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色怡人,叶随风动,带着入秋的凉意。
窗内,懿芳宫的主殿里,布了一张小方桌,桌边端端正正坐了三个人,中心摆着一坛酒。
没人说话,没人动作,这殿里的气氛,简直比窗外还要凉上几分。
等了许久,这气氛还是冷得冻人,陈嬿只得先开口打破沉默。她看着对面两人问道:“若是二位妹妹无异,那我便开酒了。”
林迢迢刚想应下,就听身边一声大喝:“开!”
这声音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开,她险些被惊得打个颤。
心有余悸的回头,就见罪魁祸首正两眼冒着星星,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酒坛。
林迢迢放在桌子下的手狠狠掐了路美人一把。
路美人立刻反应过来,迅速换上了一副温良的模样:“嫔妾谢过皇贵妃娘娘。”
林迢迢感受着陈嬿瞥过来的视线,只觉得有火在脸上烧。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林迢迢绝对不会选择去御花园。
入宫以后,林迢迢运气不大好。
台州的鸢云香闻名天下,她择了最为贵重的几盒,做好了心理建设,来懿芳宫见陈嬿。
没想到陈嬿那日根本不在,她带着礼来,又不好再原样带回去。
只能赔了礼,又没见到人。
回屋的时候,林迢迢正遇见住在东侧殿的路美人。
路美人与她一批入宫,先前其实没说过话。
但既然分到了一座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总要把礼数做个全套。
“嫔妾见过林才人,”路美人窈窈对着她一福,“姐姐这是刚从皇贵妃那儿回来?”
林迢迢见她身后的宫女也拿着东西,好心提醒她:“正是,不过皇贵妃如今不在宫里。”
出乎意料的,听到这消息,路美人原本懒懒散散的神态瞬间利索起来。
“多谢姐姐告知!”
林迢迢就眼看着路美人有些欢乐地走向主殿。
一个和常人思维不太一样的人,林迢迢给路美人划上标签。
“娘娘,您为什么不直接去找皇贵妃呢?”
看着她发愁的样子,她的贴身宫女问瑶坐不住了。
“若是不好意思去宫中找皇贵妃,每日请安的时候也可以找借口留下,与皇贵妃叙旧呀?”
道理是这样讲的没错。
可林迢迢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矛盾的心情。
去叙旧,她该说什么?
是像个怨妇一样,问陈嬿还记不记得当年的约定?
还是故作深情的对她说,你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些年来我经常想起你?
再往深讲,若要真论起来,她原本是陈德恩的未婚妻。
叙旧,就免不了提起陈德恩,也难免再让陈嬿伤心。
林迢迢自认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她的心愿很简单,只要待在够得到陈嬿的地方,能和陈嬿多见几面,多说几句没用的闲话,她便已知足。
但等到真的入宫,真的见到了陈嬿,她才发现,自己还有一点私心。
她还想再见到那个张扬飒爽的陈嬿。
那个在自己脑海里划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大多安静贤淑的闺秀中熠熠生辉的陈嬿。
林迢迢今日去御花园,本是有备而来。
她的宫女问瑶善于交际,这些日子下来,早和周围的小宫女小太监打成一片。
今日她得到消息,据说陈嬿要去御花园,许贤妃约了她听琴。
就像是多年前的清晨一样,林迢迢很快下了决定,她要在御花园守株待兔,和陈嬿来一场偶遇。
只是上次的好运气没再眷顾她。
这个守株待兔,没等到想要的兔子,却待到了一只蹑手蹑脚的小老鼠。
路美人双手提着裙摆,蹑手蹑脚的朝着偏僻的角落走去。
林迢迢则小心翼翼,站在转角的石廊左右张望。
路美人往外探头的下一秒,就正对上了林迢迢垂下的眼睛。
两人面面相觑。
“路美人这是做什么?”
“你怎么在这儿?”
迅速反应过来自己有失礼数,路美人连忙福身,却忘记自己还提着裙子。
那可怜的锦缎在她猛地一挥手下“刺啦——”一声,裂开了一道惨不忍睹的口子。
纵然林迢迢修养再好,看到这架势,也难以维持住面上的冷静。
路美人更是尴尬无比,她手忙脚乱的看着自己的裙子,不知如何是好。
从御花园回懿芳宫,需要经过好几个有人居住的宫殿,就算是夜里,偷偷回去都费劲。
更别说现在正是白日,人来人往,根本不可能不被注意。
“路美人,”林迢迢叹了口气,“你究竟在做什么?”
路美人脸上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扭曲又精彩。她嗫喏又局促地提着裙子:“我、我……”
最后终于横下心来,她把裙子一甩,破罐子破摔的泄了气,郁闷道:“实不相瞒,林姐姐,我这人平素没什么爱好,就是爱吃酒。这进宫以来,酒水可不好得,憋得我是抓耳挠腮,对那酒香气是日思夜想……”
“方才我在湘妃桥那边散心,突然闻到一股子酒香。那酒可真香啊!而且,那味道无比陌生,居然是我从没闻过的酒,我哪能放过?当然是立刻去看。”
“我看见那摆了一个酒坛子,本以为那坛子空了,就拿起来看了看,想找找有没有能辨认是什么的东西。谁能想到里面还有啊!这下可好,那酒直接扣了我一裙子,这裙子上全是酒香,我哪还能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你现在更不能大摇大摆的走出去。林迢迢暗自腹诽。
路美人一脸委屈,正想继续说什么,声音却戛然而止。
林迢迢疑惑地看她一眼,顺着她的视线回头。
陈嬿正站在她身后,表情莫测地看着她们,眼神在路潇潇裂口的裙子上不断徘徊。
林迢迢只觉得两眼一黑。
“那酒是我放的,本意是遥祭一位故人。”
林迢迢和路美人像是两只被捏住后颈的猫,乖乖坐在对面,气都不敢大声出。
三人出来的时候,正看到许贤妃与秦婕妤有说有笑的往外走。
林迢迢立刻意识到自己听错了传言,许贤妃约的是秦婕妤,而不是陈嬿。
幸亏了陈嬿带了不少宫女出来,帮忙遮掩,两人才没有被罚抄宫规。
为什么是两人?
为了避免被问到时无言以对,林迢迢毫不犹豫的表示,自己是和路美人一起来的。
她记得陈嬿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好几个来回。
直到看得她后背发凉,才听陈嬿幽幽道:“既是如此,你们便一起来我宫里吧。”
来到宫里以后,陈嬿便从里屋拿出来一坛酒。
“这酒叫紫竹清,是平西的特产,”陈嬿为三人各斟了一杯,“入口清香,余味甘醇,虽然尝着不烈,其实很容易醉人,是军中常见的烈酒。”
说起军中,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了几分笑意。
“皇贵妃娘娘也爱喝酒吗?”路美人闻言看向她。
陈嬿眼里的几分笑意又很快消失:“算不上,不讨厌罢了。”
骗人,林迢迢在心里说。
陈嬿似乎想起来什么,眼神在林迢迢身上微微一转,又很快转了回去,补充道:“以前有段时间也喝,不过算起来,也有快十年没有痛快饮过酒了。”
“哪怕再喜欢的东西,久久不碰,也会慢慢淡忘的。”
路美人一口饮尽:“我不一样,我爱酒如命!若是不要我喝酒,那还不如给我一根白绫,让我吊死在屋顶!”
陈嬿笑了笑:“看出来了。”
又提点道:“宫里虽不明令禁酒,却只能在各自宫里小酌,若是露了醉态,可是不成体统,要罚抄宫规的。”
林迢迢小抿一口酒,问道:“这么好的酒,皇贵妃娘娘不浅喝一些吗?”
这是她入宫以来,两人第一次有直接的交谈。
路美人这才注意到,陈嬿面前的酒一滴未动。
“好久不喝了,”陈嬿温和地说,“已经不习惯了。”
林迢迢道:“好久不喝,怎么知道不习惯呢?若是娘娘尝了一口以后发现,还是无比钟爱这味道呢?”
陈嬿终于直直的对上了她的目光,却又很快移开。
“我怕醉,”她轻轻叹了口气,“况且,一宫的表率,怎能有违犯宫规的行为?”
恍惚间,她们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清晨。
一个追问,一个躲闪。
一个是一心要做另类的月,另一个却是被枷锁牢牢束缚的囚鸟。
只不过这次,她们的位置已经互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