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谢忱开始上班后,周边的邻居和长辈就开始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但始终都没成。
西餐厅里,水晶吊灯在地上投下点点光斑,谢忱握着不锈钢餐刀正要切开全熟牛排时,对面的女生讲话了。
“谢先生知道吗,牛排吃medium或者medium well的口感是最好的。”Felicia用拇指无意识的摸着墨绿丝绒桌布。
谢忱淡淡说:“我吃不惯。”
Felicia挑了下眉:“噢,抱歉,我在国外住的时间久了,忘记国人和外国不一样。”
谢忱说:“能理解。”
Felicia戴着的珍珠耳钉随着她晃红酒的动作微摇:“听说你家里有六个孩子?”
谢忱说:“我们都是爷爷收养的。”
“你年龄最大?”
谢忱点头。
Felicia的表情突然变得玩味了起来:“你不会还要资助弟弟妹妹吧?”
钢琴师开始弹《月光》第三乐章,谢忱望着她指甲上贴的英伦格纹美甲,像极了从前在平仲巷住时墙上留下的一片蜡笔涂鸦。
谢忱把刀叉放在一边:“上个月我四妹在百万博主大会上提了我的名字,上上周我五弟用他的奖学金送我一个透明的、里面是天舟六号的地球仪。”
“另外,昨天我那还上高三的弟弟教会了我如何建立几何模型来证明——”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在他的生命里,我的存在具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
Felicia挑了下眉:“看来你是一个很需要别人给予情绪价值的人。”
谢忱不置可否。
她又说:“就算再怎么不可替代,等将来各自分散到五湖四海,多年不见一面,关系也会冷淡吧。亲兄弟姐妹是如此,更何况你们还没有血缘关系。”
谢忱语气很平静,仿佛不是第一次回答这样的问题:“是吗?”
“当然。”Felicia很胸有成竹:“我见过很多。”
钢琴声渐渐减弱,不知什么时候小提琴成了主角。
手机在餐桌上又一次震颤,写着“哥,鸡蛋糊了,呜呜”的对话框在锁屏上跃动,隔着屏幕都能窥见对面厨房里兵荒马乱。
眼前仿佛浮现着陆元那对耷拉成松饼边的隐形犬耳,此刻大概正贴着头发蔫蔫地打卷。
恍惚之间,他好像还听见了平底锅与锅铲相撞的声音正从消息框里溢出来——大概蛋液滋滋冒泡,焦褐边缘蜷缩成蕾丝状,而某个系着碎花围裙的身影正手忙脚乱拯救碳化危机。
谢忱不由得勾了下唇角。
他对Felicia说:“我想,真正的家人是不会因为距离而淡了感情的。”
谢忱别在衣服上的胸针在烛光里晃了一下,他又想起今早少年赖床时说的那句黏糊糊的“哥哥早安”,比此刻餐桌上话不投机的寒暄鲜活千万倍。
……
八点,夜色彻底沉了下来。
Felicia拒绝了谢忱送她回家的好意,自己打了辆车说还要回实验室。谢忱送她上车,即将关门时她转回身。
“相亲市场很现实。”她补充道:“没有血缘的弟弟妹妹……你知道吧?”
谢忱自然明白,可他还是说:“血缘不是开关,他们是我看着长大的。”
Felicia耸耸肩:“好吧,那就祝你早日找到合适的人吧。”
“也祝你生活遂心如意。”
车很快开走了,谢忱也正要回去,一片银杏叶不偏不倚的落在聊天框置顶的小狗头像上,右上角有个小小的数字图标在闪。
紧接着又跳出来一句话——“哥,我的手被切着了,疼。”
·
一辆白色奥迪s7在道路中穿梭。
谢忱瞥了一眼后视镜,随即臂弯向右轻轻一带,车驶进了小区,轮胎碾过路面时留下一道顺滑而优雅的圆弧线。
他在工作的第二年就买下了当时租的房子,三室一厅的公寓,一梯两户,但邻居一家常年在外做生意很少回来,因此这一层基本上就只有他们兄弟两个人。
说是兄弟,实际上他们没任何血缘关系。
十一年前嘉城发生了大地震,许多家庭分崩离析,孙老头心善,收留了六个失去父母的孩子。谢忱当年十四岁,是最年长的一个。
而最小的那个仅有六岁,是和他从同一片废墟中救出来的陆元。
谢忱成绩很好,上学时连跳了两级,后来在孙老头家住了一年就读大学去了。往后的四个弟弟妹妹也陆陆续续升学离家,等到小五去北京上学后,家里就只剩下了陆元。
他一个人在平仲巷住到中考完,那时谢忱正好研究生毕业在外租房子,彼时孙老头身体不好无暇顾及陆元,谢忱就把他接到公寓来照顾。
一晃两年了,再过两个月陆元就十八了。
推开家门,屋里静悄悄的,仿佛没人在一样。
玄关的感应灯亮起,同时也带动了挂在墙上的一串闪灯,琉璃瓶闪烁着暖色的光,无数的光点如同满天星般夺目耀眼。悬在他头顶上有一排月亮和星星的氛围灯,落下来时刚好在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这些模具和电路都是谢忱自己设计和组装的,那会儿陆元还没搬来,他就按照自己的高度挂起来,谁知后来陆元飞速成长,以至于现在他稍一直背,头顶就会碰到这些月亮和星星。
星月微微摇晃,地垫上的影子也随之忽近忽远,是独属于这个家的温馨与恬然。
谢忱换了拖鞋往里走,在次卧门口捕到到了从门缝里透出的一丝光。
当时重新装修时房间隔音没有做好,主卧和次卧只有一墙之隔,夜深人静时谢忱甚至能听到隔壁陆元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
他靠近门,隐约还有翻书的细微声响。
谢忱犹豫了一下,转而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然后轻轻敲响了卧室门。
几秒钟后,一阵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了下来。
“哥?”少年惊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元大概是刚洗完澡,白T恤松松垮垮套在身上,领头一圈被水完全打湿,像是急匆匆刚穿上一样。灰色的运动短裤懒懒挂在腰口,抽紧的绳结一长一短垂着,看起来格外不拘小节。
“刚到,手给我。”谢忱立刻说。
陆元下意识的把手背身后去:“已经不流血了……”
“给我。”
谢忱的态度非常强硬,陆元紧紧咬着唇,看上去格外紧张。良久,他动了动。
“真没事的哥。”他伸手,谢忱看到了他食指上一道约有三厘米的创口。
他轻轻抚着指腹,眼底满是心疼:“都是我的错,我应该给你做完饭再走的。”
他很少让陆元进厨房,他的想法有些传统,认为学生最重要的就是学习,至于做饭或者打扫家务什么的他一个人弄就行。
陆元缩回手:“不怪哥,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他越是这么说,谢忱越是自责。
“以后不会了,哥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家了。”
陆元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没有再说话,指腹轻轻摩挲着创口整齐的边缘。
夜很静,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道交织的呼吸声。
谢忱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落在了书桌上泛黄的台灯与旁边的书本上:“还在做题呢?”
陆元从不对他设防,大大方方侧过身让他看:“嗯,在看去年的竞赛题,挺有意思的。”
每年都会有一次全国性质的数学竞赛,分预赛、联赛、冬令营三场,冬令营结束后前60名入选国家集训队,再次经过两次激烈的角逐最终选出六人参加国际奥林匹克竞赛。而只要进了集训队,就能直接获得保送高校的名额。
陆元在九月的联赛中拿下了省一,与他一同拿到冬令营入场券的还有他们学校的三个同学。
“别给自己太多压力,尽力就好。”谢忱把牛奶杯递给他。
一见牛奶,陆元面露难色,可还是乖乖接了过来,一口饮尽:“嗯,我知道。”
他不喜欢牛奶,可谢忱总以“有营养”为由一天两杯盯着他喝完。
谢忱并不太担心他的学习,陆元很有自控力,就算放假他也都是在家里看书做题。他不打游戏不看电视,偶然用手机也都是回消息或者听网课,几个哥哥姐姐都说他“少年老成”。
可谢忱不认同,十七八岁的孩子,就该活泼一些。
秋季萧瑟,连星星也变得黯淡了许多。
谢忱看着他全部喝完,正要离开就听到身后的陆元叫住了他,似乎是不经意的一问:“哥今天相亲怎么样?”
“还是那样呗。”他轻描淡写说:“说没有眼缘。”
指尖与门框碰撞出一声细微的清响,陆元蜷起的手指突然舒展。
“哥有想过找什么样的吗?”
谢忱说:“没什么要求,人好就行。”
“那符合条件的应该有很多人吧?”陆元顿了顿:“一个有感觉的都没有吗?”
“没有。”谢忱很老实的回答。
“那哥会考虑年龄……”
“你今天怎么对我相亲的事这么感兴趣?”谢忱突然打断他的话:“以前你都不问的。”
少年低头舔去唇边的牛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可能是今天看到了很多血,我有些被吓到了,哥你知道的,受伤的人会想很多。”
谢忱问他都想了什么?
台灯的暖光洒落在二人脚边,许久,陆元把左手往前伸了伸,把那只受了伤的手指送到谢忱的眼前。
“我想,如果有个嫂子在家,或许就不会发生了吧。”
谢忱皱了下眉,很轻。
再想开口时,陆元探着身,小狗似的将下巴垫在谢忱的肩膀上:“哥,明天早上去跑步吧,你已经鸽了我两次了。”
“事不过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