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裹儿看着手中的那片飞刃,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东西还是在一年前的夏日,从政坊那夜刀片划过面具的那种清晰感至今记忆犹新。
清夜并未直视李裹儿,垂眸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对方只身前来,想必只是为了打探消息。”
“不重要。”
李裹儿指尖一松,刀片便“哐当”一声掉落在桌面上,怀中的猫听得这一动静蓦地惊起,而后便伸头去闻那枚飞刃,还未凑近脑袋便被李裹儿抬手按下去了。
清夜打量着桌后高高翘起的猫尾巴,心里却在想那夜的事情,或许真的不重要,对方既然已经来立德坊内探查,要么是已经知道里面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即便没有十分把握确定,但也知道那些东西代表着什么。
他们那夜没将那人拦下已是失职,但李裹儿这云淡风轻的态度更加让他摸不准了,都说当今圣上和皇后在一众子女当中最疼爱面前这位,但私藏兵甲可不是小事啊,若是被人报上去就是大祸临头了。
池中的荷花已经尽数凋谢,不过依然有淡雅清香从窗外飘进,窗下的菊花默然绽放,细丝花瓣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有几朵冒出窗台,看着屋内两人的静默。
清夜试探道:“那可否要加人手?”
他之前在李重福手下做事,但鲜少与其见面,所有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由来睎传达,所以甚少有这般沉默熬人的时刻,既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又不敢贸然出主意。
李裹儿将手中的猫往上托了托,说:“不用,还是同之前一样。”
清夜应声领命,正准备退下时又听得对方问道:“听说之前派人送过去的钱你没收?”
他们原本就是拿钱办事,李裹儿如今成了他们的新主子,自然要先抛出些肉,养狗一向如此。
“谯王殿下已经替公主付过钱了。”清夜如实说道。
李裹儿有些意外,抬起头打量着面前的人,按理来说想对方这种浸淫江湖多年的杀手,应该都是气质似冰面容冷峻,这才符合她之前看过的那些画本子。可面前的人通身气质可称得上是温和,像是春日里的风,面上瞧着也不像杀过人的模样,不过手上的茧确实是像经常握刀的样子。
她轻笑一声,像是真的好奇一般:“我大哥出手这么阔绰吗?”
清夜没有开口,内心却在腹诽:若是不大方,也不会将坊内的东西留下来。
他想他若是李重福,在离京之前就会将宅子内的东西悄悄运出京以备后时之需,或者将里面的人全都杀干净,秘密就此掩埋。
李裹儿看他没说话,倒也不是真打算听他回答,摸了摸怀中的猫,说:“为谁卖命就承谁的情,断没有拿旧恩报新主的道理。不然我用着也不放心。”
清夜立即跪倒在地:“主子说的是,是属下的疏忽。”
池中的荷花虽然落败,但里面并没有萧瑟模样,整个池子都被清理得很干净,悠悠倒映出王府上空的湛蓝苍穹,一团浮云渐渐飘至岸边。
清夜回到立德坊内的宅子后却还是将晚上值守的人增添了几个,身后的手下对于他们的新主子并不太满意,因为李裹儿是个女的。
“大哥,你说谯王还能回来吗?”
清夜摇了摇头,因为他也不知道,李重福出京之前将他们连带着府内的东西都送给了李裹儿,他在均州静坐观望,等到李裹儿和卫王李重俊争得两败俱伤时,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李裹儿知道李重福的用意,却依然受用了这份礼物,因为她是真的需要,兵甲和人她都缺,公主无领兵之权,禁军十六卫中也没有人敢将赌注压在她身上,她便只能差遣自己寥寥无几的府兵,这并不是件好事。所以立德坊的东西和人对她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她既然有这个野心,必然会确保李重福将永不再踏入京城一步。
坊内的桂花早谢完了,一阵秋风扫过时,只有萧索的味道,院内不知从哪家枝头吹来的落叶,也随着风递到清夜脚下。
他弯腰捡起脚边一片叶子,干枯的叶柄夹在两指之间,拇指稍稍用力,那细柄便“咔擦”一声断了。
“能不能回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干枯的叶面比翠叶更加粗糙,手心稍稍用力便能看到叶脉断裂,直至整片叶子都碎掉,他朝手心吹了吹,“宫里面那个位子上做的是男是女、是武氏还是李氏,都与我们没有关系,反正轮不到我们就是了。”
被捏碎的枯叶碎片宛如细沙随风落在地面上,与灰尘混在一起。
清夜拍了拍手上残留的碎屑,叮嘱道:“让他们晚上精神些。”
***
李裹儿一身劲装,发髻也梳得简单,没有戴那些珠钗之类的,她伸开手由着棠玉弄腰带,已经忘了上次这身打扮是什么时候了。
前几年天授帝身体不好,朝中也就甚少提秋猎一事,今年是李显登基的第一年,自然是要办的。虽说这次去的行宫离京不远,但朝中依然办得同往年无二。
棠玉抬手为李裹儿整理衣领,看着她面上的神情时眼眶突然有些泛酸。
“怎么了?”李裹儿注意到她的异样,轻声问道。
棠玉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很久没有看到主子这么开心了。”
在洛阳城里待久了,李裹儿宛如一朵日渐枯萎的花朵,她沉默寡言、隐忍不发,都快要让身边的人觉得房州庐陵王府的那个李裹儿已经消失了,原本面前的人以前也是喜欢骑马打猎的,每次都是尽兴而归。房州城里那个明媚热烈的小姑娘,在这步履维艰的京城里将眉眼间的顽劣都褪去,神色也渐渐变得木然,这并不是身边的人想看到的。
李裹儿抬手摸了摸棠玉的发髻,打趣道:“小姑娘心事也这么重。”
棠玉听着她语气老成的话,没忍住笑出声,明明李裹儿比自己也就大了一岁。
行宫在西苑,鼓声震天,马背上的人蓄势待发,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参加这种比赛,台上的彩头是为率先获胜的官员准备的。
李裹儿不在其列,她低头打量着手中的马鞭,看着柄部顶端镶嵌的那颗珍珠,在日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芒。
“怎么了,不趁手?”李重俊侧首问道。
李裹儿摇了摇头,手中的马鞭和座下的马都是李重俊为她挑选的。
“许久没比试过了,小妹今日可不要输给我啊。”李重俊笑道。
轻风拂过李裹儿鬓边的碎发,她抬起头时眉眼间尽是意气,在这飒爽的秋日里笑得肆意:“师父总该对自己有些信心才是。”
李重俊没在意她这打趣,他的骑射是小时候王府里请的师傅教的,而李裹儿的骑射都是他自己教的。只是方才在望着她面上的笑时,他有一瞬间的晃神,仿佛他们从没来过洛阳,还在房州,还是骑马到城外的南山下,两人打赌谁先打得猎物且谁打得多。
他将目光移向不远处宁静的山林,山间红黄交杂,层林尽染,偶尔有飞鸟掠起,像是意识到了山下整装待发的猎人。
武延秀今日虽然也穿了骑装,不过他没有要与他们比试的心思,席上的人依旧不少,他打量了一圈周围的人,座上的韦清蓉在和太平低声闲聊,台下的歌舞依旧在继续,周围的人眼神虽然在那翩飞的舞裙上,心思却都在已经进了山林的人身上,偶尔侧头和身边的人打赌谁会拔得头筹。
日头渐渐到了午后,席间实在无聊,连平日里总跟在他身后的武延安也去骑马凑热闹了,武延秀有些坐不住便去后面的靶场转转。
原本被特意围出来的靶场倒是显得格外空旷,一阵马蹄声从远处渐近响起,他眯着眼睛看着来人。
马背上的年轻女子在他不远处勒马停下,将手中中箭的兔子丢给一旁小碎步跑来的小宫人,并未着急翻身下马,而是回头打量着不远处的武延秀。
李裹儿一夹马腹,座下的马便慢慢行至那人面前,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几步之外的人。
“恭喜公主。”武延秀俯身行礼。
李裹儿翻身下马,顺便将手中的马鞭挂在马鞍一侧,说:“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武延秀不解其意,有些愣神,等到对方从袖中拿出东西时他便明白了。
李裹儿手中的刀片在日光下微微反光,她没有开口,因为她知道对方对这东西不陌生,不过想必这洛阳城里也鲜少有人知道武延秀还会使这个。
她几日前和清夜说有人夜探立德坊不重要是因为她已经知道对方是谁,并且有能和对方对峙的机会。
“我早就说了我和郡王不适合做盟友。”毕竟没有人能容忍一个次次都挑战对方底线的合作伙伴。
武延秀又抬手俯身行礼,语气满是歉意:“那夜对公主动手是我的失礼,我愿接受惩罚。”
从政坊那夜即便他一开始并不知道面具之下是李裹儿,但他依然出手了,如若当夜对方脸上并无那个面具,想必他已经伤及了李裹儿。不管对方当时有没有追究,但既然他做错了,对方就永远有向他追责的权力。
他后退几步站定,打算接受李裹儿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
身旁的马不耐烦地来回踱步,李裹儿抬手摸了摸马鬃以示安抚,武延秀此举倒是在她意料之外,她不知道对方是真不知道她的用意,亦或者是用此事在装傻掩盖夜探立德坊的事实。
有时候她会觉得面前这个人很有意思,今日兴致正佳,所以此刻她愿意陪他玩一玩。
她晃了晃手中的东西,说:“你知道的,我并不擅长这个。”
武延秀扯了扯嘴角,她分辨不出来那是不是苦笑。
“公主可以用手边的东西。”
马鞍旁挂着弓和箭袋,里面还剩有几支李裹儿方才没用完的箭,她有心完成对方的心愿,收起手中那枚飞刃,抬手取下弓箭。
武延秀看着她搭箭拉弦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看到了刚才那只兔子中箭的模样,唇角无声弯了弯。
手中的细弦被拉紧,李裹儿却从拉弦的手上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那是她之前经常在武延秀身上闻到的味道,比寺庙里的檀香要好闻一些,或许是从刚才那飞刃上沾染的。
对面的人离她有些距离,其实即便站近了她也看不到对方耳廓上那颗小痣,但她有些烦躁,箭头从对方的发冠慢慢移到耳边,手中的弦被拉到极致,只要指尖一松,那颗痣今后就会消失。
“阿瞒不可!”
不远处的定安公主李孟仪和长宁公主李奚赢看到这一幕立即出声阻止,因为李裹儿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果然下一秒利箭离弦,朝不远处的人袭去,两人见状忍不住惊呼,李奚赢甚至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