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封闭严实的马车穿过如相大街,又在城中绕了许久后朝着洛中地牢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被蒙着眼睛的沈三也在失血中逐渐昏迷。
不知何时起,耳边开始有雨声传来,四周都是湿漉漉的,手往身下一摸,只摸到滑腻潮湿的青苔。
沈三睁开眼,发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常年下雨的江州。
破破烂烂的草鞋在逃跑时就会断裂,城外的野地里长满了剌剌草,能搓成绳索补鞋子,却不能吃,因为吃了之后肚子会胀得像灯笼那么大,把人疼得死去活来。
阴暗潮湿的巷子内,四周的水汽都透着腐朽的霉味,沈三捧着大如灯笼的肚子在墙缝中打滚,雨水滴滴答答,一柄墨色油纸伞停在了巷口。
油纸伞下,男人平静而温和地看着他说道:“长了爪牙的野猫是猛虎,怎能躲在阴沟里啃食野草。”
沈三隔着雨水看向那个高大的男人,看着他缓缓走进巷子。
江州的雨季过去了,沈三跟随主人回了安阳。
安阳的太阳很暖,在陈国公府的那段时间是沈三最快活的日子,有饭吃,有床睡,有时候他会狠狠地掐自己,感受到痛的时候他就会笑,因为这一切都不是梦。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天,主人将他带到了一间满是兵器的屋子里,对他说:“去吧,去挑一件称手的兵器。”
沈三瞥了一眼主人身后的侍卫,上前选了一柄银月长刀。
主人哈哈大笑,说:“你想当我的侍卫?”
他抱着比他还高的长刀点头,彼时的他瘦小得如同一支干柴。
“不行。”主人拒绝道:“我已经有侍卫了,你的身份不方便暴露在阳光下,不能跟着我,如果你喜欢这长刀,我会派人教你。”
后来他开始练刀,整日站在烈日底下劈木桩,太阳将他晒得黝黑,未曾吃过饱饭的他每一顿饭时都吃得狼吞虎咽,主人偶尔会来看他,然后命令府中大夫替他煎好消食的药。
他一边灌药一边暗自发誓,他这条命是主人的了。
后来陈国公府血流成河,他站在洛中往安阳方向望去,之后的他每晚都会梦见那个滴滴答答不停落雨的江州,他的主人没了,他又回到了那个潮湿的巷子,无人关心他的死活。
恨意自心口迸发,滚烫的血像沸水一样在他体内翻涌,他就像是吃了刺刺草似的,整个身体胀得要命,终于,他左肩一痛,一抹银光刺破他肩头,紧跟着体内的热气开始滋滋冒出,而他整个人如同一只迅速干瘪的皮鼓,他抽搐着,猛然睁开了双眼……
这是一间没有窗的房间,四面都是青色的砖石,他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铺满干草的床上,床前还站着两人。
贺兰修清还是那身乌青官袍,手里提着一盏油灯,他身后站着一名黑袍人,带着帽兜看不清脸,只瞧见那双肩微斜,想来是身有残疾,同时房中还飘着一股淡淡的烟叶子味。
“这是……哪里?”沈三摸了一把自己左肩,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
“地牢。”贺兰修清回答道。
“这不是洛中的地牢。”沈三拧着眉毛,地牢他去过,那里阴暗潮湿,并不是眼前这幅样子。
“是洛中的地牢,不过是我审人的地牢。”
“审人?”沈三呢喃一声,陡然瞪大了双眼,“你是……”
“我就是翎花卫。”
贺兰修清话音刚落,床上的沈三已然弹跳起来,房内骤然响起一阵锁链动静,而沈三的爪式也硬生生停在了贺兰修清面门!
“我要杀了你……”嵌入青砖的铁环发出紧绷的喀吱声响,沈三双目赤红,身上的锁链将他左肩勒得鲜血激流,贺兰修清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倒是站在他后面的黑袍人干笑了两声。
“沈三,十岁时被陈国公从东沅国的江州带回安阳,以死士的身份养在陈国公府别院,后来被安插进长孙侯府,又由长孙侯爷举荐做了承天门校尉,两年前陈国公府被灭门,你花了两年的时间暗自调查,却没想到血洗陈国公府的人竟然是陛下的翎花卫,所以你才选择了小王爷,诓骗他盗取应天兵符。”
贺兰修清退后一步,声音陡然尖厉,“你并不想离开洛中,你只是想替陈国公报仇!”
青砖中的铁环还在剧烈晃动,砖屑纷纷从墙上掉落,好像那铁环下一刻就要被拔.出来似的,然而发狂的沈三却始终离贺兰修清有一臂远,鲜血浸透了他左肩的绑带,滴滴落在干草上,房中烛火摇曳,半晌后,沈三终于泄了力气,垂下头低哑道:“杀了我罢。”
不知道从何处吹进来的风摇曳着烛光,三人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也跟着在颤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袍人缓缓抬手为掌,贺兰修清侧身将其拦了下来。
“且慢。”贺兰修清道。
黑袍人看了他一眼,咕哝一句“麻烦”后,不耐烦地退到了角落。
沈三抬起头,眼神像野兽般警惕地盯着那黑袍人,贺兰修清却只身挡住他那视线,开口道:“其实陛下对翎花卫下达的任务只有一个,那便是保护我,下令屠杀陈国公府的任务的人不是陛下,是我。”
锁链再次被绷紧,但这次沈三很快就放弃了,他自嘲地干笑两声:“因为陈国公反对你的科举新制?”
“倒也不是这个,新制牵扯了朝中所有人的利益,人人都在反对。”贺兰修清道:“只不过陈国公反对的声音大了些。”
“所以你屠了陈国公满门,就为了威慑朝中其他人!”沈三双目赤红地咆哮,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如同那幽深的黑潭,心思与手段全都深不可测!
然而贺兰修清只淡淡回视了他一眼,缓缓说道:“两年前,安阳旱灾,土地颗粒无收,朝廷下放了两千担粮食,到百姓手里时连半担都不够,粮食掺了沙子一起煮成粥,一瓢下去,只见黄沙不见粟米,短短月余,陈国公府买下土地八百余亩,府中佃农整整多了一千人,从此以后,几乎整个安阳县长出来的粮食都是陈国公府的,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沈三看着贺兰修清,沉默了许久后道:“朝廷下放的救济粮到不了百姓手中,你又怎知是陈国公……”
“我不知。”贺兰修清打断他的话,在沈三疑惑茫然的眼神中冷冷说道:“我不知是不是陈国公所为,甚至也不没必要去查验此事,我派人杀他们,是因为他们在这天灾之下兼并了安阳县的土地,将安阳百姓变作了他陈国公府的佃农。”
“陈国公府何罪之有!”铁链哗哗作响,沈三怒吼道:“陈国公府花银子买百姓作佃农又有什么问题!安阳大旱,如果不是陈国公府这些百姓早就饿死了!你这样做分明就是罔顾大昭律法!”
“你说得对。”贺兰修清承认道:“正是因为大昭律法无法降罪于陈国公府,所以我才派人杀了他们。”
“你……”沈山难以置信地瞪着贺兰修清,“亏你还是大昭宰相,这世上兼并土地买卖佃农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你还想将他们都杀了不成!”
油灯中的烛火发出噼啪的爆裂声,贺兰修清双目仿佛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半晌才道:“若能天下大同,有何不可?”
“疯子!”沈三咒骂一句,高昂起脖颈,“你既已告诉了我你的目的,现在总能杀了我罢!我这条命是陈国公救下的,如今既已无法报仇,倒不如让我随他去了。”
贺兰修清道:“你还不能死,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沈三哈哈大笑两声,目光鄙夷:“真是异想天开!竟还想着要我替你做事,难道你就不怕我将你的目的传遍整个东陆?到那时候可就真没人能保住你了。”
“不怕。”贺兰修清摇了摇头,“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
“不听。”
“是有关陈国公的事。”
“……”沈三斜睨而来的目光又多了三分。
贺兰修清道:“两年前我下令屠杀陈国公府时曾留下了一个婴孩,时至今日,那孩子应该有三岁了,你虽然没见过那孩子,但想必肯定也听说过,陈国公老来得子,曾大摆筵席三天三夜。”
“你……”沈三当然知道那孩子的存在,只是没想到……
“陈氏余脉尚在人世,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谁,养他的人是书生还是武夫,在大昭还是东沅,这些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但是我要跟你说的是,只要让科举新制推行下去,也许有一天他会凭着自己的本事来到洛中,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看见他像他的父亲一样站在太极殿内,只是他身上背负的不再根深蒂固的氏族背景,而是只属于他自己的荣光。”贺兰修清语气渐轻,“所以你愿意帮我吗?让科举新制能够推行下去。”
牢房内一片沉寂,唯那烛火颤颤地跳动,沈三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动了好几下才发出一些沙哑的声音来。
“小王爷他……怎么样了?”不知为何,沈三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那个赤红锦袍的少年,如同太阳一样的目光照射着他,令他这个在阴沟里苟活的人无所适从。
想要追求的东西……
沈三的双眼微微湿润,扯着嘴角似乎在笑,他这种人,竟然也会生出这种可笑的想法来。
“托你的福,他此刻应该在武德殿罚跪。”贺兰修清回道。
“托我的福……托我的福……”沈三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跌坐在了干草上,他靠着冰冷的青砖望向贺兰修清,却始终看不清对方的脸。
那盏油灯太过明亮,亮得就像小王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看着,它又变成了安阳的烈日,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烤干了他内心深处那条阴暗而潮湿的巷子。
过了好久,沈三才重新睁开了双眼:“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
眼前依旧是青砖牢房与一身清冷的贺兰修清,还有角落那个一言不发的黑袍人。
“我要你去江州帮我救一个人。”
烛光映在贺兰修清漆黑的眸子里,如深渊底下燃起的一星火炬:“我知道,你水性过人,只有你才有本事把人从江州水牢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