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秦头也不回离开,留李净一人在原地,她深呼口气,没在那儿停留多久,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见二人相继离开,四下无人,柳砚这才从偏院前的柱子后面出来。
“听够没?”冷不丁身后冒出一道声音,柳砚不免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李净不知何时冒出来,出现在他眼前,抱着手好以整暇地看着他,脸上却还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泪痕。
“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如此八卦。”李净松开环抱在胸前的手,扯出一抹笑,道,“怎么?我的那些事,你当年在上京还没听够?”
科考当天,礼部尚书之嫡子离奇惨死,可谓是闹得沸沸扬扬。流言蜚语,无处不有,甚至连她和余慎闹不愉快的事都被传的人尽皆知。
“听说还出了好几册话本,什么《善良公子施救中山狼后被反杀》、《被白眼狼恩将仇报后,我复活了》等等,上京城好大,大的真是无奇不有……你若是好奇,大可去买两本来看看,定是要比我自己说出来生动精彩,他们,还把余慎写活了。 ”
李净不知不觉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立马收住,而后一抬眼便闯进柳砚的眸光里,他这是什么眼神,她看不懂。
“他们如何说的我不好奇,也不关心,我只想问大人。”柳砚说道,“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柳砚站在离她三步之近,他还穿着衙役官服,只不过摘了官帽,露出那根干干净净的棉布发带,随风张扬飘舞。
李净回避他的目光,轻声回道:“他们都这样认为。”
“他们是谁?”
“所有人。”李净声音沉闷。
“认为什么?”
“认为……是我害死了他。”
柳砚语气愈发耐心起来:“然而事实是……”
见李净迟迟说不出口,柳砚又道,语气又轻又缓:“不是你,对吗?”
明明柳砚是在问她,语气里却满是笃定,李净咬紧下唇,看着面前年轻男子的眼睛,像是克服万难般点点头。
“够了,这便足够了。”柳砚接着道,“我是个外人,仅靠只言片语不好插手你们之事,但是大人,当初那个选择若换作旁人,亦未必处理得尽善人意,余公子有他不能告知你的理由,我们亦预料不到来日未知的变故。”
“你是重情重义之人,心怀愧疚乃人之常情,可以愧疚,但不能一直深陷其中,被人始终牵着鼻子走,这样,大人还要如何查明真相?”
李净说不出此时此刻心中是何感受,只感觉白无秦在她心中压着的巨石似乎在一点一点破裂,缝隙间重新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眼睛被凉风吹得干涩,李净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你相信我?”
为什么?
白无秦是她的好朋友,他都不信。
“因为大人您也相信我,不是吗?”柳砚眉眼微扬,淡淡开口。
上京城的他们,也同样厌恶唾弃着他,认为他亲手杀了母亲的姐姐,如同他们认为李净杀了自己的好朋友。
同样被嫌恶,同样被驱逐,同样被横眉冷对,同样是弃子。
既然同病相怜,何不一同报团取暖,互相慰籍。至少在这一刻,他是这么想的。
“所以大人,您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我亦不是,您忘了,我们如今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巨石再次裂开条细缝,李净心中似是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凉风呼呼吹得她头疼,连带着那根飘飘扬扬的普通发带在她眼前晃得灼人眼。
“好了,我先忙去了,今日多谢你。”李净捂着头转身就想走。
“大人。”柳砚忽然又叫住她,她转过身看着他。
因方才兴许是悄悄哭过,李净此时眼睛虽然全无泪意,而鼻尖却是通红,他道:“大人可以先去整理整理,若是让小六他们看见了,会误以为是我欺负了大人。”
说罢,柳砚指了指鼻尖位置。
笑话!她堂堂幽州通判,怎么会被一个毛头衙役欺负?瞧不起谁呢。
“如何呢?”李净轻轻蹙起眉头,指着天,道,“我被这天儿冻着了,不行吗?”
说完她便离开。
柳砚抬头一看今日的天儿,碧空白云,初冬的日头温暖和煦,风光无限,男子嘴角渐渐浮起一抹浅笑。
……
衙署内,窦唯一他们忙得焦头烂额,一看到她来了,眼睛一瞬间亮起来,窦唯一忙拉着她过来。
“你跑到哪儿去了?”窦唯一焦急道,“我跟你讲,边境现在已经打起来,小六他们现正在安置城中慌乱百姓,你同我去从城中选一些身强体壮的青年充军。”
“这么突然?”李净不免惊诧,白无秦今早送来的圣旨,下午就打起来了。
幽州本处偏远之地,守城军一拨派去前线支援定安军,余下的不足以稳妥护城,城中人丁相比其他城池算是稀少,如今要在短时间内找着人更是难上加难。
蛮族人多疑狡猾,此次大军十万,定安军虽骁勇善战,也才不过其一半不到,勉强稳于前线,但蛮族定会兵分两路,一路直击幽州,将大魏先撕开个口子,他们得保证幽州能支撑到援军来到。
“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了,跟我走。”窦唯一二话不说便拉起李净就往衙门外奔去。
纳军的告示在午时便已张贴,三个时辰过去,竟然一队人都凑不齐。窦唯一此时带着李净正挨家挨户的上门拜访,他起初还是劝说,各种利益好处以作赏赐,发现软的不行,便上强硬的,导致敌人还未打在这,城中上下便已乌烟瘴气,事先安抚好的百姓再次闹了起来。
按理说,城中强制服兵役是为国分忧,百姓就算不舍亦不会如此强烈抵制,但幽州百姓常年受蛮族士兵隔三差五的干扰,轻则投羊杀牛,重则杀人放火,委实恐惧蛮族。
加上衙门中的衙役正忙着布置城池的攻守布局,带出来的衙役只有零星几人,百姓闹成了一堆,李净如今一看着盛况,实在无计可施。
幽州城中,大多老弱妇孺,家中若是有正值壮年的,要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就是全家性命皆系于他一人之手,各说各的理,各诉各的不容易。
“大人,我老陈活了大半辈子,就这么一个独苗,这细胳膊细腿的,万万不能去送死啊!”
“大人,我还得娶媳妇呢,不能那么早死了!”
“就是啊!”百姓纷纷附和道,“上京城那么繁华,陛下为何不多派些兵前来支援?”
百姓们众说纷纭,狭隘的男子在反抗,偏私的老人在担惊受怕,胆小的妇孺在哭泣,一片慌乱,一切看起来都乱糟糟的。
窦唯一忽然躬身下跪,手贴于地,磕下三个清脆的响头,一起身额心的红印显眼万分。
李净站在他身旁,跟着他跪下。
世上万物生灵,同样生而为人,却有不同追求,有人立志收取关山五十州,是为护家为国,有人心之所向青云宫阙,安得广厦千万间,是为心怀天下,亦有人守小家寻桃源,是为悠然自得。
老师曾告诉过她,人皆有自己心中所追寻的道,或大或小,皆是他们的选择。所以,窦唯一是说服不了他们的,大是大非面前,为护一城,也只能由窦唯一这个一城知州来做这个恶人。
“我知道你们有难处。”窦唯一开口道,“但我既为尔等的父母官,便有守好这一城的职责,两军现已打了起来,不出三日便能打到幽州城,援军,也要我们先撑得住他们过来,国难在即,家破亦更待何时,我窦唯一平生未求过你们任何事,今日便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三日,我给你们三日的时间考虑。”
“三日后,若人还是不够,那便直接上门抓吧。”
窦唯一说话此话,深深伏地叩拜,知州做到这个份上,若要守城,便要被自己守护的城民记恨,反之,城欲摧,血流成河,大厦将倾。
另一边,柳砚正带人做着城中布防,上京离幽州城路途遥远,脚程大概十日,他们事先出发,白无秦早于他们五日,那就意味着,三日过后,蛮族打过来,幽州城还需独自支撑大概两日。
只要两日,靠着仅剩的三千守城军和其余衙役,勉强能撑过援军抵达。
只是不知,次日来袭幽州的蛮军,会是多少。
见窦唯一和李净回来,柳砚上前说着布防计划:“各大门全有重兵把手,火药兵器不足,但两日差不多足矣。”
窦唯一点点头,捏捏眉心,疼上加疼,猛地收回手,叹气道:“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李净和柳砚一道离开。
“你们今日的事我听说了。”柳砚开口道。
李净无声点点头,脑海中浮现今日的场景,问道:“若是仅靠三千兵,能否撑过两日?”
“那要看对方是多少人了。猜猜看,蛮军十万人,究竟会派多少人来?”
李净语气渐冷:“猜不到,总之,我们都不能死在这儿。”
“我们?”柳砚问道。
“对。”李净点头,“我,你,大人,小六,还有他们,幽州城所有的百姓都不能全部丧命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