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殿是大昭先皇为缅怀舞将军所建,位于东宫西侧,又有告诫历代储君之意,大殿飞檐斗拱,巍峨耸立,梁上雕刻的飞禽猛兽在烈日下更是光影变幻、栩栩如生,殿门左右各有一圆柱,柱上金笔着墨“银枪一鸣破九天,丹心铁血入凡尘”。
步入殿内,纵使烈日炎炎,仍能感觉一片清凉。宋聿此刻便跪在地上,前方是一方香案,案上点着两盏长明灯,散发出淡淡香味,薄如轻纱的白烟直直腾起,后面则是挂着一副半丈来高的舞将军画像。
他在这里跪了足足有两个时辰,手掌时不时地贴紧黑色的地面,感受着从石板中透出来的丝丝凉意,直到听见身后有声音传来,他的背又瞬间绷直,头也赶紧低了下去。
“陛下,擅拿应天兵符这件事非同小可,万不可轻易了事!”
“依侯爷之见,应该如何惩罚?”
“回陛下,长孙家世代为大昭征战沙场,最能体会此事的利害,莫说是小王爷今日未能将应天兵符带出洛中,只管他做出了擅拿兵符一事,也够叫那些镇守边关的将士们寒心了!”
又是老侯爷!随着人声入殿,宋聿鼓了鼓腮帮子,他不敢回头,但从脚步声听来,应该只有皇兄与老侯爷两人进殿。
“所以侯爷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宋晃声音低沉,尽管平淡无波,但宋聿仍是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从小到大,他在这宫中天不怕地不怕,但唯独对宋晃又敬又怕。
他曾站在城楼上见过宋晃凯旋而归,高大强壮的身躯披着坚硬的铠甲,横在马背上的重剑泛着森然寒光,在队伍进城门时,他闻见了风里腥咸的血味,尽管宋晃手里的重剑被擦得锃亮,可那深深的凹槽里仿佛还不断沁着敌人的鲜血。
那时他才对战争隐隐有了一些模糊的认知,内心也开始蠢蠢欲动,他默默地想,如果有朝一日,他也能像皇兄一样征战四方,那在他凯旋时,等待他的再也不会是无尽的白眼与咒骂了。
宋聿的头越埋越深,他搞砸了,应天兵符事关重大,他擅自拿走已然是置大昭于危难之中。
“臣以为。”长孙侯爷道:“小王爷罔顾大昭律法,按律当斩,介于小王爷年少无知,可将其贬为庶民,终身监禁于王府内。”
宋聿背对着二人,听到这里时又狠狠地咬了咬牙,指甲用力扣进地板纹缝中,饶是心里满是不服,却自认理亏不敢反驳。
身后脚步声渐进,淡淡龙延香自他背后绕来,宋聿立马警觉,他知道宋晃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可他却不敢抬头半分。
“你可听到了?”
宋晃的声音伴随着嗡鸣传入宋聿脑子里,一只大手轻轻覆在他头顶,却犹如千斤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听到了。”宋聿声如蚊蝇地回道。
长孙侯爷负手立在殿门口,因为宋晃在场,他眼中倒是不敢有任何轻蔑之意,只是看着此情此景还是不由得两缕胡须微微上翘。
“既然听到了,那还不快将东西拿出来!”
天子勃然大怒,广袖从宋聿头顶甩过,长明灯的火焰跟着猛地一颤,宋聿满腔委屈,忍不住瘪了瘪嘴角,眼中那一抹玄色衣角也逐渐模糊起来。
他恐怕再也做不成英雄了。
而这时立在后面的长孙侯爷又道:“陛下,小王爷年纪尚小,如今还未被封王封侯,此事他既已知错,大可保留王爷之位,只禁足王府即可,只要日后他不再出来惹事生非,想必也能保全皇家颜面。”
正是满腔酸意的宋聿听了长孙侯爷的话,在心底不由啐道:真是猫哭老鼠假慈悲!今日我伤了你的宝贝孙子,你恐怕是巴不得我被斩首示众才解恨,现在又颠三倒四地求情,明明就是想叫皇兄重罚我才是!
一想到今日种种,宋聿委屈的心又不服起来,早时分明是长孙景有意逼他,先动手拦住他才是,既是两人较量,那就只分输赢,不论生死,倘若长孙景身上有刀,难道就不会扎在他身上吗!
原本委屈悲凉的宋聿是越想越气愤,就连那双琥珀色眼睛都瞪圆了,他气呼呼地在腰间摸了摸,摸出一块符牌高举起来,硬声道:“东西拿去,既然我犯了律法,要杀要剐随便,用不着因为我的身份来给我脱罪!”
安静的殿内余音回荡,长孙侯爷显然没料到他敢在宋晃面前这般叫嚣,一时间连那两缕胡须都定住了,倒是宋晃瞥了一眼这个跪在地上的小皇弟,面上怒意竟然全部消了!他冷嗤一声,道:“倒是有几分血性,是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刚才像只鹌鹑一样埋着头,朕还以为你会像从前那般哭鼻子呢!”
听着宋晃的话,宋聿还未反应过来这是怪他还是夸他,就又听宋晃道:“侯爷请看,聿儿手里拿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宋聿一愣,这才后知后觉仰起头来,只见自己手中捏着的,竟然是一枚檀木符牌,符牌首部雕着狮首纹样,牌身阳刻一个“大昭”二字,这分明就是出城的符牌!
“这……”长孙侯爷脸色一变,“怎会如此……”
早时分明有宫人亲眼所见,宋聿拿走的是应天兵符才对,怎会变成出城的符牌!
宋聿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中,也琢磨不透,兵符在他身上从未拿出来过,怎么就突然大变样了,他绞尽脑汁想了想,这才想起刚才跪在这里时太医来为他接过脱臼的胳膊,当时他又怕又疼,想必兵符就是在那时被换走的!一想到兵符被换走,他又慌张起来,忙望向宋晃道:“皇兄……”
只是话还未说出口,宋晃便朝着殿外高声吩咐:“将应天兵符取来!”声音威严浩气,犹如虎啸龙吟。
殿外传来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响,一名内监捧着镶金托盘跪在了大殿中央,而那盘中,金丝绸缎上放着的,正是舞将军当年留下的应天兵符!
宋晃阔步过去拿起兵符,威严道:“应天兵符能调动大昭任意兵队,又怎会毫无防备地放在这大殿之中,侯爷不妨来看看,这是不是当年舞将军留下来的。”
长孙侯爷哪还敢上前去看,只当是自己怒极攻心听了些风言风语就当了真,还大言不惭地叫皇帝赐死他的亲弟弟,于是他连忙拜倒在地,对着宋晃呼道:“陛下英明,大昭有陛下乃是大昭之幸!”
宋聿细细看着宋晃手中的应天兵符,这不就是他早时拿走的吗?!眼见身旁匍匐在地的长孙侯爷,他心中松快起来,便也跟着五体拜服道:“皇兄英明!大昭有皇兄乃是大昭之幸!”说完又偷偷瞅了宋晃一眼,只见宋晃面色冷峻,他立刻心道糟糕,皇兄最讨厌的就是阿语奉承之言,于是赶紧又添上一句,“倒也没有侯爷说得那么英明。”
跪在旁边的长孙侯爷一听,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两缕胡须落在地板上,是想吹也吹不上去了。
“疯言疯语!”宋晃斥责一声,吓得宋聿一抖,又道:“今日你擅自将破星槊拿出宫外,已犯下大错,即日起禁足王府,没有朕的旨意不准出门。”
宋聿一听只是禁足而已,刚要松口气,又听宋晃对长孙侯爷缓声道:“侯爷请起,今日既已来了武德殿,不如也将长孙小将军召来一叙,他是这次万方达闻的主事,理当来给舞将军上炷香。”说完又扫了宋聿一眼,“你也起来。”
宋聿这才敢乖乖地爬起来。
长孙小将军便是长孙景的小叔,单名一个垂,如今二十有五,年少时他跟随长孙景的二叔镇守廊西,因常年练兵秣马,一身古铜色皮肤看起来尤为刚毅,宋聿曾在年关时见过他一回,当时他正在检查长孙景的剑术,周身都散发着军队中严苛的气息,令人完全不敢靠近。
宋聿早就知道长孙垂是这次万方达闻的主事,起身后他一颗心不由得怦怦直跳,他既不清楚贺兰修清是否有帮他写推荐信函,也怕自己因为伤了长孙景而无法参加万方达闻,于是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宋晃,看得宋晃忍不住直皱眉:“有话就说,扭扭捏捏成何体统!”
“我……”宋聿顿了顿,立刻深吸口气挺起胸膛道:“修清说给我写了推荐信,让我参加万方达闻。”说完那双忽闪的大眼睛又偷瞟宋晃的反应。
“整日修清修清,也不知他是如何教你礼仪的!”宋晃生气,但还是自广袖中取出一枚信函,“一刻钟前他派人送来的,他既然以你师长的身份写了这封推荐函,自是对你寄予厚望,你稍后便将此函亲自交给长孙垂,莫要辜负了他一片苦心。”
看着眼前这枚褐色信函上的隽秀小楷,宋聿心中无比动容,正要伸手接过,殿外忽然传来重重的靴声,接着殿门口人影一晃,只见是那身形魁梧奇伟的长孙垂在门外跪拜,而跟在他身后一同跪拜的,正是身穿宝蓝色织锦袍的长孙景!
长孙景头上缠着几圈白色绑带,磕完头的第一时间就看向了宋聿,他一只眼睛被包在绑带中,只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盯着宋聿,宋聿见他这幅模样,心中顿时愧疚起来,明明先前还有些不服气,此刻却连那信函都忘了去拿,不由得走上前问道:“你的眼睛……”
长孙景没想到宋聿还会担心自己,见他这幅失措表情,心中竟然也莫名欢喜,在意识到自己居然想要安慰宋聿时,他立刻板起脸冷声嘲讽:“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我的眼睛并未受伤,只是太医说绑带缠紧些能恢复快点,这才包住了我的右眼,不过就算我只有一只眼睛,你也是打不过我的。”
说完他就跟着长孙垂站起身了,他的个头稍稍高过宋聿,此时正好斜睨着宋聿,而宋聿的视线却已经落在了他腰间的革带上。
镶着玉石的革带将少年劲瘦的腰紧紧束着,革带上,赫然挂着一柄乌金匕首,长孙景察觉到宋聿的目光,故意将手搭在腰间,指尖摩挲鎏金鹰喙道:“只知道逃跑的胆小鬼,根本就配不上这么漂亮的匕首,现在它是我的战利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