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馆内宫人陆陆续续走出,看到门外的李裹儿后纷纷行礼,李裹儿绕过她们走进堂内后扫视了一圈。
秋日的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投下一缕光影在书案一角,角落里有个宫人就势趴在桌子上,将脸朝向光照进来的那一方,双眸紧闭。
堂内还有几个人在收拾东西,看到进来的李裹儿也很是诧异,朝她俯身行礼之后便匆匆拿着东西出了屋子,临出门时看着李裹儿走向后面仅剩的那一个宫人时还隐隐有些担心。
那人穿着一身雪灰长裙,乌发简单挽了个髻后用一根木簪子别住,不知是不是真的睡着了,等李裹儿走到她面前时也没有抬头的准备。
缀满枝头的银杏叶金灿灿的,树底下已薄薄落了一层,几个小宫人怀里抱着东西站在树下,看着屋内的场景凑在一起低声私语。
李裹儿坐在棠玉为她搬来的那把椅子上,也没有叫醒面前人的打算,就那样静静坐着,目光从对方微微随呼吸起伏的背上移向窗外,便瞧见一身女官制服的年轻女子从树下经过。那人面庞很是年轻,然而通身气质却很凛冽,原本还聚在树下的几个人看到她后瞬间噤声,那人脚步停留了一瞬,几人便立即散开各自回宫去了。
一阵秋风扫过,枝头几片银杏叶便簌簌掉落,那人就这样突兀地回头,看向窗内的两人。
李裹儿视线毫无征兆地和那人对上,对方的眼神和身上的气质格外符合,她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她想到了年少时和李仙蕙一起看过的一本游记,上面提到北境气候寒冷且日常多雨雪,山脉顶峰的积雪几乎终年不化,秋日时整片草野便逐渐由青变黄,横扫而过的秋风便裹挟着山顶的细雪俯冲下来,卷起山脚枯黄的草屑后奔向远方。
窗外那人的眼神像被风吹起的细雪,终年不去的寒气,即便在这和煦的秋日下也显得格外冰凉,但对方的面容实在太过年轻,再加上眉宇间若隐若现的一丝温婉,倒使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违和感。
视线从对方的眼神下移到落在肩膀的那片银杏叶上,李裹儿看到她手中拿着几本书,但对方没再给她打量的机会,朝她远远行了一礼。
“啪嗒”一声,桌角的书籍应声落地,然而面前的人却没有要醒的迹象,棠玉俯身将其拾起。
窗外的人已经出了院门,李裹儿才想起对方虽然穿着女官制服,腰间却并未挂腰牌,说明对方是无官职的,这让她有些疑惑。
“刚刚那人是谁?”
棠玉低声回道:“是永盈姑娘,在一众宫人中诗才最好,是由上官大人亲自——”
还未说完,面前趴着的人突然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着身前的的两个人,大脑似乎有一瞬间的空白,停了半晌后张嘴打了个哈欠,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而后目光落在李裹儿散开的裙摆之上。
“张姑娘,幸会。”李裹儿看着身前的女子缓缓开口。
陆显君眨了眨眼睛,眼中还泛着些泪花,像是还没有回过神似的。
“我记得张家的女眷几个月前就已经到了岭南,张姑娘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呢。”
陆显君闻言扬唇一笑,也没准备起身向李裹儿行礼,反而双手向后一撑,活动了一下肩颈后便保持这个姿势。
她这位置靠后,后面再没有其他的书案阻挡,身子后仰之后便想将快要麻木的腿伸直,但碍于李裹儿坐在自己的正前方,疑心自己会踩到她的裙角,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有钱能使鬼推磨,没什么不能办到的。”陆显君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主仆二人,“不过这应该算是我与公主的第一次见面,看来您的兄长是真的很大方。”
李重福有意拿李裹儿做刀,自然要舍得,立德坊内的那些兵甲,以及知道这件事的陆显君的画像,他在出京前将这些一一交代妥,至于后面的事情就要看李裹儿自己了。
这些对于身处掖庭的陆显君来说并不难猜,李重福想要重新回京或许不难,但要在争储的事情上占得上风,就得有人提前为他消除隐藏的对手。
李裹儿目光落在放在被棠玉拾起的那本书册上,她微微俯身指尖轻推书本,下面方才临的帖子上面有一个落款,待看清那三个字后她眉梢微扬,神情又一丝意外,不过细想后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陆、显、君。”她缓缓念出口,而后直起身子又恢复成原来的姿势。
“陆是我母亲的姓,显君是她为我取的字。”
李裹儿看着从窗户中洒进来的阳光照在自己搭在膝前的手指上,五指微微张开时,落在裙边上的影子也随之被慢慢拉长,她语气散漫:“看来令堂还是寄予了厚望的。费这么大功夫想要见到我,应该不只是为了只告知我名字的由来吧。”
面前的人突然直起身子,手撑地将姿势调整成跪姿,随后拱手俯身朝李裹儿行了一礼。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张低矮的书案,李裹儿不习惯她突然靠这么近,身子稍稍后倾靠在椅背上。如今日头已经渐渐西移,这样一来她便只有半个身子落在秋日的倾洒中。
陆显君没在意她这举动,手依然保持着方才行礼的姿势,抬眸看着她郑重道:“在下原名张嵘,后随母姓改为陆嵘,字显君,张家在常州是生意到如今也只有两成受影响,其他商号正常,这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再加上谯王殿下留给公主的东西......”
她顿了顿,双眸中似乎有一丝隐藏的光芒:“在下愿以一己之力助公主成事。”
院外树上落下的银杏被风卷进窗内,摇摇晃晃落在两人之间的书案上的墨砚之中,金黄的叶子便黏在墨汁上,再不能随风移动分毫。
李裹儿身后寒意渐起,面上却浮起一丝笑意,然而开口时声音却冰冷:“你怎么知道我要什么,或许我只是为谯王保管呢?”
陆显君双手撑在桌案上,身子微微前倾,即便如此也才刚过李裹儿膝上,她看着隐在阴影中的李裹儿,唇角绽开笑容,脸颊边便浮现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再加上那双微圆的杏眼,瞧着倒像是稚气未脱的孩童。
“因为公主姓李,李家人本该有如此野心。”
她看着身前那张冠绝天下的面容,轻声开口,语气宛如诱使人走入无间地狱的鬼魅:“貌姿艳丽容色无双,是做盛世中凡桃俗李的点缀,还是做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我总觉得公主不像是会选前者的人。”
银杏叶子落了一地,有宫人便拿着扫把上前将那些落叶都扫至树底下,李裹儿听着外面那沙沙声,不知是因为此刻自己在这里的原因,还是确实是宫人看不过满地狼藉,不过室内原本凝滞的气氛倒是因这动静稍显轻松。
她轻笑一声,说:“陆姑娘很会看人。”
“公主也确实心善。”陆显君放松下来,又恢复成方才像是没骨架的懒散样子。
尚食局的宗露被调到秋猎随行是人为,但对方因为抄近路遇上李裹儿却是巧合,即便这原本就是她当日的目的,不过靶场上那一箭射中对方的发髻,倒是让陆显君又花了一笔钱安抚对方。
李裹儿显然对她这夸奖并不受用,弯了弯唇:“倒也不必如此,即便没有秋猎那日的事情,姑娘也总会想办法让我找到这里来的不是吗?”
“在下一心只求贤主,自然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
“是吗?”李裹儿身子微微前倾,可即便如此她的身子依然在阴影里,她目光在陆显君的面上巡了一圈,最后落在对方那瞧着像是无害的双眸上,“那你不妨再说说,你的旧主是谁?”
陆显君面上的酒窝渐渐没了影迹。
李裹儿接着说道:“你既然能逃过流放进入宫内,六局二十四司哪个不必掖庭舒服,众人都知张家三小姐久病不出府,这京中怕是也没什么人见过你,即便去了六局之内也不会被人认出,况且想要见我也不用花这么多心力。”
“可你偏偏选了最偏僻的掖庭。”李裹儿转头看着院内那一堆银杏叶,视线越过屋脊望向西北,那是掖庭所在的地方,“不如说,你又是在躲谁?”
那人想必能时常出入宫廷,所以陆显君才会选择少有人去的掖庭。
陆显君闻言后突然哈哈大笑:“公主可真是聪明人,打起交道来就是要轻松许多。”
李裹儿像是坐累了,起身理了理臂间的披帛,叹了口气:“有人要杀你,你找我寻求庇护,却在一开始并未打算直言相告,陆姑娘的诚意看起来也不过一般。”
“公主殿下恕罪嘛。”陆显君的口气像是无赖,她在生意场上待久了,早已习惯了那种处事方式,和人打交道最忌讳事先亮出自己的底牌,对方若是先占得上风那只会让原本属于她的七分利益变三分。
她并没有想通过向李裹儿隐瞒此事借机坐地起价,但对方确实最看重合作的心意,这算是她今日的疏忽。
陆显君一只手支在桌子上撑着下巴,一只手伸过去捏住那垂下的披帛一角,仰起头:“我总觉得拿常州的生意换我这条命,对公主来说并不亏,对吧?”
面前的人看了看拽住自己披帛的那只手,而后又将视线落回她面上,却没有开口。
陆显君无意识地搓了搓指尖的轻薄布料,说:“若是还不够的话,公主可否先让常州知府还回我的商船,并且同意让它们出海,届时所得利益也都归公主。”
“常州知府?”李裹儿有些疑惑,认为对方这想法有些天真,且不说她够不够分量,即便拿这件事去求李显,恐怕最后折子会被拦在中书和门下,搞不好到时候还会打草惊蛇。
陆显君仰头看着李裹儿面上的纠结神色,停顿了一瞬像是想到了对方在担心什么,她松开手中的披帛,慢慢直起身子。
李裹儿看着她神色逐渐变得凝重,甚至还有一丝古怪。
一直仰着的脖颈微微泛酸,但陆显君此刻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开口,以至于自己将那句话说出时除了疑惑、不解和震惊,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你不知道你的那位小伙伴姓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