受到了他快速有力却很是急躁的心跳声。
“……”
只是片刻,他浑身便被汗水浸透,紧实的身体比往日更加滚烫了。
这只桀骜不驯的鬣狗,似乎在草原上落单受伤了。
梁才雪不明所以的用力抽出了一只手,轻轻的拍打着他的后背,用唱童谣时的轻柔语调哄着:“不怕了~”
南元浑身僵了僵,她的声音很轻,不注意听的话,轻易便能淹没于缠绵的戏曲音中。
无尽的黑暗中,温柔安抚的话语,终究变了调,像是指甲刮擦在黑板上,最终转变为粗鲁的谩骂声——
狭窄的地窖里,堆满了番薯与土豆。
年仅五岁的小南元倒在其中,右眉峰处赫然破了一道小指长的疤,不知被何利器划伤,伤口深可见骨。
许是划到了血管,汩汩的鲜血从中涌出,蓄满他的半边眼眶,半张脸鲜血淋漓的,空气里满是血腥味。
如坠地狱,四周始终不见半点光亮。
地窖上方,持续不断的传来打砸与求饶的声音:
“死鸡婆,昨晚钻哪个野男人的裤.裆去了?!啊?老子打死你!”
“啊啊啊!!!救命啊!!!救……啊啊啊啊啊!杀人啦!!!”
“老子今天就是要杀了你!等杀了你,老子还要把地窖里的狗崽子给埋了!”
……
小南元坚强的爬了起来,边小声喊着“爸爸”、“妈妈”,边摸索着朝出口走去。
黑黢黢的地窖中,不断传来他被绊倒的惊呼声。
好在地窖不足十平,凭着稀薄的记忆,他还是摸到了地窖出口的位置。
但他实在太矮了,双手抓住嵌进墙里的石块,才勉强爬了上去。
地窖的出口被厚木板盖住,其上又压着一块几十斤重的石头,小南元试着推了推,却根本推不动,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推,结果重重地跌落了。
他的后脑勺着了地,“咚”的一声闷响,寺庙空灵的大钟仿佛在他的脑袋中敲开了。
右眉峰处的鲜血冒得更加起劲了,转瞬将他的左眼也浸湿了。
血原来跟生锈的铁是一个气味的。
摔懵了半晌,浑浑噩噩的醒来时,小南元如是想。
他坐了起来,双手使劲擦双眼,不一会儿手上也满是黏腻,可就算擦掉了大部分的血,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妈妈……爸爸……”
小南元低声唤着,逐渐起了哭腔,也不知眼眶里是新流的血还是眼泪,重又鼓鼓胀胀的了。
但外边依旧满是咒骂殴打与尖叫的声音,并没有人理会他的求救。
可能是有些摔糊涂了,黑暗中,他只觉得传来了好多人的声音,明明眼前一片漆黑,但与声音相对应的各个片段,却可以完好的在他的面前复原——
一个妇人带着个小孩在桥头聊天,一群人叽里呱啦的,嗓门一个比一个大,从偷鸡摸狗聊到国家大事,跨度不可谓不大。
小孩抓着块啃了一半的光饼在吃,几次欲挣脱开妇人的手去玩,都没成功,他叫喊了几句,妇人忙于聊天也未注意到,于是他一气之下,将光饼砸在了地上。
妇人的注意力这才收了回来,她连忙将光饼捡了起来,可惜光饼滚了沙土,不能再吃了。
她心疼的用手拍了拍光饼,对一旁的小南元招手道:“嘬嘬嘬,过来,光饼拿去吃。”逗弄小狗的声音。
转头又瞪了眼自家小孩,大声教育道:
“不吃了不能丢掉,多浪费啊?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呢,以后给你饿上三天,连树皮都能吃进去,你就知道你过得有多幸福了。”
见小南元迟迟不过来拿,她不耐烦的催促道:“沙弟崽,咋还不过来拿啊?这叫光饼,你肯定没吃过,可好吃了。”
“过去啊!”颠婆见小南元盯着光饼无动于衷,用力推了把他,“过去啊!”
小南元踉跄了两步,好险稳住了小身板,但依旧不肯上前。
颠婆于是自个出马接过了光饼,用衣服擦了擦,独自品味了起来。
“都吃不饱饭了还挑三拣四的!”妇人鄙夷的说了句,就继续跟人聊天去了。
小南元看向颠婆,瞧着她用牙齿艰难的撕扯着光饼,暗暗思忖着,叫光饼的东西一定不好吃。
……
“考九十分有什么用?得会赚钱,别整天像个书呆子一样!哪天不靠我养,能喂活你自己了,这才是厉害的!”
……
“咋考的零分?给一头猪一把笔,都能考个十分回来吧?还逃学打架?你知道那姓赵的小冬瓜啥家庭吗?狗崽子,想找死自己找口井跳了,别连累我!”
……
圆桌旁,沙弟将瓶口对准了小南元的嘴巴,满面通红的怂恿道:“会喝酒才是男人,来,喝一口!”
只咕噜喝了一口,小南元就吐了,胸口处的衣服全湿了。
“狗崽子,敢吐打死你!”沙弟恼得朝他的后脑勺打了一巴掌,小南元终于不敢再吐了,皱着眉头喝下了大半,简直跟喝水一个喝法。
沙弟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后,笑问道,“咋样,好喝不?”
“辣……”小南元摇了摇头。
沙弟将剩余一点酒全喝光,随后重新开了一瓶,将瓶口对准了小南元:“哈哈哈,这才是我儿子,来,再来一口!”
眼瞅着小南元把满满的一瓶酒快喝光了,沙弟又不舍得了,将他臭骂一顿赶出家门后,又独自豪饮了起来。
家门口,南凤羡慕地问道:“弟弟,酒是啥味道啊?下次给我顺一点出来喝呗。”
“不好喝。”小南元摇头。
他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像是个矮小的不倒翁,明显喝醉了,但并不上脸。
“哼,你就是想藏着自己喝!”
南凤哼唧一声,嘴馋胜过恐惧,趁着沙弟醉得开始骂东骂西,猫着腰进去捡空瓶里剩下的酒喝,结果不多时,屋里头便传来了沙弟殴打南凤的声音。
南凤呜哇哇的哭喊着,但手下动作一点都不慢,好几个空瓶都被她舔光了。
明明难喝的将小脸皱成了南瓜,却坚持喝了好几口,等被揍得实在受不了逃出来的时候,一脸占了便宜的神气样,跟颠婆简直一模一样。
……
脑海中,画面或长或短,像是纷繁芜杂的蒙太奇。
逐渐的,小南元也不喊爸爸妈妈了,如果此刻地窖里有一束光的话,就可以看见,他正一脸冷漠的仰头望着出口的方向。
可惜四周实在太黑了,导致视线有点偏差。
与此同时,随着一声玻璃酒瓶碎裂的声音响起后,盖着出口处的厚木板连同石块一起被踹飞。
出口不大,沙弟从中挤下,只从边缘漏了熹微的光亮下来。
可惜小南元的眼眶里混杂着血和泪,这点微茫的光亮,纳不及他的眼底。
好黑啊……
在被抵门的木棍打晕前,小南元只来得及想到这个,眼皮垂下的那一刻,两行血泪瞬间被挤出。
他的身体抖若筛糠,大概是梦中,他遗憾的想:好糟糕啊,可惜还活着……
……
“不怕了~”
各种可怕的声音,终于汇总至一处,变轻变柔,最终重新与童谣般的温柔嗓音接驳。
南元一只手将梁才雪的手腕抓得更紧了,另一只手将她的脑袋死死的扣在了胸膛处,紧贴着天生寒凉的身体,让他如破棉絮一般的恐惧降了点温。
南元喘着粗气,几乎是咬牙说道:“口袋……里……里面有打火机。”
像是陷入了泥沼,梁才雪浑身被禁锢的动弹不得,只余刚才抽出的那只手可以自由活动。
临近五月,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她便已满身是汗。
她顺着南元的腰身一点点摸索往下,触及他异常紧绷的肌肉,只能用笨拙的话语重复哄着。
她几乎是侧倾着被揽在南元怀中的,一只腿曲着抵在他的双腿中间,另一只腿跨过他的大腿,虚虚的以脚尖点着地面,身体压根没有着力点。
南元实在太高大了,她又以奇怪的姿势被抱着,艰难的伸长了手,才够到了他其中一边的裤袋。
结果只摸出了一盒烟以及一片有着清晰纹路的小叶子。
空气中,隐隐传出熟悉的苦草味。
“在另一边。”
南元提醒着她,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了,嗓音嘶哑,喷出的热气几乎要把她的脖颈灼伤。
南元放开了扣住她后脑勺的手,精准无误的要抢夺她手上的东西。
却扑了个空,随着一声包装纸被撕裂的声音响起,牙关上被抵上了颗满是奶香味的软糖。
“奶糖,很甜的。”
触及湿润的唾液,奶糖立刻丝丝渗入,他的舌尖往前轻轻舔舐了下。
的确很甜,内里还有蓝莓夹心。
梁才雪将随身携带的糖果取出后,因为只剩下独臂,她是靠门牙将外包装撕扯开的。
待得将奶糖送入南元的口中,她才朝他另一边口袋摸索而去。
好在这次很顺利,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一簇黄蓝色的火苗在她的手指上方幽幽燃起,在微风的拂动下,坚韧不屈的左右晃动着。
几乎同一时刻,寺庙中的灯光相继亮起,耀眼的橘光普照了寺庙前的整座空地,瞬间让人心安,紧随其后,戏台旁的两盏大灯笼也被重新点燃了。
像是神明降世,撕裂了混沌的黑暗后,只是舍下了豆大的火光,便以燎原之势,将无尽的黑暗瞬间冲散了。
光明中,不知为何,梁才雪一眼锁定了南元右眉峰处的伤疤。
如此完美的一张脸,为何总藏着戾气?
大抵跟这道疤脱不开关系,梁才雪如是想。
戏曲仍在继续,日月分别,月华重现。
奶糖完全融化,真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