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骨 第1章 奖励

“如果人们在罪恶中相爱，就应该爱到骨节都嘎嘎作响的程度。”——埃米尔·左拉《为了一夜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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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嘉城的银杏树肆意生长，葱郁繁茂。

心理治疗室的空调已经转了一整天，常年恒温的室内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放松，尤其是躺在松软舒服的沙发上，总会不由自主地走进了由心理医生打造出来的梦境……

“……阿青，醒一醒。”

男人的声音像烟花三月细腻的春风，像江南水乡潺潺的溪流，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仿佛落入一片润物无声的安宁。

他坐在软沙发对面，注视着沉睡中的男孩。秒针一格格走过，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沙发上的男孩也缓缓睁开眼睛。

见人醒过来，谢忱递给他一张纸巾，点了点自己的眼角：“擦擦吧。”

阿青久久没有反应，他垂下黯然的眸子死死盯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嘴唇干裂到没有任何光泽：“果然，还是一场梦吗？”

他捂着脸小声抽噎着，很快变成了放声大哭：“谢医生，我想留在那里，我不想回来……”

那是一个能让他短暂逃避现实的避风港，是一个没有任何暴力和凌辱的世界，是一个只有童真和自由的乌托邦。

于他而言，现实——即是丑恶。

“阿青，看着我。”

谢忱将手搭在了他耸动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有节奏的拍着安抚他，另一只温暖的掌心则覆在男孩的手背上，阿青的手冰凉，像是浸泡在冰水里一样。

“不要怕，这里很安全，他们进不来的。”

“真的进不来吗？”他抬起那双湿润的又满是恐惧的眼睛：“你会保护我吗？”

“我会的。”谢忱一字一句道：“我会在你的身边，不再让他们接近你一步。”

良久，阿青的哭声减小了，看似逐渐恢复平静。

突然，不知是什么东西撞上了玻璃，发出“砰”地一声刺耳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踹门一样，而此刻无比安静的治疗室无疑是将这声音放大。

出乎意料的情况让谢忱瞳孔骤缩，当他再想去堵住阿青的耳朵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几乎是同时，阿青捂着头迅速蜷缩成一团：“他们来了，他们真的来了！他们要打我了，我不想被打，救救我，我不想死，求你救救我，我不想……”

他的情绪再次失控，意识也在逐渐崩溃，反复念叨着求救的话，整个人仿佛想要钻进沙发里，两条腿在不断奋力向外蹬着。

谢忱立刻扑上去，将阿青牢牢按下自己的身下，同时抓住他的一只手，高声对他喊道：“阿青你抬头看看是我！那些人都赶跑了，你安全了，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

可阿青根本听不见，他分辨不清谁好谁坏，于是在挣脱不开的情况下一口咬住谢忱的虎口，尖牙狠狠刺破了薄薄的皮肤，他撕咬着如同一只饿极了的幼兽，闻到血腥就不肯撒手了。

顷刻间，那只手已经鲜血淋漓。

阿青的尖叫声引来了外面的护士，同时也闯进来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高个子男生，看见谢忱受伤后，他几乎立刻就要冲过来。

“别动！”谢忱冷冷呵斥道。

他生生住了脚步。

“都出去。”谢忱再一次下达命令，语气中尽是不容置喙的决绝。

护士扯了扯男生的衣角，使个眼色示意他赶快离开。

男生没有动。

“你也离开。”谢忱强忍着手上的痛，命令着一动不动的男生。

男生阴沉着脸盯住不松口的阿青，仿佛下一秒就要撕开紧紧相拥的两人。

“陆元！”

谢忱低声呵斥了一声，而再次张口时语气却变得格外温和：“听话。”

僵持几秒，最后是陆元先败下阵来，他好像一只气球瞬间泄了气，无比落寞的转身离开，关上了门。

治疗室再次回归寂静。

谢忱紧皱眉头，不停安抚着紧张的阿青，直到他感觉手上的痛在渐渐减弱，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乖阿青，你看看我，我是谢忱还记得吗，我是来帮助你的，不要怕，这里不会再有欺负你的人，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

钟表滴滴答答走着，与心跳的节奏逐渐吻合，汹涌的波涛冲击着海面，本想荡起巨浪却反被平静的大海完全包容着，慢慢地归于平静。

良久，阿青松开了他，一滴泪落在了指节上。

“对……对不起谢医生。”

看着谢忱的手被自己咬的血肉模糊，他愧疚极了。

谢忱却揉着他的脑袋：“没关系，发泄出来就好了。”

他静静注视着阿青，拇指为他拭去眼泪，同时也擦掉了那些积压三年的深深恐惧：“还难过吗，那就哭出来吧，把我当成你的朋友、你的家人，我会陪着你。”

阿青嘴巴一瘪，一头扑进他温暖的怀里，再一次哭了起来。

·

仁康医院的心理科是国内最权威的心理科之一，三年前谢忱入职，凭借极佳的治疗反馈获得了院里分的去国外学习的机会，可他没去，最后名额给了另一个同事。

被赶出来的陆元蹲在治疗室外的休息椅旁，安静埋头写作业，突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小元来了啊？又来找你哥？”是精神科的赵医生。

赵医生和谢忱关系很好，两个科室又相邻，他空闲时常来心理科找谢忱，渐渐和陆元也熟稔起来。

“刷刷”的写字声停了下来，陆元转身看向来人，影子将自己的试卷挡去了大半。

“赵哥好。”他乖乖的喊了一声，目光落在了紧闭的门上：“里面有患者，我哥让我在这儿等他。”

“那哪有蹲地上写作业的，等谢医生出来我得好好说说他。”赵医生拉着他起来。

陆元借着他的力气起身，无意间胳膊碰到了一张纸，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试卷轻飘飘的掉落在赵医生脚边。

他刚要弯腰去捡，但陆元却抢先一步迅速捡走了，并压在了书下面。恍惚之间，他好像看见了“谢忱”的名字。

“这是……？”

陆元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目光不敢看向赵医生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小测验考砸了，赵哥，你千万别和我哥说。”

赵医生盯着他看了几秒，恍然大悟：“那你也不能模仿你哥的签名啊。”

“嗯……”陆元低头扣着手指，一副做坏事被发现的心虚模样。

赵医生叹了一口气：“我认识谢医生也五六年了，我就从来没见他对你生气过，就算考的再不好也没说过你一句重话。考砸没什么，找到自己薄弱的地方再努力就行，但模仿笔迹签字就属于诚信问题了。”

陆元赶紧道：“我保证绝不再犯了，我一定好好学。”

赵医生对上他真诚的眼睛，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好吧，我念在你是初犯，下不为例，再让我发现一次我一定告诉你哥。”

陆元乖巧道：“谢谢赵哥。”

赵医生又和他聊了几句学习上的事，不远处有护士喊他，赵医生应了一声很快走了。

陆元继续写卷子，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治疗室的门打开了，谢忱牵着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的阿青走了出来。

阿青抱着他最喜欢的独角兽娃娃，脸上的泪也早就被擦干净了，他拽了拽谢忱的手，不舍道：“我以后能经常来找你吗？”

“当然，随时都可以。”

谢忱蹲下来与阿青平视着，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糖，包装纸正好盖住了那道残忍的伤疤：“如果还做噩梦的话就抱着独角兽睡觉，哥哥会一直在旁边守着你。”

阿青拥紧娃娃，牢牢握住糖。明明很轻，可落在他心里却沉甸甸的。

“谢医生，你真好。”

·

阿青离开后，谢忱才将注意力牵回到一直背对着他的陆元。

又闹什么脾气？谢忱心想。

他早就在推门出来时就看到了陆元，这小子听见声音下意识想去看，但又赌气般转过身去，仿佛只要看不见他们就不存在一样。

谢忱深谙安抚他的要领，这是十一年来他们的默契。

“跟我进来。”他丢下一句话，没有人称，也没管对方答不答应，径直回了治疗室。

谢忱脱掉了白大褂，随意搭在了衣帽架上，压在了一件明显不属于他的长袖校服上。他卷起衬衫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简单清洗了一下伤口，刚要拿棉签蘸碘酒消毒时，陆元推门进来了。

下一秒，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忱再一抬头，陆元已经站在面前，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棉签。

“我来。”他说道。

棉签碰到伤口的瞬间，谢忱微微吃痛，这小子力气还挺大。他下意识缩了缩手，可陆元立刻抓紧他的手腕，半分都松不开。

“元元？”谢忱试探地喊着他，他是家里唯一会用叠词喊他的人。

陆元的手一顿，应了一声：“嗯。”

谢忱微微偏头打量他的神情：“不高兴了？还在怪我刚才凶你？”

“……”陆元不吭声。

谢忱刚要说话，突然低声“嘶”地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是陆元捏着棉签稍用力按了一下伤口，随即他就看到对方扬手往后一丢，棉签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滑的抛物线，最后“啪”地一声落入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一个很完美的三分“球”。

谢忱迟疑了几秒，他很清楚这个弟弟在想什么。从小就是这样，任何情绪都憋在心里死活不说出来，却又都明明白白摆在脸上，让人一猜一个准。

他轻轻捏住陆元的下巴往上抬了抬，这才看清了对方眼底的微微泛红：“哭过了？”

陆元阖了阖眼，略微沙哑的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哥明明知道。”

果然如此。

谢忱叹着气：“阿青情况特殊，你那个时候突然冲进来他只会更加害怕。如果真是因为这次意外让他不再信任我，不仅前三次的干预治疗成了无用功，他以后也会更加抗拒心理医生，也会让他将来更加无助。”

事后他检查过那突如其来的声音来源，玻璃上残留着几缕绒毛，想来应该是鸟撞到了玻璃，因此才引发了后面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不过好在他及时处理，阿青的症状才没有加重，并渐渐放下厚厚的心防。

陆元将创可贴覆在伤口上，仔仔细细按住两边的胶布不让它出现一点褶皱：“我知道在哥看来他们很重要，可在我心里哥永远是第一位，所以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不然我……和爷爷会担心的。”

望着眼前这个已经比他还高出一截的弟弟，谢忱不由得感叹时间真的很快，转眼间原本只到他腰高的小豆丁如今暴风式成长，就是这个容易掉金豆子的习惯一直没改。

一米八七的个子是个容易掉小珍珠的小哭包，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吧？

偏偏他就容易心软。

谢忱捏了捏他还留着点婴儿肥的脸颊：“你才几岁，还没成年就想管你哥了，嗯？”

“……”陆元没有回答，只是轻轻蹭着他温暖的掌心。

治疗室永远萦绕着幽幽的橘皮柠檬淡香，桌上放着一只陶瓷香炉，里面点燃着一根秘鲁圣木，出烟口飘着一缕袅袅白烟，旁边还放了些别的舒缓草药，带着焦虑和压力的人进门只稍一闻，便觉得身心舒畅，好似一切的烦恼都忘了。

“今天期末考成绩出来了吧，怎么样？”谢忱问道。

陆元摘下书包迅速拿出成绩单给他看，像把猎物交给头狼后期待的夸奖：“我什么时候让哥失望过？”

他笑起来两颗尖尖的虎牙显得格外俏皮：“哥，还是年级第一，没掉。”

谢忱接过成绩单，语文145，数学150，英语146，剩下几门除了政治是91，其他几乎都是95以上，而物理更是拿了满分。

拿年级第一对陆元来说几乎就是常态。从初中到高中，包括月考和期中期末考，他没拿第一的次数两只手就数的过来。

“真好，晚上哥给你做大餐。”

谢忱欣慰地揉着他的头发，手感有些硬，像是小狼崽身上刚长出来的一层刚毛，摸久了还有点扎手。

陆元却摇摇头：“你的手受伤了，今天换我来做。”

“你会做饭？”

“不会。”

“那你还……”

“因为今天哥看上去很累，我不想再让你那么辛苦。”陆元的眼睛又黑又亮，眉宇间已不再有少年人的青涩，反而多了些成年人的英朗与俊逸。

他小狗似的将下巴垫在谢忱的肩膀上，轻声道：“哥教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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