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延秀看着那支箭朝自己袭来,他没有闭上眼睛,箭风从耳旁擦过,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不过身后倒是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就那样定定看着面前的人,李裹儿会放箭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他知道她是真的讨厌他,他总是打乱她的计划。没有射中他也在意料之中,因为李裹儿总是心软,或许只是对他,又或者对所有人都这样。
“好好地怎么就动起手了?”心有余悸的李孟仪看着两人问道。
她仔细看了看武延秀,瞧着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便走到李裹儿面前,将她手中的弓取过递给一旁的宫人,还未开口便看到身后马蹄疾驰而来。
“呸呸呸——”长宁公主李奚赢用帕子掩鼻,遮挡面前被扬起的灰尘,而后一脸怨气地看着马上的人,“怎么都将马骑到这靶场里面。”
武延秀也被那灰尘蒙了一脸,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然后看着李重俊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而后翻身下马,并未打理李奚赢那一句抱怨,径直走到李裹儿身边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李裹儿摇了摇头,说没事。
去了山林的人已经陆陆续续下山,武崇训也并没有错过方才靶场上的那一幕,他并没有李裹儿和李重俊那样骑马进靶场的特权,将马停在外面后看着场中的情景。
李裹儿身边围着她的三个兄姊,以及身后的几个宫人,倒是武延秀像是犯了错一般孤零零站在一旁,他不知道走过去后该站在哪一方,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一步走到武延秀身边,他不知为何暗自松了口气。
即便李裹儿已经说了没事,但几人之间的气氛还是隐隐有些不对,武延秀看着李重俊抬手轻柔地为李裹儿理了理骑马时落下的碎发,再次朝他看过来时神情比刚才冷了几分,眼神如冬日寒冰。
“延秀并无意得罪公主,我在此代他向公主赔罪,还请公主见谅。”
武延义站在武延秀面前隔开李重俊的视线,语气诚恳地表达歉意,他朝面前几人抬手行礼,姿态放得很低。他已经不是魏王,武家亲王早被降了一级成为郡王,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行礼姿态很突兀,因为武家确实已经不能和李氏平起平坐了。
李裹儿抬手轻轻捏了捏李重俊的臂弯,定安公主李孟仪适时地出来打圆场,笑着说:“都是小孩子心气,小打小闹也是常有的。”
她既然没有提方才那件事的危险程度,武延义倒也不在意,便也打算将此事就此揭过。
李孟仪视线越过面前的武氏兄弟两人,看向不远处一立一跪的两个身影,眉心微微蹙起:“阿瞒不会是伤到人了吧?”
秋风掠过地面上的草屑,被堆起的裙边拦住了去路,细碎草屑便沾了些在那印着团花花纹的凤仙粉襦裙上,但宗露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正手忙脚乱地将滚落一地的糕点全都收进托盘内。
细腻的白玉糖糕上面全是一层薄薄的灰尘,她胡乱拍了拍便又放进盘内,再次伸手去捡不远处的碎糕点时便看到一双绣着广玉兰的云头锦履,她没敢再向上打量,因为她从地上的影子中看到了对方头上的卷云冠。
对方清凌凌地开口:“光禄寺安排宫人上宴的路并不是这一条。”
宗露语气有些慌乱:“奴婢一时犯懒,便想着从此处走会近些,不曾想......”
不曾想差点被一支箭给射穿脑袋,散下的一缕发丝垂在额前,提示她方才的凶险状况。
身前的人没有开口,她便不敢抬头,指甲无意识地抠了抠手中的托盘边缘,耳边是渐近的脚步声,宗露只觉自己心如擂鼓,大气不敢喘。
“上官大人。”是一道轻柔女声,同时宗露闻到了对方身上的蘼芜香。
上官婉儿微微俯身行礼,看着李裹儿将目光落在跪着的宫人身上,出声解释:“是尚食局的宫人。”
宗露手心有些出汗,便听得对方低声询问:“你可曾伤到?”
她慌乱地摇了摇头,也不再敢抬头看身前的人,又听到旁边的另一个女子说道:“阿瞒怕是方才吓到人家了。”
上官婉儿虽然没有说话,但李裹儿还是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对自己方才行为的不满,她对身后的宫人招了招手,而后侧首吩咐:“将方才那只兔子给她吧。”
一旁的宫人领命,后又出声提醒跪在地上的宗露谢恩,等到她抬起头时李裹儿已经走远,倒是那股蘼芜香还在原地挥之不去。她打量着那道越来越远的清瘦身影,对方身量比一旁的人要高一些,一身干练的骑装显得人英姿焕发。
迎面而来的秋风并不像冬日那样凛冽,不过李奚赢还是那扇子遮在面前,挡住那些随风而来的细小灰尘。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小声打趣道:“这下你可完了,上官大人一定会将今日的事情原封不动地说给父皇和母后。”
“然后呢?”
李奚赢看着她不甚在意的模样,将语气变沉重:“然后我再好好表现,说我是怎样劝你劝不住,你仍要一意孤行将淮阳君王当靶子,差点在对方那张美如冠玉的脸上留下伤疤,父皇和母后一高兴,就将原本给你的赏赐全都送给我。”
各个公主已经落建完成,宫内这几日怕是都在拟给几位公主赏赐的单子,李裹儿知道李奚赢向来喜欢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想必如今人还没搬进去公主府,她的房间想必已经被那些东西填满了。
李奚赢察觉到身边的人停下脚步,她也随之停下转头看着李裹儿,对方眼角溢出笑意,开口时是掩饰不住地调侃:“那你不如直接和母后说我是拿你当靶子,然后——”
“然后呢?”李奚赢愣愣问道。
“然后被我吓傻了脑子,哈哈哈哈哈哈......”
李奚赢反应过来,然而早在她手中的扇子落在李裹儿身上之前,对方就已经大笑着跑远了。
她今日没穿骑装,依旧是烦琐的华丽宫装,也顾不得捡地上的扇子,便提起裙子向远处的人追去,一边追一边气喘吁吁地怒斥对方的无礼行状。
“......你越来没大没小了,我待会儿就要去告状。”
秋日晴朗天空下追逐的两个年轻女子一笑一骂,那如同银铃般的笑语也随着空中展翅南飞的雁群一同向那巍峨宫阙而去,渐行渐远。
***
仁寿殿内,韦清蓉看着身前的小女儿,秋猎那日在靶场上的事情她已经听人说过了,李裹儿从小就性子顽劣,后来回了洛阳就收敛了许多,在李仙蕙和李重润死后,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沉闷。那日的事情在她看来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没必要看得太过。
李裹儿由着一旁的宫女将金冠在发髻上稳稳落定,后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一顶鸳鸯衔花枝纹冠,她抬起手指尖轻抚上面镶嵌的珍珠和绿松石,感受那种凹凸感。
韦清蓉示意宫人将李裹儿原本的耳坠也摘下,换上她准备好的,那上面也是镶嵌着绿松石,空心花球四周和底部都挂着珍珠串,与头上的冠显然是配套的。
李裹儿起身时头上金冠微微晃动,她伸手扶住:“今日的发髻梳得不对。”
“无妨。”韦轻容看着两边随她动作晃动的吊珠,指尖轻柔地抚了抚李裹儿鬓边,语气及其温柔,“不急在今日,我让他们再将这上面的珠子改改。”
而后指尖下滑落在李裹儿的肩膀,看着她今日穿的襦裙上,抬手理了理胸前的披帛,说:“让尚服局准备的宫装想必也就这两日能出来了,若是好奇可以先让人带你去看看。”
李裹儿思虑片刻,说好。
她随着宫人走到尚服局司衣司时,看着院内着团花花纹的凤仙粉宫裙的宫女时,想起几日前在靶场被她吓到的那个小宫人,于是从尚服局出来后又去了尚食局。
昨日她并未问过那个宫人的姓名,甚至连对方的长相也不记得,便只能唤来司膳询问。
正六品的司膳穿的是女官制服,看到李裹儿后便立即俯身行礼,听她大概说完事情经过便明白了,能在秋猎那日获得公主赏赐的事情早在宫人之间传开了,所以知道她说的是谁。
她翻开档册,视线快速扫过上面的记录,说:“宗露今日不当值,想必去了弘文馆听课,可要派人将她唤回来?”
天授帝登基后便又在宫内设内弘文馆,里面有宫教博士,负责教授宫人和官奴算术、书法、诗词等,掖庭和六局的宫人都会去听课,等到她们经过选拔之后,成绩出色的人便可任六局女官。
李裹儿抬手说不必,她原本就是一时兴起来转转,倒也不是非得看到人。
漆成朱红色宫墙在秋日映衬下,像是一团燃烧的云。李裹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即将走过转角时听得几个宫人在窃窃私语,她听了半句便停下脚步,抬手示意身后的棠玉噤声。
“宗露是不是以为自己在公主面前得了脸,就能为所欲为,你都一连当值五六日了,她怎么也不来换你?”
“......她去弘文馆也是因为有事。”
“有事也不能天天不干活,话说秋猎那日也是她换了你的值......说不定你那日去了,得了赏赐的就是你了。”
“也不能这么说,每个人的运气都不一样。”
“......”
声音渐行渐远,想必是过了另一个宫门。
棠玉看着李裹儿又调转方向,疑惑道:“主子,我们不回仁寿殿了吗?”
“去弘文馆。”
她总觉得世上不会有那么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