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衙署门前。
兴许是窦唯一的话语感人肺腑,深入人心,不少壮年前来,扎堆在门口围着,手里握着自家带来的棍棒刀具,眼中流露着快要溢出来的跃跃欲试,满腔似乎有着流不尽的热血。
窦唯一站在他们面前,心中汹涌翻腾,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大人!”站在最前头的一位青年亮声喊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幽州有难,我等当义不容辞,视死如归,您护城爱民数十年,我们又怎么能让您独自面对!”
“我等自愿加入守城军,誓死效忠知州大人!”接着,一道齐整响亮,气势磅礴的呐喊声响彻云霄,无不撼动每一个在场之人的心弦。
而另一头,一群又一群的妇孺,老人,姑娘站成一队,束起襻膊,自然而然组成了军医后勤。为首的一位年轻人,眉清目秀,眼含坚定,无丝毫惧意,似乎带领着她们。
“窦大人,我们也来帮忙。” 年轻人朗声道。
李净寻声看去,看清人面容后,惊喜道:“那是梁大夫!”
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在窦唯一的身上,他们看着这位护城者,眼底无限的敬仰。
窦唯一面色动容,他看着这群热血勇敢的人们,声音澎湃,丝毫不逊色正经兵士,而他们手中的武器,一些干活用的器具,烧饭炒菜的锅碗瓢盆,窦唯一不禁哽咽:
“那个……兵器,待会一一派发给大家。”
窦唯一再次下跪,俯身叩拜:“窦某无用,在此跪谢各位。”
两个时辰后,蛮族大军果然缓缓而来,赫然临于城池十里之内。幽州城在天地之间屹立不倒,守城军严整待发的气势蔓延全城,令这座偏远老旧的城池渗出一丝丝威严。
窦唯一等人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看着蛮族大军,密密麻麻,云雾飘泊,沿着数十里开外似乎看不到尽头。
“这……这得多少人啊?”小六惊道。
李净也不免露出担忧之色,她不知此次前来的蛮军究竟有多少人,不过但看这,怕不知是幽州守城军的多少倍。
窦唯一此时比以往异常的冷静,神色淡漠看着底下蛮军的首领。
蛮族人向来争强好胜,阴险狡诈,蛮族大军的首领更是残暴好斗,手上至少沾满大魏数十万将士的血。
风声呼啸,除此之外死一般的寂静,双方都在等开战的时机。
不知过了多久,蛮族迟迟没有动静,护城军兵少,按照事先安排的攻守计划,亦不敢轻举妄动,直攻上去硬碰硬。
忽然,蛮军派了一队人马而来,其后还跟着一辆马车,行在最前方的是蛮族的副将赫达尔兹。
“那后面是个什么东西,还拿布蒙盖着,神神秘秘,瘆人的慌!”小六道,李净目光顺着投过去。
马车行驶的愈来愈近,其罩在上面的布的颜色纹路亦看得一清二楚,暗红色的布深浅不一,纹路错杂纵横毫无章法,像蜿蜒爬行的黑蛇,一条一条遍布,密密麻麻,又似画中泼墨,却无丝毫美感。
蛮军的副将策马至那辆马车旁边,微仰头看上来,满眼阴鸷,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说着一口不怎么流利的中原话:“请问,你们的首领是哪位?”
窦唯一上前走了几步,站出来:“我是。”
赫达尔兹打量了一番,眉毛舒展开来,遮掩不住的蔑视与狂傲,他歪头咧开嘴笑得恶心:“中原人,开战之前,我们先来玩个游戏游戏,好不好?”
窦唯一冷笑一声,道:“不好。”
拒绝的干脆利落。
一旁的小六一听,也立刻扯着嗓子吼道:“我们才不玩呢!晦气!”
赫达尔兹皱眉,接着破涕而笑:“你们没有资格拒绝,对付城中这些弱残,我们不靠任何战术,蛮干亦能灭城!”
“你们能有几个兵?”他忽然换了副嘴脸,又客气起来,“话说,你们这些中原人最讲礼数,我们也当入乡随俗,先看看,再决定这个游戏值不值得玩。”
说完,几个蛮军来到马车前,将那块布一气呵成掀开。
罩布落,马车内的“东西”登时呈现得一清二楚,李净心一沉,眉头不自觉蹙成一团。
罩布下是一辆囚车,铁笼环绕,笼子很大,其中被绑着十几个粗布麻衣的人,每个人身上都有鞕伤,血迹斑斑。
看着,都是普通的百姓。
一个护城军忽然失声喊道:“爹!那是我爹!”
“你到底想干嘛!”李净冷声斥道。
赫达尔兹笑声更大,眼里透着玩味:“急什么?大人,你这下还会拒绝我吗?”
窦唯一袖中的手暗自握紧,他咬紧牙关,沉声道:“你想怎么玩?”
“很简单。”赫达尔兹指向窦唯一,说道,“你下来,给我扣三个响头,从我的□□钻过去,然后做我的刀下魂,怎么样?以你一命换这一车人的性命,是不是很划算?”
李净满腔怒火,想冲过去将人杀了,指着赫达尔兹吼道:“你……”被柳砚一把拉住,他紧紧扣住李净的手腕,道:“冷静。”
柳砚拉住了一个,没拉住第二个,小六一溜烟冲道城墙边上,指着赫达尔兹鼻子骂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心忒恶毒呢!”
噗嗤——
尖锐的弯刀疾速穿过铁笼,擦出火星子,电光火石间迅猛直刺人心口,冷风呼呼,冰冷的铁器与血肉摩擦的声音在其间各位清晰,血液喷涌飞溅,在暗红的布上划过一道崭新的痕迹。
天地之间,浮云翻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李净眸色暗淡下来,万物似破冰而裂,她似乎感觉不到柳砚愈发握紧的力度。
“我……他……”一旁的小六吓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刀尖舔舐着猩红的血,一滴一滴留下,埋入沙地,铁笼中,一瞬间死了三人。
“这,是你骂我的代价。”赫达尔兹语气轻松,“今日你小子运气好,便让他们替了还。”
小六脸色惨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答应你。”一道声音似乎唤醒了他。
窦唯一开口说道,目光淡淡,比他自己想象中的平静。
“大人……”李净抓住窦唯一的衣袖,看着他。
李净强迫让自己冷静下来,任由窦唯一松开她的手,余光中只剩他毅然决然的背影,孤清又决绝。
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发现柳砚还握着她的手腕,而后,对上了后者的目光。
城墙下,城门开,窦唯一步履从容,走出城门的那一刻,城门再次关上。铁笼中的百姓纷纷看向他,眼中含着泪,小声抽泣,一脸期颐,渴望他们的大人救他们于水火。
赫达尔兹两手敞开,让出道来,示意窦唯一开始。底下的蛮军发出嗤笑,密不透风,津津有味看着好戏。
有谁受得了此番屈辱?经此一遭,幽州人,乃至中原人将颜面扫地,他们的头颅任由他们践踏踩碎,回去之后,族中将普天同庆,一雪前耻,好不痛快!
“要我磕头可以,先放了他们。”窦唯一说道。
此言一出,蛮军的狂笑起来,笑这个中原人的愚昧无知。闷哼声传来,刀风凌然,刀尖上的血液愈红,如贪婪的困兽垂涎三尺,一滴一滴流下。
又死了三人。
窦唯一身影微颤,他巍峨高大的身影终于倒下,俯身跪在赫达尔兹,跪在整个蛮军面前。
赫达尔兹大笑,他心情甚是愉悦,翻身下了马背,迈开腿,叉腰等着窦唯一爬过来。
城墙上,李净不见踪影,其余的人目睹着,一城知州如今正在佝偻着身躯,毫无尊严地一步步爬向敌军首领的胯前,远远望去,像是俯首称臣。
无人不气愤,无人不痛恨,若是忍,岂不辜负千万将士浴血换来的寸土,安宁,为苟且偷生,向外侵的敌人低头,毫无血性,岂不妄为做人一回?
因此,万不能忍。
嗖——
箭矢势不可挡,划过长风,与空气撕扯爆发出凌厉的箭鸣声,疾速飞驰,箭影一落,在窦唯一抵达他脚尖的一刻,尖锐的羽箭利落射入赫达尔兹左心的位置。
窦唯一趁机起身,掏出袖中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赫达尔兹腹中刺去,护甲强硬,刀刃只没入一毫,赫达尔兹猛一踹,窦唯一向后飞扑出去。
赫达尔兹垂眼看着自己胸前的箭矢,眼底阴沉可怖,向城墙上手握强弓的年轻男子望去,男子面冠如玉,持弓而发,他的神情与气势,让赫达尔兹感到熟悉,与记忆中的一人很是相近。
定安候。
紧接着,五箭齐发,纷纷驰向看守马车的五人处。箭气风驰电掣,一泻千里。
赫达尔兹寻势而看,忽然,城门骤开,两队护城军气势如虹,如雷电之疾袭来。他一时不知该看向两边,连连示意蛮军冲上前去厮杀,等他反应过来,看向马车那边,五人接连到地。
箭无虚发,全中。
赫达尔兹勃然大怒,再次看向柳砚,男子神情淡漠,居高临下睨着他,眼尾上挑,眸中不加修饰的暗讽与冷冽。
他冷笑道:“你的箭术很好,不过可惜了,我的心脏在右边。”
柳砚不语,一手秉弓,指尖绕箭,向赫达尔兹右胸□□去。
弯刀凌空,一瞬间箭矢方向被击偏,撞上刀刃一击,飞驰出去,赫达尔兹低头,刀刃赫然出现一个小缺口,那枚箭,竟将他的刀差一点击穿。
他眼底恨意沸腾,咬牙切齿道:“既然要比箭术,我奉陪到底。”话落,蛮军摆起盾阵,刹那,数不胜数的羽箭如雨点密匝匝朝幽州城袭来。
李净事先随守城军的陈副将一同安排两队人马前去解救窦唯一和百姓,此时她正在城门内候着,她一介文官,不会武功,只好观察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箭雨太密,城外的护城军似乎抵挡不住,马车的百姓已经被送进来,而几个护城军护在窦唯一周围,正护送他过来。
扑通——
因城门为关,箭矢连带着射进来,射死了两个刚加入护城军的百姓,他们倒在李净脚跟前,死不瞑目,李净一惊,这时,在城中心那群新护城军纷纷拥来,似乎去支援城门外的士兵,将窦唯一护送回来。
李净身子一侧,想给他们让路。
“快!快!快!”他们一脸焦急,连带动着李净一上一下的心。
“快关城门!”他们歇斯底里喊道。
李净以为自己听错了,站在原地,直到清晰无比的声音再次准确无疑的传来。
“关城门!快关城门!”
李净冲上前,揪着带头的那人领子,吼道:“为何关城门?大人还在外面呢!”
那人反手一猛推,李净一个踉跄背朝于地,就要摔倒在地,有人忽然拉了她一把,稳住她的身体。柳砚护在她的身后,将她与人群隔开。
“蛮族三万大军,我们不过五千,无疑是以卵击石,今日要是不想死在这儿,就关了城门!”
他们像发了疯似的冲过去,用毕生的力气推着城门。
李净不罢休,嘶哑着嗓子:“不能关!大人还在外面!你们不是誓死效忠他吗?为何出尔反尔!他是为了你们出去的,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你们要违抗命令吗?本官说不能关就不能关!”
城门即将合上,缝隙间,箭矢密密麻麻,窦唯一腿上,肩背上皆插着箭,他身边的护城军一个接一个倒下,此时只剩他孑然一人。
窦唯一身后的箭矢始终不断。
李净快要急哭了,嗓子喊破了,但是他们依旧似乎听不见:“他就快要到了,等等他!求你们等等他!”
缝隙越来越小,尖锐的箭刃疾驰贯入窦唯一心口,他步伐踉跄,上身终是支撑不住,跪下地来。
李净想要冲出去,却被柳砚死死拉着。
“不……”她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声一遍又一遍喊着窦唯一的名字。
只剩几步,只剩几步,他明明可以进来。
箭矢刺穿心口,窦唯一再无力气,他对城门内哭喊的人无声一笑,似乎是安慰。
而后,他闭上了眼。
唉,窦老师杀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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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