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嬿陷入了一个噩梦。
刚开始这并不是一个可怕的梦,甚至称得上是温馨美好。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坐在自己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把玩着新得的小刀。
“阿姐!”陈德恩从门外跑进来,“阿姐,林家小姐方才对妹妹讲她喜欢海棠花呢!我要去给她采几只海棠!”
“臭小子,拿你姐寻开心呢?这季节,哪来的海棠花。”
“我哪敢呀!”陈德恩作势求饶,嘿嘿一笑:“没有活的海棠,有假的海棠啊!我打听过了,南春坊那儿有个罗娘子,做的绢花可以以假乱真!阿姐,要不要和我一起看看?”
陈嬿对这些不感兴趣,刚想回绝,却发现手上的小刀不见了。
“阿姐,这是我送你的小刀啊,你不记得了吗?”
气氛似乎变得有些诡异,陈德恩像是没瞧见她手上的刀已经不见了似的,自顾自的说道。
“你羡慕父亲送我的匕首,说也想要,父亲却说什么都不愿给你定。这是我攒了一年的月俸给你定的,轻巧又锋利,你拿到的时候喜欢得紧,你都忘了吗?”
陈嬿想说自己当然没忘,却发现手上凭空多出了一支绢花海棠。
这海棠似乎被她把玩过无数次,她对它的每一片花瓣都有着莫名的熟悉感。
“阿姐。”
她再次抬头。
面前的陈德恩不见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阿姐,你在宫中过得好不好啊?你别害怕,等我立了功,以后你就有依仗了!”
“阿姐,你说好要做一支绢花送我的,我怎么还没收到呢?”
“阿姐……我好疼啊……”
似乎有无数怨灵的贴着陈嬿的耳朵嚎哭。
她眼中却只看得见那具无头的尸体。
陈嬿对那身戎装无比熟悉。
那是她和陈德恩一起定下的尺寸,那大刀的刀鞘上还刻着她亲手画的花纹。
她没机会自己披甲挂刀,陈德恩就说,要替阿姐穿上她喜欢的戎装。
陈嬿脚下像是绑着千斤重的石头,她拼命地提气力气想要往前,却纹丝不动。
“赤奴——”她张大了嘴想要呼唤弟弟的乳名,却只听得见自己破碎、嘶哑的哀嚎。
在绝望而痛苦的梦魇里,她隐约嗅到了一股温和的香气,冲散了萦绕在她鼻尖的浓重的血腥味。
令人恐惧的血气弥散了些许,陈嬿顺着香气的方向回头,试图辨认——
“娘娘,娘娘!”
陈嬿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芷歌担心的脸。
她发觉自己正坐在书案前,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斜倚在椅背上,就这么睡了过去。
动了动脖子,陈嬿才发觉自己整个身子都又酸又僵,难受得要命。
难怪会做噩梦。
“娘娘,已经很晚了,奴婢伺候您歇息吧?”
陈嬿点点头,正要起身离开,忽然又停住了。
“芷歌,今日屋里燃的,是什么香?”
“是台州特产的鸢云香,今日林才人特地送来的,请孟太医验过后便点上了,”芷歌观察着她的脸色,“娘娘,是这香闻着不舒服吗?”
陈嬿挑起香炉的炉盖,指尖轻轻捻起一抹,放在鼻尖嗅了嗅。
“不,这香很好。”她用帕子轻轻擦了擦手。
“去库房挑些东西做谢礼吧。我喜欢这香。”
芷歌吹灭了外间的灯,整间屋子便落入了黑暗。
陈嬿从床脚的斗柜里摸出一个小匣子打开。
匣子里安安静静的躺着几支绢花,都是海棠。
一只有些年头了,是红色的海棠;另外几支瞧着还很新,只是做工比前一支逊色了不少。
当初陈德恩问罗娘子定了绢花,没想到前面排的人太多,等他拿到绢花,林迢迢早已回了台州。
陈德恩认为这种东西只有当面送才有意义,秉着钱不白花的原则,转手就把这花送给了陈嬿。
陈嬿笑他:“别人不要的东西拿来孝敬我?陈赤奴,真有你的。”
“怎么就是不要的东西了!”陈德恩小声补充说,“这明明是来不及送的东西嘛。”
陈嬿冲他翻了个白眼。
“阿姐,你瞧这做工多精细,你就一点都不心动吗?”陈德恩又死皮赖脸的贴了上来,那绢花直往陈嬿眼前晃荡。
“这有什么精细的,你要是给我时间,我能给你做一打!”
“我怎么不知道,阿姐这么厉害?”陈德恩坏笑,“那等我将来凯旋回来,阿姐就给我做一打绢花庆功,怎么样?”
“想得美吧!臭小子,告诉你,老娘的时间值千金!”
匣子里的几支花依旧并肩躺在一起。
陈嬿合上盖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故人已逝,只留下了一堆压得喘不上气的回忆,与让人生厌的现实。
她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一尊被夺去灵魂的雕像。
崇靖帝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见你屋里都熄了灯,朕还当你睡了。”
陈嬿忙披上外褂下床:“陛下近日不正为政务操劳,繁忙得很吗?这夜深露重的,想来陛下现在也累了,我这就让人烧些热水,陛下先歇息吧。”
崇靖帝摆摆手,坐在小榻上:“不用。”
“朕今日来,就是找你叙叙旧。”
陈嬿懵了一下。
叙叙旧?她和崇靖帝有什么旧可叙?
这门赐婚的含义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崇靖帝迎的不是两个侧妃,而是两个京城的庞然大物,是维持皇位的两柄利器。
崇靖帝是心有所属,她则是半点不甘愿地认命。
自她入了太子府,崇靖帝每次找她的表情都是苦大仇深。
不过她寻思自己的表情也不差多少。
他不乐意,陈嬿也不乐意。
后来陈嬿便和他商量,既然大家都不乐意,不如就只做个表面样子。
崇靖帝的脑回路也与常人不大一样,这么一估摸,居然也应了。
后来崇靖帝每次来她这儿,往往就是两个人坐个对桌,你一盏茶我一壶酒,这边来一句“院里花开的真好”,那边回一句“来得正是时候”。
好不尴尬。
往来的日子长了,陈嬿也与崇靖帝聊天的话题也多了些。
崇靖帝知道她心心念念想跑马,想耍刀。
搬进宫里后,赏她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前朝传下来的一柄精钢锻的弯刀。
那弯刀看起来漂亮又利落,是多少习武之人眼红的宝器。
她也知道崇靖帝与王皇后是童年相识的青梅竹马,帮崇靖帝劝过生闷气的王皇后,也给崇靖帝做过对武将送礼的参谋。
哦,王皇后。
陈嬿反应过来了。
再过几天,就该到王皇后的生辰了。
黑暗里陈嬿看不见崇靖帝的表情。
“陛下要喝点什么?”
“紫竹清吧。”
陈嬿从架子上摸出来一坛紫竹清,放在了崇靖帝面前的矮桌上。
崇靖帝给自己慢慢满上一杯:“朕记得这紫竹清,巧娘以前最爱喝。”
王皇后名唤王稚巧,巧娘,是她的乳名。
陈嬿给自己也斟了半杯:“紫竹清与寻常酒水不太一样,口感清爽而有余甘,香醇却不醉人。皇后娘娘不是嗜酒之人,紫竹清的确极适合娘娘。”
“是啊,”崇靖帝一口饮尽杯中余酒,“可惜这紫竹清不好买,只有平西才产。太子府当初一年下来,也得不了几坛。”
他拿起酒坛,再次满上。
“今年战事骤起,只怕是喝不上紫竹清了。”
陈嬿笑笑:“我大奉物阜民丰,军队兵强马壮,精兵神勇无双。还请陛下宽心,想必不久之后,紫竹清也不会是京城里什么稀罕酒水了。”
“但愿如此。”崇靖帝再次饮尽杯中酒。
“再过几日,便是皇后生辰了。朕却还没想好,要带什么去看她。”
陈嬿道:“皇后娘娘心系陛下。不论陛下带什么,她在天有灵若是晓得,都会开心的。”
崇靖帝没有说话。
等到一坛紫竹清终于见了底,崇靖帝起身离开,似乎真的只是来蹭酒。
一直到陈嬿送到门口时,崇靖帝突然说:“那柄弯刀,朕记得以前就挂在这殿门口。”
陈嬿一句“恭送陛下”卡在了嘴边。
“御赐的宝物,就那么挂着不成体统。那刀,臣妾已拿到库房收着了。”
崇靖帝顿了顿,道:“你之前总说,宝刀就是要时常出鞘才配得上威名。”
陈嬿不知如何回话。
“以前,你也不会这样同朕说话。”
崇靖帝似乎笑了一下,没再回头,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出了宫门。